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撤掉门松后的一个星期天下午,福原由美子在客厅里写起了信。她特意选用钢笔而非圆珠笔搭配白色的信笺。现如今,与人联系时不用电子邮件反而选择写信,想必信的那一端应该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人物。没错,由美子是在给自己的母亲写信。
“虽说气候已经变暖,但是年底从来都是持续低温。您的身体还好吗?”
当然,由美子也并不总是给母亲写信,通常只是打个电话简单地问候一下。但即便是亲人,彼此间一旦涉及金钱或物质上的往来,也需要通过信件来正式地表达一下谢意。这一点是今年马上就要73岁的母亲一直以来的教诲。
“翔的成人礼让您费心了。非常感谢!”
尽管是自己的母亲,由美子在写信时还是会选择一些非常客气的套话。因为前天母亲给由美子的长子翔汇来了10万日元。
“我们就不客气,收下您一直以来的这份心意了。”
到这里,由美子无法再继续写下去了。如果按真实情况,内容就会变成这样:
“其实,翔从去年年底就离家出走了,至今联系不上。他来过几次电话,好像是住在朋友那儿,靠打工混日子。这次的成人礼恐怕他不会出席,您让我给他置办西装的好意恐怕也会白费了。我不敢想将来翔是否还能够拥有穿着西装的体面人生。”
对48岁的由美子而言,眼下最头疼的不是赘肉堆积的小腹,也不是眼角处五元硬币大小的雀斑,而是自己的儿子没有出息。为此由美子已经快走投无路了。当然,任何人都会为子女的问题而苦恼,像大学的偏差值如何、目前还没确定工作等,但在由美子看来身边的人谈论的这些苦恼听上去只是在炫耀。因为由美子的儿子只是初中毕业。
由美子从没有想过自己的儿子会只读到初中毕业。也许每个只读到初中毕业的孩子的母亲都是这样的心情吧!当然,觉得“初中毕业就足以了”的家长另当别论。
由美子对儿子并不曾有过过高的期待。她从来没有想过东大之类的名校,但总觉得至少也得从一所一般水平以上的大学毕业,然后进一个相对有名的公司上班才行。由美子心里不明白,对自己的儿子寄予这点期望到底哪里错了?!
她从一开始就打算平凡地去养育自己的孩子。既没有强迫过他去上辅导班,也没有禁止过他玩游戏。早饭肯定监督他吃好,周日还会带他去参观博物馆、美术展。
“看这个,这可是江户时期的人们用过的地图哦!这里的日本是不是描绘成了非常有趣的形状?”
由美子尽可能用最自然的方式让孩子们学习地理和历史知识。这一点也是受到教育评论家们的影响。
但由美子的儿子确实是一个让人捶胸顿足的孩子。他上小学三四年级时,丝毫没有积极性或好奇心之类的感觉。虽然也会按照老师说的完成作业,但除此以外从来没有主动翻阅过图鉴或提出过问题。
这让由美子心里产生了一种危机感。与丈夫商量之后,她决定让儿子去参加私立中学的入学考试。教育评论家也说过,要给孩子创造第一次锻炼的机会,这能够让他们在很大程度上获得成长。
补习学校的老师给由美子看了各个学校的偏差值列表。令由美子吃惊的是,东京竟然有这么多所中学。老师表示:
“以翔的成绩,选择偏差值在60以上的高难度学校肯定不现实。但选择偏差值在52、53,大学升学比例在不断提高的学校,就会比较合算。”
这种“选学校还有合算不合算”的说法,让由美子总觉得有些别扭。而且后来她丝毫没觉得翔考上那所中学是赚到了。因为翔在刚刚升入那所初高中直升制学校的高中部时,就提出了想要退学。
听到儿子说想退学时的惊讶和绝望,由美子至今还记忆犹新。在那之前的确也有过一些征兆,但由美子从没想过他会真的不上了。
对由美子那个年代的人而言,高中退学就相当于放弃人生,从此就再也不可能回归正常的社会生活。
由美子最初的态度是愤怒加威胁。
“你认为我会同意吗?!告诉你,不可能!作为母亲,我绝对不会让你那样做!要退学,你就离开这个家,去外面流浪!”
