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再也不说话。
到了家,宇宙十分客气地道别。
她用锁匙开门,发觉继母在等她。
「还没睡?」她有点诧异。
这时,宇宙一眼看到椅背上搭着件桃红色外套,这种颜色最欺人,还未上身就过时,可是父亲未去世前,继母时常穿它。
今日,宇宙在什么地方见过桃红?
她脱口问:「你出去过?」
继母转过身来,忽然说:「未出嫁前,我叫朱妙娟,我也是个人。」
宇宙轻轻说:「怎么了,感触这样多,我答应过你,日子会好转。」
她忽然记起,在宇宙机构的电梯口见过这套桃红衣服。
宇宙沉默半晌。
然后,她轻轻坐下,问继母:「你去见过关宏子?」
继母坦白:「是。」
「你同他说些什么?」宇宙震惊。
「实话。」
「什么是实话?」宇宙只觉得匪夷所思,「你不认识他,他也不认识你,说什么真话或假话?」
「我们一早讲过电话。」
「说什么?」
「家境困难,你生父早逝,公寓漏水,入不敷出。」
宇宙站起来,又跌坐到椅子里。
她气炸了肺。
这晚娘的嘴脸终于全盘披露出来。
宇宙颤抖着声音问:「他反应如何?」
「他答应照顾我们母女。」
宇宙在气头下反问:「我们母女?我是你女儿,你是我母亲,所以你穿上鲜艳衣服挂上笑脸去出卖我?」
继母忽然疲倦地答:「是。」
「什么?」
「家徒四壁,你是唯一可卖之物,对不起。」
继母说完,回房休息。
她企图关门,但这是间破屋,门锁已坏,关不上。
宇宙追上去,「你没有收他什么吧。」
「我收过一张十万元现金支票,已经有入户口,你别想我交出来,这是我应急所用。」
「你不能无故收取他人利益。」
「我默许批准他追求你。」
「我已超过二十一岁,没人可以勉强我。」
「你自己同他说去。」
「十万块我也赚得回来。」
「是吗,一年还是半载?你自己开销还不够,那诚然不是一笔大数目,可是我已许久没见过十万元整数。」
「朱妙娟——」
「晚安。」
继母已经豁了出去,无论推叫打都不动。
宇宙累了,只得休息。
第二天太阳升起,宇宙仍然没想到解决方法。
继母比她早起,做好早餐等她。
宇宙负气说:「你要明白,我其实同你一点关系也没有。」
继母想一想,凄酸地答:「但缘分把我俩拉在一起,住同一间烂屋,爱同一个男人。」
宇宙吁出一口气。
那天早上,她同老板表示,想预支奖金。
老板像听到天方夜谭一样,瞪大眼睛,「宇宙你要这区区一个巴仙来干什么?」
「一盏铁芬尼台灯作价二十万美金,公司抽佣十个巴仙,我那一个百份(原文)点加一起也是大数目。」
「可是你上班才个多月。」
「可以预支吗?」
「公司没有这种规矩,我们也有许多账目未收,宇宙,你不是故意为难我吧,消息传出,关氏准备支持你做私人生意,这是千载难逢机会,你眼前放着一百个巴仙,倒问我来要一个?」
宇宙呆半晌,才说:「我疯了。」
「宇宙,我也知留不住你,将来,你把来不及做的生意,拨一些给我们。」
老板干笑数声,像是在等宇宙的辞职信。
宇宙知道她做不下去了。
「听说关宏子派了两名建筑师帮你,务必使你成为名设计师,宇宙,你随时可以离职,公司不会勉强你。」
宇宙发呆。
老板说:「我还有别的事要做。」
宇宙手足无措地回到自己座位。
宇宙一向不相信自由社会有恶势力这种事,现在她明白了。
年轻的她正不知如何是好,忽然见到宇宙机构的郭美贞律师笑着进来。
小老板反而跟在人客身后侍候。
郭律师说:「宇宙,手续问题已经解决,丹桂路工程仍归这边,可是你自今日起到宇宙上班,张宇宙到宇宙上班,真是名正言顺。」
老板陪笑,「你是律师,你说了算。」
