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天前,丈夫北泽说,早晨怎么也起不来。即便睡醒了身体还是很疲惫,就一直躺在床上。
“是不是新型流感?流感开始有时就是感觉身体疲倦。”
可奈劝丈夫去看医生,但被他一句“没什么大碍”,直接拒绝了。到了下午,北泽从床上起来,又是打开电脑又是用手机联系业务。到了傍晚,他连这点气力都没了,到吃饭的点才起来,还邋邋遢遢地穿着睡衣,那阴郁的表情也跟平常不一样。
“难道……不会是抑郁症吧……”
话刚一出口,或许是因为不吉利,北泽一下子就生气了。
“喂!做我们这一行的,一旦传出这种消息那可就全完了!我朋友里就有好几个出于这个原因辞职的。”
“肯定是太忙了,身体吃不消才会这样的。”北泽说道,“周末休息一下,应该就没事了。”但是到了周一北泽依旧上不了班。公司方面要求他,如果再这样的话,务必去看医生。于是,北泽通过认识的医生来到一家有名的心理内科进行诊治,前天诊断结果出来,是抑郁症初期。
“这不可能!”
可奈下意识地喊道。
“结婚不到一年,现在还是新婚燕尔,还生下了这么可爱的孩子,他怎么可能患上抑郁症呢!”
自己的丈夫并不幸福,这是可奈从没有想到过的。自从结婚以来,自己对丈夫可谓尽心尽力。刚刚大学毕业,又始终跟父母一起住,可奈以前根本不会做饭,可婚后每晚都会照着食谱做上两三道菜。既然有这么高的收入,本应给孩子请个看护或是雇个小时工帮忙,但是北泽不同意,可奈只好一个人尽全力去做。丈夫怎么可能遭受精神方面的打击呢?绝对不可能是抑郁症!
北泽说:“吃点药应该就会好了。”
抑郁症有时用药物也能不知不觉地治愈。如今可奈也只能相信丈夫的话了。
据可奈所知,外资企业里的男士都拥有极强的体魄和毅力。为了缓解压力,他们会花费惊人的时间和金钱。大家都在体育馆健身、游泳,从而增强体魄、调整精神状态。她根本无法想象年纪轻轻、又刚刚结婚的北泽会患上抑郁症。
“初期的话,肯定很快就能治愈。不是开玩笑,对吧!”
可奈回到自己的房间,撕开包装纸,露出里面装有巧克力的透明袋子。可奈从前就非常喜欢这家店的巧克力,那是上乘的可可制成的,能收到一小盒做礼物就非常兴奋。搬来白金,看到这家巧克力店时,可奈简直无法相信,甚至于在那里伫立了许久,感觉自己太幸福了!走路不远的地方有自己超喜欢的巧克力店,而且有足够的钱想买多少买多少。更准确地说应该是自己的丈夫拥有足够的钱。这都无所谓!尽管北泽出乎意料的吝啬,但每个月给的家用也比普通公司职员丰厚得多。
自己的运气简直太好了,很多女人都会嫉妒的。每次在这家店随意购买进口蘑菇巧克力和杏仁巧克力时,可奈总能切实地感受到这一点。在不影响体重的前提下,可奈每天都要吃这里的巧克力。
“这种事,绝对不会发生的!”
为了给自己鼓劲,可奈慢慢地将巧克力放到舌尖上融化。这周以来,北泽不仅不去上班了,甚至于连自己的房门都不想出了。无论是黑夜还是白天,显示器上都会传来很多信息,也会有很多电话打来。因为这个原因,从可奈搬来时两个人就是分房睡的。当然,这样也方便可奈照顾孩子。从前没有发生任何异样,直到最近两三天,可奈感到那扇门后的寂静非常可怕。
“不会是死了吧……”
可奈会突然感到不安,经常去敲敲门。
“玲一,午饭做好啦!”
“我给你沏杯茶吗?有好吃的点心哦!”
但那天不同。北泽悄无声息地打开了自己的房门。他穿的不是睡衣,而是换上了一件淡蓝色的毛衫。可奈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件已经起了球的毛衫。从门缝里可以看到开启的电脑屏幕。丈夫好像一个人在房间里一直盯着那些信息。
“喂!”
北泽大步走到餐桌前,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你是不是给我母亲打过电话?!”
“嗯,是打过。有很多事想跟老人家商量商量。”
可奈战战兢兢地说道。之前挂断电话时,明明说好了不要告诉玲一的,婆婆也应声说当然了!明白明白。但毕竟是她一手带大的独生子,母子间的相处方式是可奈无法理解的。
“你是不是问了我母亲一些很失礼的问题?什么我们家亲戚里有没有得抑郁症的,有没有精神病遗传史!”