之后,由美子发现这一招并不管用,于是便改成苦口婆心地劝导:
“翔,你接下来还要活六七十年呢。将来还会遇到自己喜欢的女孩,组建起家庭。高中就退学的话,这些都会变得非常困难。等待你的就只有昏暗、惨淡、一无所有的人生。妈妈是心疼你才这么说。你不能这么早就放弃,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可是,翔却依然反复地说,想要退学。他把自己关进了房间,除了吃饭洗澡之外从不出屋。由于翔这样闭门不出,由美子和丈夫商量之后迫于无奈只好提交了休学申请。但一年休学期满之后,事态并没有任何改观。
亲自向校长和班主任提交退学申请时,由美子顾不得旁人的目光,潸然泪下。即便如此,她也没有完全放弃。
在儿子休学期间,由美子读过的很多书里都写着:“人生可以重新来过。”
有一本书里记载了一个高中退学,后来却通过了大学入学考试,最终考取了一流大学的年轻人写的手记。
“后来,我发现高中生活并不适合自己。于是便选择逃避来反抗,也正因为这样才会更加努力。”
也许若干年后,自己的儿子也会说出同样的话。由美子又燃起了新的希望。
因此,由美子在儿子从高中退学时最想说的也是这句话。
“人生可以重新来过。”
读名人访谈时,会发现大部分人几乎都经历过挫折。升学失败、中途退学等司空见惯,其中不乏走投无路,甚至想过自杀的人。当然,这些大多是画家、作家、音乐家之类的艺术家,并不是由美子所喜欢的类型。她并不希望自己的儿子成为这些特殊人群,也不认为他能够成为这样的人。站在家长的角度理性地去分析,翔其实就是一个极其普通的年轻人。绘画、作文、体育,从小没有一样特别出色。
即便如此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实上,大多数母亲期盼的都只是孩子能够拥有一般水平以上的生活就足矣。绘画稍微差一点也没什么大碍,学习上能够出色一些就可以了。
可是自己的儿子在这方面的表现也很平庸,更准确地说,应该是低于一般水平。
“我最讨厌学习啦!为什么非得要学呢?一拿起铅笔我就心烦!”
儿子上小学五年级时就曾经这样抱怨。当时,由美子愕然一惊,同时,又有一种如临大敌的感觉。“啊,真的来了!”尽管她认为自己不是一个热衷于教育孩子的妈妈,但也读过不少关于教育方面的书籍,有时甚至会亲自到现场去聆听名人演讲或参加研讨会。于是由美子耐心而明确地告诉翔:
“翔,学习其实是一件非常愉快的事情。它能够让自己了解之前不知道的事情,学到新的知识,真的非常有趣。”
“是么?”
“当然啦!总有一天你会明白。到时候你会想了解更多更深奥的知识,也会想要到一些专业性大学去学习,为此还要参加考试。你肯定会明白这一切的!”
一定是这样的。对于儿子而言,只是这一天还没到来而已。即便退了学,将来早晚也会迎来那么一天。
高二第一学期退学之后,翔开始打工。便利店、咖啡馆的店员,搬家公司的帮工等,都是些由美子无法想象的工作。
“其实,便利店的店员或许也是一项很了不起的工作。不管怎样,既然做了就要拿出想要成为正式员工、将来要当店长的态度。翔,你难道想打一辈子工吗?这样下去,恐怕连结婚都困难。那也无所谓吗?”
丈夫健治无意去逼迫儿子。可由美子却忍不住开口:
“翔,现在还来得及,重新开始肯定没问题。咱们家给你请个家庭教师的钱还是有的。你就从现在开始努力,去参加大学入学考试,考上所大学就好了。”
由美子抛出了“胡萝卜加大棒”中的胡萝卜。
“我觉得大学可有意思了。妈妈如果被人问到至今过得最开心的是什么时候,肯定会回答是上大学的那4年。当然,除了翔和可奈出生的时候以外。”
可奈是比翔年长一岁的姐姐。
“大家一起开派对,一起去旅行。同样是打工,学生时代打工时的心情要从容得多,周围的人也会给予更多的关照。”
由美子试图通过令人感动的回忆来说服儿子。
“比起整天站着工作,搬运沉重的行李,当4年学生,边玩边学,还能到处旅行简直太美了!这一点你肯定明白。”
“可我不觉得……”
翔的嘴角隐约可见刚刚长出的胡茬,说话时,嘴形基本没有变化。
“我不想上什么大学。而且我觉得打工也挺好的。”
就这样,4年过去了。临近成人礼时,由美子的怒火终于爆发了。
由美子的母亲曾经说过:“成人礼并不是为孩子,而是为父母举行的。”
“辛辛苦苦、拼命努力终于迎来了今天!”
