李诫并未与赵瑀说昨夜的经历,他匆匆洗过澡,换了一身干净衣服,饭也顾不得吃就要找刘铭议事。
他看赵瑀拎着破棉袄往门外走,像是要扔的架势,便道:“别扔,洗干净了补补还能穿。”
赵瑀微蹙着眉头,“不吉利,烧了的好。”
李诫笑道:“什么吉利不吉利,我不信这个,我只知道好好的东西烧了可惜。”
赵瑀只好把破棉袄又拎了回来,“你又要出去?腿上的伤还没请郎中看呢。”
“不妨事,就是扭了下脚,过过就好了。”李诫不在意笑笑,吩咐一旁的蔓儿道,“你去叫刘铭立即去西花厅,我有要事和他商量。”
蔓儿应了一声去了,赵瑀却说:“早饭不吃了么?”
“你叫人送到西花厅吧,多准备点,我和刘铭边吃边谈。”李诫边说边往外走,走到门口又停下来,看赵瑀似乎有点低落,诧然道,“怎么了?”
“没什么,我只是担忧罢了,你一出门,我的心就悬着。”赵瑀叹了口气,旋即露出个笑脸,“我也是胡思乱想,你去吧,不用理会我。”
李诫想了想,明白过来,因笑道:“我成日在外头瞎跑,一回来就是灰头土脸的,谁看了都会多想。我不是不跟你说,是怕你听了害怕。既然这样,那你跟着我去听听,让你心里有个数,省得你愁东愁西,小心头发都愁白几根。”
“我……我能去听?”
“有什么不可以,你是我媳妇儿,我不信别人还能不信你?再说了,如果不是你昨晚逼着刘铭帮忙,我也许还不能这么顺利回来。”
他掌心向上,将手递给她,笑容里带着期待,“路滑,我拉着你走。”
赵瑀轻轻搭上他的手。
李诫得寸进尺,随即大手一翻,紧紧握住纤纤素手,“拉住啦,不许放手。”
朝阳升得老高,几只麻雀飞来飞去在院子里觅食,叽叽喳喳的,十分热闹有生气。
小套间里的周氏看到二人离去的背影,悄悄关上虚掩的窗子,将手里的笤帚疙瘩一扔,搓搓冻得发红的脸,满意道:“不错,傻小子终于开窍了,抱孙子指日可待呀!”
西厢房里的榴花也看见了,只觉得刺得眼睛生疼生疼的。
小姐……喜欢李诫?那岂不是与温公子再无可能?难道自己今后要去伺候一个睁眼瞎?她嘴唇咬得发白,心中的不甘和恨意一股脑涌上来,登时涨红了脸。
蔓儿连出溜儿带滑从院外赶过来,瞅见榴花便喊:“早饭好了吗,怎么也不送去?”
榴花回过神,白她一眼道:“我让厨娘送去了,你去问她。我还要替太太准备娘家的年礼,这些琐事你少来烦我。”
蔓儿看了看她,“你的脸好红,就跟一滩血糊脸上似的。”
血?榴花眼前忽然闪现衙门口血流一地的场面,霎时白了脸。
蔓儿得意地哼了一声,自顾自走了。
西花厅中,赵瑀和蔓儿在八仙桌上摆着早饭,热气腾腾的小米粥,一盘醋溜白菜,一盘素馅包子,一盘腌萝卜丝,一碟酱肉。
放好碗筷,赵瑀打发蔓儿去外间守着,自己坐在屏风后,手里做着针线活,耳朵听着外头的动静。
只听刘铭道:“如此普通平常的饭菜,你吃得跟山珍海味似的,是为了哄你婆娘开心吧?”
“废话少说,不吃就边儿待着去!”
刘铭嘟囔了几句,说的什么赵瑀也没听清。
随后他们谈起了昨晚的事,赵瑀停下手中活计,凝神细听。
李诫说:“事情远比之前想的严重,鱼鳞图册上濠州县郊的田地只有百余顷,我这段时间暗查,粗粗算下来绝对不止这个数,起码少了五成。这还仅是附近,略远一点,我昨天去的县北葛家镇,那里的农户也是无一例外都把田产挂了出去,但这部分田产,我在鱼鳞图册上也没有找到。”
刘铭大叫一声:“私瞒田产?原来如此!把减免赋税的土地登记造册,超出额度的不登记或少登记,如此一来,本该交给朝廷的税银,就流进了那些豪强士绅的口袋里!嗯……还有某些利欲熏心的读书人,肯定也有官员在背后撑腰。”
李诫叹道:“先前我看了鱼鳞图册,免税田太多,我以为是名录造假,却还是想简单了。王爷曾叫我暗中丈量土地,我以为也就几个有背景的人敢隐瞒不报,却没料到整个濠州都是如此,甚至附近几个县,简直……太可怕了!”