“我没有这么冒失地问,只是闲聊似的问了句有没有这样的亲戚。”
“闲聊会问这种问题吗?”
北泽的声音有些激动,平时他很少这样。谈话中但凡稍微涉及母亲,他都会表现得和往常不同。因此,可奈很少给丈夫的老家人打电话。
“你为什么要跟我母亲提抑郁症的事?”
“抱歉,我只是想和老人家商量商量。”
当然,可奈也有自己的打算。如果不提早通知婆婆让她帮自己一把,照目前的事态发展下去,恐怕自己很难应付。可奈心想或许婆婆会有更好的解决方案。
“这时候,可奈,你更应该成为玲一的精神支柱,你们又有了小航。一切就都拜托你了!”
北泽的母亲在三重县做药剂师,是一个相当理智而又坚强的女人。言语间没有任何疏漏,两个女人也说好要保守秘密的,可是她却马上给自己的儿子打了电话。他们母子之间的这种亲昵关系实在让可奈感到不快。莫非她把自己当成了给她那引以为豪的儿子带来精神创伤的罪魁祸首?
不管怎样,可奈还是给刚从床上起来的丈夫沏了杯热茶。北泽慢慢地喝着。
北泽吃饭的速度惊人,却又怕吃热的东西。以前他就曾经说过怕吃烫的。这一点对于他们这一行的人来说没有任何好处。他们每天几乎没有时间吃午饭,总是边看电脑边吃三明治,再配上咖啡。咖啡又不能一下子都灌进去,但一点一点地喝又浪费时间影响工作。
“连顿午饭都不能稳稳当当地吃,也太可怜了!”
“没办法。干这个工作,眼睛连0.1秒都不能离开电脑屏幕。接收世界各地发来的信息要比吃上一顿美味的午饭有意思得多。”
“可我还是觉得能悠闲愉快地用餐更好。”
“嗯,确实。估计很快这种日子就要到来了!到时候,我跟可奈一边喝着红酒一边品尝美味佳肴。”
这一席话是两个人交往伊始,匆忙约会时说过的。
到现在还不到一年的时间,两个人之间就完全没有热恋时的感觉了。可奈一直认为也许是过早地为人父母的缘故,但事实似乎并非如此。北泽总是因为某些事情莫名地急躁。这种现象在他的病情被确诊之后愈发明显。
“老板跟我联系了。”北泽呆呆地说道,“说这周之内无论如何都要跟我见上一面,商量一下今后的安排。”
“这是……因为你……你的病……”
“肯定没别的呀!”
丈夫的表情非常严肃,可奈赶紧不停地安慰。
“这样反倒好,你就说想请个假好好休息一下。他肯定能理解,之前又不是歇了一个月,不就十来天嘛!他肯定也想让你早点康复的。”
“笨蛋!”
北泽盯着可奈大喊。他端茶杯的手在颤抖。
“那又不是日本企业,怎么可能那么仁慈!我们签的都是一年期的合约。业绩不好的话,随时都有可能被炒鱿鱼!那些从他们国内派来的头儿们心里其实都把我们这些日本人当成猴子!黄皮肤的人脑子好使,能派上用场。等它不中用了,马上就会被扔到垃圾箱里!”
可奈觉得丈夫真的是病了。不然他那么一个沉稳优雅的男人,怎么可能如此激动地谩骂别人呢?
“那样也不算太糟呀。我们玲一肯定会有很多公司抢着要呢!你这么优秀的人都悲观,让别人怎么办哪?”
这段台词似乎在某本书里见到过。对了!是在一本女性杂志的特辑《激励男人的方法》里面。可奈以前就很喜欢看这类文章,登载着各种“把握男人内心的方法”。有了这种智慧再搭配美貌简直是完美。而到今日为止,一切确实都进展得很顺利。
“我根本就不了解现在的自己!”
“嗯?什么?”
“我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变成现在这样的!我一直觉得自己会很久之后才会结婚,但却不知不觉地迅速走到了眼下这一步。”
“你是在说不想和我结婚?”
可奈激动得无法抑制,高声喊道。对面的房间里航一应该是在睡觉,如果吵醒了他也没办法了。因为可奈万万没有想到会从自己的丈夫口中听到这番话。
“这么说,你根本就不爱我?”