成人礼是为了认可和赞许父母一直以来的努力成果而举办的。
“所以置办宽袖和服和西装也是当家长的一种乐趣。”
可奈参加成人礼时,由美子的母亲也汇来了相应的钱。当时由美子想把那笔钱存起来,但可奈说什么都要做一套新衣服。说其他同学都是穿着精心挑选的和服,只有自己穿着租来的普通和服,感觉简直太悲惨了。
可奈这孩子到底像谁呢?在她身上有特别好面子的一面。小时候带朋友到家里来玩儿,也会提出类似铺好桌布、烤好蛋糕等一系列要求。到了小学高年级之后,可奈主动要求要参加私立中学入学考试。可是她选择的学校都是些千金大小姐上的学校,对此由美子从心底里感到震惊。当时,丈夫也曾耐心地劝说过:那种学校不是我们工薪阶层上得起的,还是去别的学校吧!有钱人家的大小姐们从小学,甚至从幼儿园像坐直梯似的升上来,从中学插进去没有意义,只会让你感觉更痛苦。
由美子也极力反对女儿报考,其原因是出于打算让翔去参加中学入学考试。仅凭健治在工厂里上班的薪水根本无法同时供养两个孩子上私立学校。由美子也很苦恼,可能的话她还是想让当姐姐的女儿做出让步。这种想法大概出自男尊女卑的思维模式。
但是,6年之后一切都发生了改变。从公立初中升入公立高中的可奈考上了一直以来梦寐以求的富家小姐才上得了的学校,说是无论如何都要去上。其实有些偏差值相仿的学校离家很近,而且与身份更相符。不过,由美子能够看出女儿的心思,至少4年也好,她想要把这种学校的牌子附加到自己身上。
现在由美子看来,女儿这种好面子的性格反倒有了出息。儿子那么不争气,也难怪由美子会这么想。
由美子又重新提笔写起信来,但她始终无法向73岁的母亲讲出实情。
“翔依旧过着家和打工两点一线的生活。不过,最近好像开始认真考虑将来的事情了。我和丈夫都决定把这4年就当作一次悠长假期。即便绕了很大的弯路,我还是相信翔一定会沿着既定的方向前进的。一直以来让母亲也跟着一起担心,我感到非常抱歉。下次回去的时候,再跟您好好地聊。”
由美子无论如何也无法向自尊心极强的母亲吐露儿子离家出走的事情。即使到了现在这个年纪,她还是会因为让母亲失望而感到非常痛苦。由美子从小就是这样。不用别人说,由美子比谁都清楚这跟自己的成长经历有关。
“要是你父亲还活着的话…”
这句话是母亲满津枝的口头禅。由美子的父亲是在她10岁时去世的。据说是因为胃癌迅速恶化了。
“我们由美子本来是医生的女儿…”
由美子的父亲是当地医院的儿科医生,伯父在市区经营一家医院。如果父亲还活着的话,由美子肯定是在医生家庭长大的孩子。
“但是现在却沦落到这般田地……”母亲叹着气念叨说。当然也并非经常这样。这究竟是母亲性格本就是如此,还是寡妇的境遇使然呢?她虽然偶尔会发发牢骚,但更多的时候是一个积极向上、勇往直前的女人。
这种强势性格的一个重要表现,就是经常会跟周围的人发生争执。
由美子的父亲去世不久,她母亲曾到由美子伯父的医院工作过一阵子,但没持续多长时间。好像是因为和由美子伯母相处得不好。
之后,母亲便下定决心卖掉房子,搬进公寓。由于带着两个年幼的孩子没法从事全职工作,母亲就开始做保险销售,后来又干起了塑身内衣的买卖。
跟保险相比,内衣销售似乎更适合母亲的性格,而且做得也相当出色,甚至担任了很长时间的区域负责人。这期间,母亲取得了令周围所有人都惊叹的业绩。一点一点地攒钱盖起了房子。
新建的房子比当初还是年轻医生的丈夫盖的房子要大得多。那是一幢将来能够和其中一个女儿一起生活,可以供三代人一起居住的大房子。
母亲靠自己不仅供养两个孩子上完了大学,还盖起了自家的房子,令周围的人赞叹不已。
在由美子出生和成长的地方,新房的上梁仪式搞得非常隆重。仪式上会邀请很多亲朋好友,摆酒设宴。酒席上伯母跟母亲和解,还向和母亲做出了一项承诺。
“将来我一定给由美或是妙子找一个好人家。”
伯母也确实履行了这项承诺。妹妹妙子的丈夫就是伯母给介绍的,是一位妇产科医生。如今,母亲就是和妹妹一家住在自己盖的房子里,安享晚年。
从一位医生的妻子突然跌入不幸的深渊,母亲却没有认输,最终又重新赢得了自己的幸福。母亲成功的故事如今在那个乡村小镇已经成为了一个传奇。
由美子和公寓里的孩子们吵架、争抢东西时,母亲总是非常严厉地强调:
“我们家由美和那群孩子不一样。她原本不是该住在这种地方的孩子。”之后接着道,“你们的父亲突然不幸患病,过早离世,这些都属于特殊情况。人呀,只要付出十分的努力就能够有二十分,甚至是三十分的收获。我们由美是医生的孩子,脑瓜一定很聪明。剩下的就是好好努力了。明白吗?”