他二人都沉默下来,一时间花厅鸦雀无声,只听得见窗外寒风呼啸而过,吹得窗棂噼噼轻响。
赵瑀的心也跟着提了起来。
良久,才听刘铭问道:“你昨晚遇险也与此有关吧?”
李诫笑了一声,“算是吧,本来日头刚下山我就打算回来,却在镇子口看见一群人拥着一个人往庄子走,那人我看着眼熟,就悄悄跟了过去。唉,反而被他们察觉了,又不想败露身份,我说我来此投靠远亲,那群人也不信!唉,还好你朋友找过来,才算替我解了围,赶明儿我要请吃酒答谢他。”
他寥寥几句便将昨日的事情一笔带过,但赵瑀不信实际情形如他所说一般云淡风轻——从他回来的狼狈样子便可想而知,当时定然是很危险的。
他是不愿让自己担惊受怕。
“我朋友也算这附近的叫得上名号的人物,当地人多少都会给他点面子。话说回来,你看到的人是谁啊?”
又是一阵沉默,许久李诫闷闷道:“是庄王世子的奶兄,那白花花的大板儿牙我隔着半里地就认出来了。”
庄王?赵瑀听着十分耳熟,仔细回想了半晌,才记起李诫曾与这位王爷玩过一场斗鸡,还赢了五千两银子。
如今这银子还压在箱底儿呢!赌资,她一直没敢动。
他与庄王爷应该是熟稔的,与庄王世子也许关系还不错,可世子的奶兄怎会跑到这里来?总不可能找他叙旧。
刘铭也有同样的疑问,“难道庄王世子在这里有私产?”
李诫长叹一声,隔着屏风赵瑀都能想得到他一脸为难困惑的表情。
“我刚才说了,葛家镇的田地没有登记造册。”
赵瑀忽然明白了,也就是说,不是庄王世子瞒报田产,就是他手下的人搞的鬼。
但无论如何,都有皇族牵扯进来了。
这只是冰山一角,再深究,还不定扯出什么人来,
又听李诫吩咐道:“你回去拿户籍册子查查有没有叫‘吴贵’的人,葛家镇的农户说田地挂在了他名下。”
刘铭答应了一声,犹犹豫豫劝道:“只是濠州本地士绅倒还好,真牵连到王公贵族,可不是你一个芝麻官能管得了的事了。一心为朝廷虽好,但也不能不顾自己的身家性命。”
良久,才听李诫笑道:“我有家有室,不会由着性子来。”
刘铭仍在劝他,“其实我说这事睁只眼闭只眼算了,真要捅破了,勋贵、官员、士绅、农户,你是从上到下得罪个遍,唯一有好处的就是国库——银子多了!但那高兴的是皇上,皇上就算念你的好,也不会明面上护着你。”
刺啦一声,椅子拖地的声音,李诫应是在赶他走,“我知道的,这事只能从上往下办,有旨意才能办,没旨意就捅破天那是找死。走吧走吧,你让我想想该怎么做!”
等外面彻底安静下来,赵瑀才从屏风后转出来。
李诫仰面懒懒散散地坐在太师椅上,胳膊支着两边的扶手,眉头紧皱,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赵瑀一阵心疼,脚步轻轻地踱过去,坐在他旁边,手指抚上他的眉心。
她有了难事,他总能替她解决,而他遇到难题,她却无能为力。
她从没有这般恨自己没用。
婚姻结二姓之好,两家互为助力,而自家……赵瑀苦笑,别说助力,赵家不暗地使绊子她就烧高香了!
算来算去,娶了自己,于他仕途无半点作用。
自己要怎么做,才能帮到他?
“怕吗?”李诫闭着眼问道,轻轻抓住她的手,“你相公好像惹了一个大人物。”
赵瑀浅浅笑着,“我不怕,我连死都不怕还怕什么?”
一句话说笑了李诫,睁开眼睛说,“对,是我小看你了。”
赵瑀问他有什么打算。
李诫发了半天呆,喃喃道:“我也是难住了,瞒报田产肯定是有的,但这事有没有牵扯到亲王世子就不好说了。我去信请示王爷吧,查不查也不是我说了算的。”
他瞥见赵瑀也皱着眉,鬼使神差地拧了她香腮一把,笑嘻嘻说:“你跟着犯什么愁?你只把心思花在今儿穿什么衣服,明儿打什么首饰就成了。放心,算命的说了,你相公是先苦后甜的命,往后能做大官,就算有沟沟坎坎,也是暂时的。”
赵瑀捂着脸颊愣愣看着他。
太得意忘形了!李诫半张着嘴,深悔自己太心急,这丫头于男女事儿上什么也不懂,别把她吓坏了。
他讪笑几声,“我、我去给王爷写信……你若无事,给我磨墨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