郭律师拉着宇宙的手,一阵风卷出去。
上了车,郭律师松口气,「宇宙,那种小地方里赚不到履历。」
宇宙身不由己,啼笑皆非。
「欢迎你到宇宙这个大家庭。」
天又下雨了,继母又该拿出那塑胶桶来盛漏水了吧。
宇宙能够怪她吗,不大能够。
一起生活那么久,每年生日,由继母替她买蛋糕,陪她吹蜡烛。
宇宙忽然说:「我有点累,我想回家休息。」
「司机送你回去,宇宙,随时与我联络。」
宇宙问:「关宏子对每个人都这么好吗?」
「宇宙你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事。」
「他对亲姐妹似乎不怎么样呢。」
轮到郭律师不出声。
回到家,发现一地是水,早餐桌子也没收拾。
宇宙七手八脚取出水桶,又抹干地板。
她以为继母赖在床上使意气。
宇宙推开卧室门,「别再装死了。」
继母背她躺着,动也不动。
「起来,我有事同你商量。」
宇宙用力把她身体扳过来,一看她的脸色,就知不是假装。继母面孔刹白,虽有呼吸,已不省人事。
宇宙立刻打电话叫救护车,接着,找到郭律师。
开头,宇宙以为继母赌气服药,救护人员来到,努力抢救,即时送院,急症室医生告诉宇宙,她继母心脏有病。
宇宙呆住,她耳朵嗡嗡作响。
郭律师找到她,握住她的手。
宇宙看到郭律师身后站着关宏子,宇宙忽然抬不起头来。
郭律师说:「你继母需要做一个手术,我们已经联络到医学院最好医生。」
宇宙轻轻说:「她还年轻——」
「医生说机会很好,你放心。」
「我在这世上,已没有其他亲人。」
「我们明白。」
关宏子走过来说:「宇宙,你暂时到郭律师家里住,有人照顾,大家放心。」
宇宙只得点点头。
郭律师说:「我们去看看朱女士。」
一走进病房,宇宙吓呆。
那是一间大得无边无涯的房间,数十张病床,全部客满,病人面目模糊,穿着一式灰白色制服辗转反侧,痛苦呻吟,宛如一间炼狱,叫人毛骨悚然。
父亲临终,还是教授身份,大学妥善照顾,宇宙并没有见过这种场面。
她说不出话来,浑身发抖。
继母躺在病床上,已经苏醒,却像是不知发生什么事。
「这是什么地方?」
继母挣扎着拗起身子,「救我,宇宙,救我,别把我丢在这里。」
她紧紧掐住宇宙的手。
宇宙知道她必须作出抉择:要不把继母抛下,她一样会得到医疗,该痊愈的话,照样安然出院,宇宙大可一走了之。
天下那么大,物质如此丰富,一定可以养活一个年轻女子,慢慢一步步走这条人生路。
宇宙已经转过身子。
她看到邻床一个中年妇女,呢喃呻吟:「水,给我水。」
可是没有人理会她。
宇宙在该刹那决定了自身的命运,她轻轻对郭律师说:「我们立刻转到私家医院合适的病房。」
郭律师马上出去打电话。
继母落下泪来,「我来生做牛做马报答你。」
宇宙蹲下,握紧继母的手。
郭律师回来说:「我们可以走了。」
关宏子一直陪着她们。
事情办妥之后,晨曦已经来临,天边露出曙光。
郭律师却无倦容,她微笑说:「我有个小同学,叫做谭曦,罚抄名字时,写得手软。」
关宏子说:「我们去吃早餐吧。」
宇宙低声说:「我吃不下。」
「总得用一点。」
大酒店咖啡座里还有穿着晚礼服的客人,一宵未寐,玩了整夜,意犹未足。
宇宙喝了杯热可可,略为镇定。
郭律师说:「宏子,我带宇宙回家休息。」
他们分手。
郭宅与主人一般文雅舒服,客房也连着小小会客室与卫生间。
宇宙抬起头看雪白天花板,不漏水,真好。
「别客气,当自己家一样好了。」
宇宙转过身子,「我该怎么办?」
「先治愈继母再说。」
郭律师有智慧,先把身边最急的事办妥,才思虑个人前途:房租都交不出来,还担心国家民族?