母亲的确是一个非常努力的人。她挨家挨户地拜访,通过举办小型茶会来展开塑身内衣试穿活动。
在试穿活动上,会在现场请一个人来当模特,然后把已经堆成三四褶的赘肉塞进内衣调整好,让那些女人羡慕不已。这时,母亲就会慢慢说道:
“虽然稍微有点难受,但如果穿上这种内衣,一个月的时间就能够真正地改变体型。”
怎么说呢,也许是母亲瘦削而又严肃的长相让人产生了强烈的信赖感,销售额不断攀升。5年之后,母亲作为优秀销售员应邀去了法国旅行。
“妈妈好好努力,由美也要好好努力。如果由美说想当医生的话,妈妈一定努力供你上学,肯定的。”
这是母亲当时经常挂在嘴边的话。当然,由美子为了不辜负母亲的期望也非常努力。她学习很用功,高中选的也是当地最好的学校,以优异的成绩考取。再能够顺利地考取医学部的话,母亲的名声就会更高了。可事情并没有想象的那么顺利。
在全县优秀人才云集的高中,无论由美子怎么学都没办法提高。在这里与其说由美子知道了自己的极限,不如说对学习有了些许厌倦。高中时,由美子开始热衷于手球,还交了男朋友。成绩一直徘徊在中下游的由美子度过了一段快乐的校园生活。
幸运的是,母亲满津枝那时也忙于创建自己的团队,晚上还要应酬重要的客户。经济上有了余裕之后,“好好学习!好好努力!”之类的语言就不再带有悲怆的色彩,说服力也变得微弱了。
当然由美子并没有忘记要努力。可以说她的确付出了很大程度的努力,跟自己的儿子相比甚至要努力上千倍。去辅导学校补习,非常认真地备考。也正因为如此,由美子应届便考取了地方国立大学的文学专业。
由美子想和儿子说的就是这些。
一辈子一直不停地努力是不可能的。真能做到这一点的,只有那些被称为大天才和高材生的人。普通人既没有那份毅力,也没有那种体力。所以只要在关键时刻,在每一次关键的时刻拿出足够的干劲就可以了。
那个所谓需要努力的关键时刻不就是现在吗?现在努力的话还来得及。现在努力的话,还能够想办法赶上。参加大学入学考试考上大学,如果不喜欢的话,也可以去某所专科学校。不管选择哪种形式,关键是要学习。
但儿子似乎一点也不理解。更准确地说,他根本就没有把这些话听进去。既不否定,也不排斥,完全像是一个不通日语的外国人似的在那儿发呆。看着他那副困惑的表情,由美子心都碎了。
由美子做了一件教育评论家认为最不可取的事情,那就是在孩子面前大嚷大叫。
“妈妈已经受不了你了!已经厌烦了!你给我滚出这个家,随便去什么地方都行!我已经不想再看到你那张脸了!”