“我没这么说。”
玲一眨着眼睛像是害怕什么似的。他原本就是一个沉稳的男人,不擅长与女人发生激烈的口角。这样的话一出口,倒像是因为用情不专一时疏忽说漏了嘴一般。
“我很喜欢可奈,也真心想过将来要和你结婚。只是没想过会这么快。”
“要是真心喜欢,大多都是想要马上结婚的呀?!”
“也许是吧。不过可奈也刚刚大学毕业,我觉得你肯定还没考虑好结婚的事呢!所以原本想再等等的。”
“我确实没想过,但是遇到你之后很快就想了!”
可奈有些心虚,语速自然而然就加快了。
“连正式求婚都没有,转眼就结婚了。”
“那是因为已经有了小航,没办法!”
“问题就在这了!”
北泽那消瘦的臂膀低垂了下来。
“总之这半年里,一切都进展得太快了。以前说过,我父母离异,对于‘做父亲’这件事我实在不知道如何是好。没等我有任何准备,这一切就已经发生了。”
北泽自己都觉得自己道出这一切的语调极其冷漠。
“不仅如此,我在工作上也出现了重大失误。所以不是因为你,也不怪小航!全都是我自己的错。”
自荐信
宫城珠绪
做任何事都有动机不纯的人,我想成为医生的理由也一样。
两年前,我曾打算和相爱的男人结婚,却遭到反对。他母亲说,我们两个人门不当户不对。他的母亲之所以能够那么傲慢,只因为她是一位医生的女儿。
我问她,医生就了不起吗?她对我说是的。我当时非常愤怒,一气之下说那我也要当医生!这就是我报考医学部的原因。也许其他人大多是因为小时候看到医生救治亲人非常感动,或者父母是医生,从小耳濡目染,总之都有一个比较合理的理由。像我这样,因为“一时之气”、“为了和男友结婚”而报考医学部的,估计不会有第二个人了。
这两年来,我觉得自己非常努力。高中毕业之后的4年,我一直在打工。从高中课本重新学起,不得不说这个过程非常痛苦。压力让我消瘦了很多,夜里甚至会被噩梦惊醒。
现在,我明白了医生确实是一个应该受到尊敬的职业。要那么努力学习才能从事的一份职业,当然很了不起。我是一个打工女,完全不是什么精英,但这是我的真心话。我想我将来会带着这份执着的精神去面对患者。以前我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努力,干的都是些普通的零工。但通过这次复习考试,奋发努力的巨大能量充满了我的身体。我认为自己能够成为一名非常优秀的医生。我就是一名普通的女孩,曾与患者处于相同的环境,不会像那些精英阶层那样不懂得疾苦,如今非常幸运能够参加医学部的入学考试,我会把这些宝贵的经验用在今后的医疗事业上。
“珠绪,
“读了你的自荐信,我感觉内容非常有趣。但是作为入学考试的自荐信,内容也许太过直白了。在实际的面试中,这很可能导致对你的评价大相径庭。如果面试时发生这种情况就会很痛苦。
“前些天的中心考试结果你达到了合格分数线,可以看出岛田校长的寄宿方案确实卓有成效。如果在最后的面试中落榜,那就欲哭无泪了。自荐信里类似你想成为什么样的医生、如何跟患者接触等相关内容再多写一点会更好。改完后尽快发传真给我。”
“奥肋老师,
“谢谢您的指导!我自己也觉得说得有点太直接了。我打算把后半部分改成这样,请您看一下。
“‘一直打工的我曾经看到过很多无法享受医疗福利的人群,比如没有社保卡的人,或是因为没钱而遭受恶待的人等。远离精英阶层的我成为医生之后,可以从这些角度去看待问题。’
“这样写您觉得怎样呢?”
“宫城,
“我是岛田。在白金住的那两个月确实付出努力啦!听到中心考试的结果,一下子放心多了。准确率达到80%就能入围。二次考试如果也能继续保持这种状态就好了。
“不过,确切地说,但凡报考医学部的学生绝大多数都能达到80%的正确率。所以入围的学生要比你想象的多得多。医学部的考试就是这么残酷。
“奥肋老师说,自荐信要重新修改。我倒觉得之前那样写就可以了。这样做等于孤注一掷,用这样一份独特的自荐信在面试时能否赢得面试官的认可,就赌上一把吧!”
宫崎大学的医学部与医院比邻,看上去是一座非常冷漠的混凝土建筑。教室里,珠绪正在排队等候面试。旁边还坐着3个穿制服的学生。他们手里都捧着书,其中一个正在读一本新书,书名带有“厚生劳动省”的字样。被叫到号码后,珠绪走进考场。
房间里坐着3名男性。两边的稍胖,中间那位非常瘦,看上去很硬的一头银发梳理得非常整齐。珠绪很紧张。
按照以往的人生经验,这种长相的人都有些神经质,至今没有一个留下好印象的。高中时的数学老师有着类似的长相,他很不喜欢珠绪。打工时,这类男客户也是喋喋不休地投诉。
“宫城珠绪,是吧!”