「你先躺一下,我们才去看朱女士。」
郭律师永不言倦,与她管家商议琐事。
寝室里有一大盆姜兰,散发幽香,宇宙累极入睡。
她走进熟悉的大学宿舍。
「爸爸,爸爸。」
父亲背着光坐在书房里,书桌上全是各式各样的天文仪,强光使宇宙睁不开双眼。
「爸爸。」宇宙走近。
他仍然没有转过身子,正伏案不知写些什么。
「爸,现在由我照顾你们。」
「醒醒,宇宙,淋个浴,我们去看朱女士,一个小时后做手术。」
宇宙转醒。
这次,病房像酒店套房,私人看护端庄漂亮,殷勤服务,继母看见宇宙,露出笑容。
她低声说:「关宏子来过,刚刚回公司去了。」
宇宙点头,「一切还好吧?」
「我心定了许多,医生说手术很安全,他已做过数百次,叫我放心。」
宇宙握住她的手。
这时郭律师取出一件桃红色凯斯咪大披肩,搭在病人肩上,朱女士感激落泪。
医生进来问:「准备好了没有?」
宇宙吁出一口气。
继母轻轻说:「宇宙,这次是你救了我,不枉我疼爱你二十年。」
继母被推进手术室。
有人送大蓬粉红色的牡丹与玫瑰花来。
宇宙诧异:「我们并没有朋友。」
郭律师答得好有趣:「现在有了。」
宇宙苦笑。
陆续还有名贵花卉登场:紫罗兰、勿忘我、粉百合、绿海棠……
病房变得像花店一般优雅。
郭律师打开盒子,取出簇新碎花睡衣。
「病人也是人,更需要呵护打扮。」
还有一双缎拖鞋。
宇宙在一旁点头,心里感激。
这时佣人送杂志书报上来。
郭律师吩咐她几句,不久她捧进饮料点心。
她们等医生消息。
不久看护报告:「手术进行顺利,朱女士可望百份百痊愈。」
宇宙一听放下心来,忽觉肚饿,打开食物盒子,只见是新鲜粥面,她吃了许多。
天色又暗下来,日出日落,不因人的际遇改变,宇宙长叹一声,在沙发上盹着。
接着,苏群英也来看她。
「宇宙,你可愿继续做丹桂路的装修?一个人没有工作,会无聊兼闲得慌。」
宇宙点点头。
陈应生也会来看她吗,宇宙忽然想起她并非病人,不禁汗颜。
朱女士自手术室出来。
大修理之后,她面如金纸,脸上肌肉塌陷,看上去似老妇,看护小心照顾,在耳畔唤她名字。
朱女士睁开双眼,看了看四周,满意安心点头.
医生说:「你们都回去休息吧。」
宇宙说:「我返家取些衣物。」
回到陋室,倒在小床上,宇宙浑身酸痛,她呻吟说:「我情愿一眠不起。」
但是她肯定张宇宙会得转醒。
她还有许多事要做,许多债待还。
这一觉睡到深夜。
电话不听来催,宇宙机构的职员仿佛二十四小时工作。
这次,她听到想听的声音。
「宇宙,我是陈应生,明早到郭宅接你看房子。」
宇宙渴望见到他,「几点钟?」
「七时正,不准迟到。」
「什么房子?」
「新居呀,看到你便知道,我还有事,明天才讲。」
宇宙惊醒,原来是个梦。
宇宙羞愧,什么时候,居然还有心情做绮梦,可耻。
电话铃不住响。
是郭律师找她,「我在你楼下,方便上来吗?」
她一见到室内情况,轻叫起来:「天,这是一层危楼。」
郭律师不算夸张。
宇宙苦笑着收拾衣物。
杂物多,正经用得着的东西少,行李箧也破旧得连拉链都拉不上。
郭律师说:「这些我那边都有,你不用带了。」
宇宙索性把烂箱子用力摔到一角。
再见了,吱吱作响的地板,撬起的墙砖,漏水天花板,扭不紧的水龙头,还有,会得冒火的插扑。
「明早苏小姐带你去看新居。」
「什么新居?」
「苏小姐会同你说。」
宇宙感觉是有一只大手掌在身后推她,另一只大手拉住她,她就这样半推半就上了路。
管家准备好点心等她们。
郭律师脱下鞋子,喝一口茶,忽然不再说话。
一看,原来已经睡着。
管家像是司空见惯取一条披肩出来,轻轻盖在她身上,向宇宙笑笑退下。
宇宙回到客房,盘算着以后的生活,不久便愁困交逼,累得抬不起头来,倒在床上。