即便是年轻时夫妻之间吵架,由美子也未曾那么激动过。她随手抓起旁边的纸巾盒、茶叶罐,用力地向儿子掷去。儿子用双臂护住脸,由美子透过两只胳膊的间隙看到了他那悲伤的眼神。
由美子没有想到儿子竟真的就这么离家出走了,现在反倒是她自己后悔得想要放声大哭。可48岁的由美子却没有一个能够哭诉的对象。丈夫健治最后肯定会责备自己。
面对自己的母亲,由美子更是说不出口。母亲是那样一个自尊心极强又很努力的人。怎么能够向一个坚信即便人生有再多苦难,只要努力就一定能够克服的人说出儿子现在这副样子呢?由美子的母亲一直信奉“孩子是否有出息完全取决于母亲的努力”。
但总这样闭口不谈也不是个办法,毕竟儿子是真的离家出走了。“离家出走”本身曾经被视为青少年的必经之路。它是青春期一次光辉的冒险。由美子上高中时,周围但凡有点个性的男生都有过一两次离家出走的经历。其中有个男孩拎着提包就去了北方,还有一个人去的是在书里看到过并很向往的历史名城。最让人看不起的是一个离家出走跑去东京的人,说是在那儿找了家经济型旅馆住了两天左右就回来了。
大家都嘲笑他:“那不就是去玩儿了一趟嘛!”
当然,别人的事怎么都无所谓。这次儿子的出走似乎和他们的性质完全不同。翔的出走并不是为了反抗父母,而是出于对父母的恐惧。这种离家出走的结果应该不会是一种成长。
丈夫健治出乎意料地满不在乎。
“他都20岁了,不用那么担心!肯定是住在朋友那儿了。”
由美子简直受不了丈夫的这种态度。儿子高中就退学了,而且经常更换打工地点,怎么可能会有朋友!这么多年,由美子从来没有见过翔的朋友。
上小学的时候倒是有过朋友,一群小男孩一起到家里吃零食、玩游戏。不知道那些孩子们现在怎么样了,恐怕大家都顺利地从高中毕业,如今已经成为大学生了吧?那时弓着脏兮兮的膝盖,在那痴迷地玩游戏的那群孩子们。
“赶紧回家吧!不许玩儿啦!”
每次都要玩到由美子训斥才舍得走。由美子既不觉得那些孩子有多好,也不认为自己的儿子有多差。可为什么现在却变成这个样子?由美子坐在小田快线的电车上,陷入了深深的感慨。
10年之后的今天,自己不得不跑到新宿的漫画咖啡馆去寻找自己那个既不是大学生也不是公司职员的儿子,这种境况是多么可悲啊!由美子是如何知道儿子打工地点的呢?那要从之前发现的一张宣传单说起。她看到了儿子无意间放在工作服口袋里的一张宣传单,上面印着一行大红字:
“基础套餐3小时800日元!”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由美子百思不得其解。但不管是什么,肯定是穷酸、低俗的东西。
“翔,你不会是在什么可疑的地方打工吧?”
“可疑?什么可疑?”
儿子依旧用最简短的语言回答。
“那这里的基础套餐是…”
由美子有些踌躇,但最终还是没说出口。她回想起以前经过闹市街区时曾经看到过的酒馆广告牌,上面印着半裸的女性和“基础特惠套餐只需5000日元”的字样。
“没什么!漫咖店肯定有基础套餐嘛!”
肯定有的那个到底是什么,由美子始终也没闹明白。当然,也没有理由继续再追问下去。
对于儿子口中“漫咖”这个简称的发音,由美子莫名地感受到一种无法忍受的可疑。漫画原本是个略带田园风情的词汇,为什么竟让人感到如此烦闷呢?放在这里,它似乎就被赋予跟酒馆一样的印象了。深感不安的由美子决定把这张宣传单好好地收起来。从地图上看,那家漫画咖啡馆是在伊势丹附近。还好没有在马路对面,这让由美子略感放心。因为附近就是歌舞伎町。
由美子年轻时,也曾在晚上去过两三次歌舞伎町,但近些年一直没去过。不,应该说3年前去过那儿的独乐剧院,当时是朋友邀请一起去看石川纱由理的个人秀。那是由美子时隔许久再度踏上歌舞伎町的街道。因为是白天,并没有感觉有多么恐怖,望着拉下卷帘门的娱乐场,散落在马路上的宣传单,多少有些颓废感。由美子心想,这里就是经常会在电视上看到的红灯区。
那家漫画咖啡馆在地图上是以拉面店作为标志的。那是一幢商住两用的公寓,一楼是一家有名的拉面连锁店,漫画咖啡馆在地下。
尽管是大白天,每段楼梯上都有一个圆形的照明灯闪烁着耀眼的光芒。通向地下的楼梯很长,需要转过两个楼梯平台。由于太过紧张,由美子的心跳开始加速。她觉得自己仿佛是在走向无法预知的深渊。这样的地方不可能没有可疑之处!