那位消瘦的男人说道:
“读了你的自荐信,感觉理由很奇特。”
“是的。我自己也觉得。”
也许是自己的感觉应验了,这时,珠绪看到男人的嘴角微微上挑。
“你说是想做给恋人的母亲看。那如果考上的话,你会跟那位母亲说些什么呢?”
“不知道。”
这确实是她在这个时候最真实的想法。
“考试复习过程中,我感到非常痛苦的时候,好几次都这样想象着鼓励自己:等着瞧,到时候给她看看录取通知书,告诉她,这就是那个她曾经看不起的姑娘!”
右边的男人似乎抑制不住地笑出声来。
“但是,现在我觉得这些都无所谓了。我男朋友,不,应该说是我交往的对象也这么说过:‘阿珠,你现在不是在为任何人,也不是为了跟我结婚,而是为了你自己学习。’所以我想最后要借机报复她这件事应该不会发生。确切地说,在临近中心考试时,我就已经把他母亲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了。只是觉得自己既然已经这么拼命了,就一定要当上医生。现在心里也充满了这种想法。”
中间的男人用冷静而低沉的声音问:
“请说一下你想成为什么样的医生。”
“具体的领域还没有确定,但至少可以这么说,我想尽可能从事最艰苦的领域。”
“做医生哪个领域都很辛苦。”
“这一点我很清楚。但目前面临最大的问题应该是儿科医生和妇产科医生的减少。我觉得自己能做得来。如果真的有奇迹发生,我成为了一名医生的话,肯定是上天让我比别人更加勤奋地去工作。我一直打工,对自己的体力很有信心。我已经习惯了体力活,没钱也是生活的常态。所以别人厌恶的那些辛苦的工作,我都能做。”
“宫城。”右边的男人问道,“如果考上的话,你就需要在宫崎学习6年。你结婚的事该怎么办呢?”
“我想让对方也来宫崎。”
珠绪直截了当地回答,仿佛已经这样计划了很久似的。
“对方和我一样,也是个打工仔。让他在宫崎打工就可以了。”
“但是在宫崎打工的机会可不好找。”
男人突然用随和的口吻说道。
“在宫崎找工作确实很不容易。”
“可是我不想两地分居,希望让他来这边支持我。”
“这样就可以如愿以偿地结婚了!对吧?”
“我是这么想的。我打算只办理户籍手续,来这边一起生活。”
“这可难办了。合格与否关系到你的婚姻大事呀!”
“是的。关系到真爱的问题。”
珠绪深深地点了点头。这次右边的男人佯装咳嗽来抑制自己的笑意。随后,他开口道:
“要是落榜呢?”
“那我明年接着再考,我一定要当上医生。”
由美子挂掉讲了很久的这通电话,不禁为自己的女儿落下了泪水。想来这还是自己第一次为女儿哭泣。她为儿子痛苦过无数次,对于女儿,总觉得要放心得多。升学也好,就业也罢,可奈都是很快就自己做出了决定。在都立高中读了3年之后,可奈说要报考女子大学时,多少让大家吃了一惊。她说这所学校更适合自己,感觉更合算一些。由美子很赞同她这种说法。这确实是女儿的风格,由美子甚至感到有些佩服。
“我也想过要报考偏差值更高一些的学校,但是去了那些高不成低不就的学校也没什么意思。去这所学校的话,女子大学的知名度很高,就业情况也很不错。”
丈夫健治持反对意见。
“那所女子大学,如果不是从小学直升上来的话,根本没有任何价值。那里净是些富家千金。普通工薪家庭的女儿到了那儿肯定会受排挤!”
“要是中学时进去的话,还可能会产生自卑情绪,但是大学里大家都是大人了,这方面肯定没问题。况且……”
可奈继续说道,“等着瞧吧!我肯定会顺利适应的!”