第二天女佣人敲门进来说:「张小姐,苏小姐来了。」
宇宙连忙梳洗更衣。
她看见苏群英坐书房读早报。
一见宇宙,她说:「我们出去吧。」
「郭律师呢?」
「轮到她休息八小时。」
宇宙骇笑,她们的工作真不容易。
在车上,苏群英说:「这次,我们到银桂路去。」
呵,宇宙静静听着。
「丹桂、银桂与金桂是三条私家路,物业属于宇宙机构与其他公司合资发展项目,你见过丹桂路高层单位,银桂路是独立屋,你也会喜欢。」
宇宙很坦白:「我刚出来社会工作,连电费都付不起。」
苏小姐想一想:「那么,只好一辈子提关宏子挽公事包了。」
宇宙低下头不出声。
「你继母出院要找个地方休养,病人不能委屈。」
宇宙不出声。
「银桂路空气极佳。」
一进门,宇宙看到她想见的人,那正是陈应生,宇宙忽然脸红。
他正吩咐工人摆好家具杂物。
外套搭在椅背上,仍然穿着薄棉衬衫,这次,是极淡的蛋青色,骤眼看,又易误会是白色。
看到女士们进来,他笑着迎上。
「我已尽力,希望你喜欢。」
苏群英看了看,「很好,不过暂时居住,丹桂路那边装修好了,才是永久家居。」
宇宙一怔,假装听不懂,看到陈应生,她心中高兴,苦中作乐。
天色阴暗,又开始下雨,可是不用再怕,室内灯光明亮,光线充足。
宇宙轻轻在簇新沙发上坐下。
「到楼上来看看睡房。」
浴室连牙膏牙刷都准备妥当,好不周到。
一转身不见了苏群英,宇宙出去找她,看到她站在一角拉着陈应生的手,放在脸颊边,意态缠绵。
原来他们是情侣,宇宙偷窥到这个秘密,心跳不已。
这时,苏群英的手提电话响起,她听了一下,扬声:「宇宙,关先生请你到医院去。」
宇宙连忙奔下楼。
关宏子与主治医生正在等她。
医生脸色沉重,「宇宙,你请坐。」
宇宙轻轻说:「你说过她会百份百痊愈。」
「我们发现心脏以外的问题,宇宙,听说你与朱女士并无血缘关系?」
「她是我继母。」
「宇宙,朱女士末期乳癌扩散已至肺及肝脏,我们决定不予切除,待她回家休养。」
宇宙抬起头来。
「这一段日子,请让她尽量愉快顺心度过。」
宇宙张大嘴,又合拢,终于听见自己小小声音:「还有多少日子?」
「六个月左右,或者久一些。」
「她本人知道没有?」
「我刚告诉她,她反应良好,略为哭泣。」
「我去看她。」
宇宙站起来想往门口走去,忽然脚软,跌倒地上。
关宏子不顾一切扑过来扶起她,没想到他力气颇大,一下便拉起宇宙。
宇宙定定神,感激地看向他。
关宏子朝她点点头,他一直没有说话。
宇宙用手掩住脸,她思潮乱成一片,忽然想起苏群英与陈应生真是一对,两人都是专业人士,外型也搭配,又想到继母就快可以与父亲在另一处相聚,这世上只剩下她一个人……
宇宙低声喊一声哎呀。
看护轻轻说:「张小姐,我给你服药。」
见到继母,她俩紧紧拥抱。
继母相当平静,「你并非我亲生,不虞得到不良遗传。」
宇宙无言。
「医生说我过几天可以出院返家,我有地方可以去吗?」
宇宙点头,「都准备好了。」
朱女士安乐地吁出一口气。
这时,郭律师赶到与他们汇合。
关宏子说:「我需到上海开会,宇宙你有事,同郭律师说。」
司机上来催他。
他转身离去。
朱女士忽然对女儿说:「我想吃栗子蛋糕。」
郭律师立刻说:「我着人去买。」
看护说:「那个怪油腻。」
宇宙答:「买一大个,大家吃,红茶冲浓些,没问题。」
真的,害怕什么呢。
待朱女士吃完点心休息,宇宙才离开医院。
郭律师拍拍她的肩膀,叫她振作。
宇宙忽然问些不相干的事:「苏小姐的男朋友是陈应生吧。」
「苏小姐仿佛大几岁。」
「好像是。」
「他俩十分相配。」
「同事们也认为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