事实也确实如此。可奈在大学里非常巧妙地通过了人际关系这一关,她和那些从大学入学的同学关系都很好。可奈摇身一变成为一心追求时尚、利用大学的名气忙于联谊和聚会的妙龄女郎。她的做法用“见缝插针”这种表达十分恰当。连由美子都很困惑,不禁感叹这个女儿到底是像谁呢?!可奈很明显是一个想通过婚姻来获取安逸生活的女孩,这种生活方式在由美子那个年代的人看来未免有些陈腐。
事实上,可奈确实跟收入惊人的男人结了婚,而且很快就生了孩子。当时,由美子感觉这样也不失为一种明智的做法。现如今经济不景气,新闻里每天都在报道跟可奈年龄相仿的女孩们就业无门,四处奔走的消息。
可是,某一天不幸却突然降临在女儿身上,这一切到底该作何解释呢?上上个月,可奈在电话里说自己的丈夫似乎患上了抑郁症。当时由美子考虑得很简单,女儿也是一样。
“现在‘抑郁’这个词似乎并不稀罕,在很多地方都能听到相关的议论,对从事玲一这类工作的人来说更是司空见惯了。你自己要坚强,多鼓励鼓励他!”
可奈自己也说,定期去医院开点药,过一段时间就能治好了。可是就在半个月前,可奈用非常悲痛的语气说了下面一席话。
“他好像被炒鱿鱼了。炒鱿鱼了。就是被解雇了。美国的公司一点也不讲情面,不会像日本企业那样让人休息一年。他们签的都是一年合约,很干脆的就被炒了!”
即便如此,要强的女儿还是说:
“不过,肯定还有很多职位等着他呢!这个行业很小,他很年轻,又有名气。这次打算跳到欧洲或是澳洲的银行。反正门路有很多!”
但是刚才的那通电话里,可奈似乎什么都顾不上了,哭着说:
“他暂时要回三重县的老家住一段时间。好像是他母亲要求的,说是在乡下休养一段时间会更好。他们当然也想要我和航一一起回去。那种穷乡僻壤我才不要去呢!房子又小,还要跟他母亲一起住。他母亲明明还很年轻,完全能继续干药剂师的工作,他这个当儿子的却让她辞了职。说是想让一直辛苦的老娘轻松轻松。简直是开玩笑!我可是东京人,凭什么非得去三重县那种地方!还要跟婆婆一起住!以前就从没听过,在那种小房子里要跟婆婆一块儿生活,我肯定办不到!”
可奈在哭诉这一席话时,父亲健治淡淡地笑了。
“有什么好笑的?”
由美子一脸严肃地瞪着丈夫。
“不是好笑。只是觉得可奈最后还是落得这个境遇罢了……”
健治悠然地将报纸叠好。
“怎么说呢?人生不可能全是好事,我每次看到可奈时都在这么想。现在这样也不一定是坏事。之前确实样样顺心,仔细想想,早晚都是要还回去的,比如现在。过去我说不上来,但总觉得天底下没有这种好事。”
“你觉得女儿的不幸很可笑吗?!”
“不是不幸。这是必定会尝到的苦头,最多只能称其为考验。”
“可是她必须要去乡下跟婆婆一起生活!还带着一个哺乳期的孩子,丈夫又得了抑郁症。”
“这也不是多么大的不幸。”
健治站起身来。周六的下午,他穿着一件蓝色开衫,冬日的阳光照下来,由美子感觉丈夫像是被柔和的光束包围着一样。
“真正的不幸不是这样。北泽的病总有一天会治愈,而且他肯定有足够的积蓄,可奈又有一个可爱的孩子。只是生活环境改变了一下而已,没必要哭哭啼啼地抱怨。”
“你总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
这种情形下,女人习惯于将过去的旧账通通以计算机一般飞快的速度翻出来。各种事都在由美子的脑海里迅速重现,之后她便带着十倍的怨气和愤怒说道:
“翔那会儿你就这样。他高中退学的时候,我本打算拼了命也要阻止他,无论如何都不让他脱离正轨,可是你当时说了什么?!什么他有他自己的生活方式,你就死心吧!结果呢?!你看看现在,他成了一个没有正当职业的打工仔,一个马上就22岁的没有工作的落伍分子!”
“落伍?哪里?也许翔自己觉得这样很好。”
“那叫好?!”
由美子站起身,手掌重重地拍在桌子上。在她心里,这一巴掌其实是想要打在丈夫的脸上。
“那是因为你没看过翔上班的地方。我去了!是的,我亲自去了!那是在歌舞伎町,白天走在那种地方都让人毛骨悚然。那孩子工作的漫画咖啡馆是一些无处可去的人消磨时光的地方。钻到地下,大白天还闪着霓虹灯。客人们进到只能坐下一个人的小房间,就像鼹鼠一样。有人甚至住在那儿。我都想吐了!那儿窝着一群从大白天就不工作的鼹鼠!翔就是那个鼹鼠巢穴的管理员。你要是看到那场景,肯定也会伤心痛哭的。我真后悔,当初就该拼命阻止他退学。可是,那时候,你作为一个父亲,该做的什么也没有做!”
由美子的眼泪夺眶而出。
她用拍在桌子上的那只手拭去泪水。鼻涕混杂着涌出的泪水被擦拭到脸颊上。
“别说了!翔的事情,我确实也在反省。”
“反省的话,你就不会说出刚才那样的话。听到女儿的不幸居然还能哈哈笑出来!”
“那是可奈自己的选择,出现现在这种情况也是早晚的事。至于翔的事情,没必要那么自责,也别怪他。翔肯定一直都对自己的事情有所考虑。我有时觉得是这个时代的错,可是别人家的孩子都很好,所以也许确实是我们哪一点做得不对。可我们也没有犯什么大的错误,我们只是按照父辈们教育我们的方法来教育子女。但肯定还是哪里出了问题。”
“看吧!你还是一副局外人的说法。”
由美子最终哀号般嚷嚷起来。
“局外人似的说什么哪里出了问题。那接下来你打算拿他怎么办?继续让他当鼹鼠窝的管理员吗?!”
“如果翔愿意的话也没办法。”
“你是这个家的一家之长吗?这种话也说得出来!你打算让他一辈子都当一个社会的落伍分子吗?”
“我也说不清。”
“什么?”
“我真的不知道。我一直认为翔会自己想明白,也一直等着他厌倦身处社会底层、拿着低工资的生活,之后奋发努力。可是我最近开始想通了,也许他一辈子都不会明白,更不会奋起努力。我没有被父母唠叨,但‘必须要从好的学校毕业、找到一份稳定的工作’这种想法从最初就已经在内心打下烙印。翔却完全没有这种意识,所以也许这一辈子他都跟‘努力’无缘。”
“那他一辈子都做打工仔吗?一辈子都不找一个正当的职业吗?”
“翔肯定会问,什么样的工作才是正当职业?这就是他跟我们不一样的地方。”
夫妻二人默默地对视许久。终于,由美子慢慢地开口说道:
“你是说,要放弃他吗?”
“与其说是放弃,不如说是守护。我们的思维方式也必须有所转变。”
“我办不到!自己的儿子在类似贫民窟的地方工作,还要和那种粗野的女孩结婚!你真的能忍受得了?!”
“可是”,健治说道,“倘若真的照大家说的那样,感觉那女孩如今要比翔的处境高尚得多呢。”
“喂!翔!现在几分了……”
珠绪从被窝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
“现在是9点52分……”
翔一边看着电视画面一边回答。珠绪说今天无论如何都不想一个人待着,翔便跟别人调换了早班。过了一会儿,珠绪又问:
“嗯……现在呢?几分了?”
“57分啦!”
“是吗……”
高高隆起的被子下面一动不动。今天早上10点钟公布合格人员的名单,补习学校的负责老师会用手机拍了照片发送到电脑上。但珠绪无论如何都没有勇气去看。
“已经10点05分啦!”
翔招呼了一声。
“赶紧起来!反正都得看!”
“我知道。可我就是个胆小鬼,真的害怕看……”
被子下面再次一动不动了。电视画面上的时钟显示着10点20分。专题节目的画面开始播报提早绽放的樱花。翔移动鼠标,不知为什么,他认为自己有权这样做。觉得也许他更想要早点结束这一切。
计算机画面上排列着很多数字。就在正数第二行,那个珠绪曾经提到过无数次,也是一直在祈祷的号码赫然映入眼帘。
“有!有你的号码!”
“哦?!”
“阿珠的号码!126号!看呀!”
被子像起了一阵风似的一下子弹起,珠绪从里面蹦了出来。
“真的吗?!”
珠绪直接趴到电脑前,差点把翔撞飞。翔指着电脑屏幕。
“看,这不是有嘛!126号!看吧!”
啊!珠绪尖叫着站起身,绕着屋子跑了起来。房间太小了,跑的时候撞上了床、柜子等很多东西。即便这样,珠绪也无法停下来,高兴得手舞足蹈。
“哇哦!”像动物一样的吼叫。
“哇哦!哇哦!”
边叫边跑,最后倒在了翔的怀里。翔的身体猛地晃了一下,还是紧紧地接住了她。
“哇!”
珠绪放声大哭,眼泪同声音一样喷涌而出。翔的毛衫前胸被一股暖流浸湿了。
“哦!不过……”
珠绪突然抬起头来。
“万一要弄错了呢!翔,你真的看到那个号码了吗?”
“你要是怀疑的话,”
翔又一次点击鼠标给她看。
“看吧!这不是有嘛!126号!”
“但是,这里万一出了错呢?弄错了我的号码,或是搞错专业之类的。我没法相信我的人生还能发生这种事。不对!肯定有什么大的疏漏,就像漫画里讲的那样!”
就在这时,珠绪的手机铃声响起,来电显示是岛田。
“祝贺你!”
那个非常特别的高亢嗓音背后隐藏着无尽的喜悦。
“你真的做到了!太棒了!宫城,真的太棒了!奥肋老师也很高兴!”
“这么说,果真没弄错?”
“当然!我已经接到汇报了。”
“真难以置信!”
“但是,是真的!宫城,祝贺你!今年我们补习学校的学生里,你的考取是最令人高兴的。真心祝贺你!”
挂掉岛田的电话后,珠绪迅速拨通电话号码,放到耳边喊起来。
“妈妈,我考上啦!真的,不是在骗您。真的,我真的做到了!”珠绪拿着电话开始哭泣。
“我也不敢相信,但是我真的做到了。我觉得自己的脑子都快要学疯了。”
珠绪哭诉着,再一次倒在翔的怀里。
“翔,我做到了!我真的做到了!”
“嗯!阿珠,你真的很了不起,太棒了!”
之后,翔坏笑着说:
“给我母亲打个电话吗?告诉她,你考上了!看她会说些什么。”
“算了,算了。这种事情不做也罢……”
珠绪摆着手。
“那样做我肯定也会遭报应的。到时候大学打来电话说,抱歉您的考号弄错了,或是分数算错了之类的就要哭了。”
“怎么可能,不会发生那种事的!都已经确定了!我母亲会不会吃惊到当场晕倒呢?”
“算了,算了!我虽然也想知道,但不是现在。一旦产生报复的心理,就玷污了现在的喜悦心情。如果你要打电话的话,就趁我不在的时候打吧!”
“嗯!知道了。”
这期间,珠绪的手机铃声响了几次。知道了结果的美容整形医生大村、造型师水谷都纷纷打电话祝贺。
“是啊!就像做梦一样。哦?我可当不了美容整形医生。怎么说呢?您看,我这形象一看就没有说服力。”
“是啊!是啊!我现在还不敢相信呢!身体还在发抖。真是太感谢了!我会拼命努力学习的。嗯,当然!会结婚!在读期间就结婚?不过,反正已经没人反对了!”
珠绪挂断电话,对翔说:
“我们去申请结婚吧!明天、后天都行!我考上之后,最先想做的就是这件事!”
“这……肯定不行了。”
“啊?”
珠绪注视着翔那张沉稳而优雅的笑脸。那副成熟的表情,珠绪还是第一次看到。
“我们已经不可能结婚了。阿珠,你自己应该也很清楚。”
“这是什么意思?”
珠绪抓着翔的毛衫,左右摇晃。
“你说我自己也很清楚是什么意思?翔,你会跟我结婚的,对吧?现在,马上。”
“已经不可能了……”
“为什么?为什么?我为了你才这么努力的!你难道不高兴吗?”
“祝贺你!我从心底感到高兴。阿珠,你真了不起……”
翔将珠绪那双抓着自己的手,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掰开。
“阿珠,你真的很棒!我很吃惊。不过,之前我应该也说过,你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你自己在努力。”
“不可能!我是因为想和你结婚才这么努力的!”
“算了,不用那么勉强。”
翔拍了拍珠绪的肩膀。珠绪感到这样温存的举动和平时的翔判若两人。
“我们之间会渐行渐远。阿珠将来会成为医生,而我会一直是一个无业游民,肯定的。这样的话,你知道结果会怎样?你慢慢会看不起我,还会取笑我。”
“我不会的!我不会取笑你的!”
“不,肯定会有那么一天。很快!”翔清脆地说道。
“我已经打算和你分手了。明白地说吧,拼命努力的人都会让我感到压抑。在这种人身边,总感觉像是在被责难似的。”
“啊?也就是说,我让你感到压抑?我在责难你?”
“是的。我觉得自己以后肯定受不了。”
“怎么可能!”
珠绪惊呆了。
“你就这么讨厌我么?怎么可能!无法忍受我?太过分了!”
“不是无法忍受你,而是我本来就不善于跟非常努力的人打交道,待在一起会特别的痛苦……”
“之前我拼命努力是必需的,因为有考取医学部的目标。现在已经考上了,我就可以变回以前的我了。真的。”
“那是不可能的。”
翔微笑着,就像一个大人一样。珠绪已经搞不懂这样的翔了。
“阿珠接下来要为了成为医生而努力。医学部的学习,比复习考试还难,不努力肯定不行。这一点我还是很清楚的。”
“所以,你跟我一起去宫崎。没有你,我就没法努力。真的!”
“不,你肯定也会很快就受不了我的。上了医学部之后,你肯定会受不了我这个闲人的。”
“不可能!我是真心喜欢你的。我爱你!而且一定要嫁给你。”
不知不觉,珠绪泪流满面。但泪水还是刚才喜极而泣的眼泪更多。翔也能感觉到珠绪现在的泪水只是剩下的零星小雨罢了。
“嗯,阿珠上了医学部之后肯定会更努力,也会交到很多朋友。而且你肯定是不服输的人。我呢,看着努力用功的人,虽然也觉得很厉害,但是既不憧憬,也不想变成那样。如果跟阿珠结婚的话,就会被那些人同情或是取笑。以后,阿珠也会不知不觉变成那样的人……”
“我不会变的!”
“肯定的。我也是有自尊心的。我决不会到一个让自己被同情、被取笑的地方。那种地方你一个人去吧,你已经是那里的一员了。我们已经不一样了。”
刚刚初夏,天气还算清爽。
“这次的事情给母亲添了不少麻烦,让您担心了!
“我刚刚知道翔找母亲借了钱给那个叫珠绪的姑娘。听说她在冲绳的母亲已经把钱全部都还了。我一方面感到终于放心了,另一方面却觉得很气愤。他们肯定是觉得现在有着落了。闹了半天,翔和我们都成了那姑娘的垫脚石!
“您没见过那女孩,可能没法理解我现在的心情。那就是一个粗鲁、丑陋,看上去脑子很笨的姑娘。为了跟翔结婚才学习,结果还真考上了医学部!我从来没有这么吃惊过。
“我当初反对他们交往时,那姑娘跟我说了些非常无礼的话,那口气简直就是一个小太妹!跟大街上游走的不良少女一模一样。
“‘既然这样,我就要当医生。’
“我嘲笑她了。肯定的!我认为她不可能做到。但凡看到那姑娘的人都会这么认为。可是,通过两年的学习,她真的考上了国立大学医学部。在她背后有翔的鼓励和支持,可她刚刚考上就把翔给甩了!具体翔没有跟我说,大概是这样吧。我觉得很遗憾,失眠了很长时间。
“那个卑劣、看上去很笨拙的女孩竟然考上了医学部!可翔却还是一点变化都没有。之前他打工的那家漫画咖啡馆换了老板,改成了酒馆,他就成了那家酒馆的店员。赚到的工资连他自己都养活不了,说是这个月就要搬回家来住。
“还有件事让我难以启齿,那就是可奈也回来了。说是不想去丈夫的老家,暂时带着孩子跟丈夫两地分居。
“嫁出去又回来的女儿、在酒馆里打工的儿子,一切都让人感觉很无奈。
“母亲,尽管如此,我还是很难过。为什么那个粗鲁、笨拙、没有家教的女孩能做到的事情,我的儿子却办不到?!健治说,翔也许这辈子都不会奋起努力了。
“我想象了一下20年后那孩子的样子,不禁打了个寒战。也许跟现在的生活没什么两样。然而那个叫珠绪的女孩却已经成了医生。让那个女孩发奋努力,把她从社会底层拉上来的是我家儿子。可是我的儿子却要一辈子生活在社会底层了。另外,可奈那么要强的一个女孩,现在却也成了带着孩子与丈夫分居的女人。
“母亲,我是不是哪里做错了?我本打算按照母亲教育我的方式去教育孩子们,可不知哪里出了问题。再过10年,健治退休后就是一个普通的老人,我们家就真成了社会底层的家庭了。您曾经说那些住在公寓里的人‘从根本上就是下层人,我们只是暂时住在那里而已’。可现在我也要彻底沦为下层人了。”
写到这里,由美子暂时放下了笔,因为她突然发现自己扬扬洒洒地写下了一封毫无头绪的长信。这时,客厅对面传来咯吱咯吱的声音。她打开门,发现1岁半的航一正站在那里。
“妈妈呢?”
“这个”,航一递过来一张卡片。那是由美子买来让他记假名用的早教卡。
“小航就是聪明!”
由美子一下子抱住自己的外孙。那双眼睛很像可奈那对清澈透明的眸子,这一点足以证明这孩子有多聪明。
“对!小航还可以努力学习!你一定要努力!外婆就只有小航了,一定要把外婆从这种处境中救出去!拜托了!”
孩子那幼小的身躯很温暖,由美子似乎从中嗅到了希望的甜美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