由美子终于走到了入口。狭窄的门厅闪烁着各色霓虹灯,这令由美子想起了很久以前去过的迪斯科舞厅。前台有一位个子很高的女孩,戴着眼镜,穿一件黑色毛衫,看上去没怎么化妆。她那认真的态度多少让由美子有些吃惊。因为之前由美子还在想象是不是这里所有店员的鼻子上都戴了鼻环。
“我是福原翔的家人,请问他在吗?”
“哦,翔呀!”
女孩微微一笑。
“他今天是从两点开始上班。还有一个小时左右应该就会到了。”
女孩认真的口吻让由美子有些不知所措。在这种地方干活的女孩竟然能如此规矩地使用日语!
由美子心想总不能就在这儿等一个小时,不然去伊势丹逛逛?正在犹豫时,突然进来了一位披着外套的女孩。
“要个套餐!”
“好的。请问您吸烟吗?”
“吸烟。”
“那请您去28号房间。”
女孩接过写有号码的塑料牌,迅速地离开前厅向里面走去。由美子看着女孩那副轻车熟路的样子,突然充满了好奇。她很想去里面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尽管能够想象出摆满漫画的书架,却不知道人们到底是怎样痴迷地读着。最终,由美子决定进去看看。
“嗯,麻烦你,我也要同样的套餐。”
由美子拿着房间的号码牌,向楼下用走去。这里是禁烟区。楼下用黑色金属墙壁隔开的空间里,书架、木板架,到处闪烁着霓虹灯。楼上也是如此,怎么看都像是以前的迪斯科舞厅,但一个人影也没有。
大家到底是在哪儿看漫画呢?
由美子想象中的漫画咖啡馆应该像图书馆一样,摆着几张大桌子,大家各自随意地看自己的书,还允许偶尔吃些零食。这里既没有桌子也没有椅子。大家到底都去哪儿了?号码牌上的房间又在哪里呢?
就在这时,由美子忽然感到墙壁有些晃动,一个年轻人出现在眼前。由美子轻轻地倒吸了一口气。真没想到这里竟然是房门,认真看去,才发现屋里的书架之间也是房门。定睛一看上面确实写有号码。由美子终于回过神来,开始寻找43号房间。她打开房门,一个超大号运动背包映入眼帘,它几乎占据了整个不到一叠大小的房间。
这到底是什么呀!好像刚才还有人似的。
重新确认了门牌号之后,由美子才弄明白,因为号码写在一个不易分辨的地方,她误进了隔壁房间。
打开正确的房门,由美子看到屋里铺着地毯,鞋子似乎要脱在外边。即便如此,还是会感觉空间太狭小了。由美子很久以前坐过火车卧铺,因为长度不如卧铺车厢,似乎感觉这里的空间更狭窄一些,甚至连脚都伸不直。
空气中飘荡着一股淡淡的臭气。既不是汗臭,也不是厕所的气味,而是一天24小时都开着暖气,24小时都有人在的特殊气味。对!那是一种终日不见阳光的地方所独有的气味。
由美子突然回想起刚才那个超大运动背包。以前她在电视上曾经看过一期专题节目,讲的就是在漫画咖啡馆里生活的人们。那个大背包里面放着他们所有的财产。
漫画咖啡馆的房间太过狭小了,坐下一个人之后就只剩一点点空间,根本不能把身子伸直。而且左右两边的墙不是整面的,顶部是互通的,完全能够听得到周围的声音。右边隔壁似乎有人,因为能够清晰地听到呼吸声。由美子简直无法相信竟然真的有人会住在这种地方。
面前的架子上写有注意事项。
严禁猥亵行为。
严禁用火。
严禁携带有强烈异味的物品。
也就是说有人会在这里做出猥亵行为,有人会把熏香剂带进来。到底为什么会在这种地方做出那种行为?!由美子不由得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为什么会这样,自己也搞不清楚,只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一些与她一直以来的认识和道德观完全不同的东西正在蠢蠢欲动。而她的儿子似乎马上就要被卷入这样一个世界,再也无法回到普通的正常世界……
由美子有些坐立不安了。她想要立刻离开这里,但只剩30多分钟儿子就来了。前台连个沙发都没有,总不能一直在那儿等着。
好不容易进来,最终由美子还是决定要看看漫画。刚才看到书架时,由美子发现禁烟区似乎女性居多,其中有专门放置少女漫画和女性喜剧的书架。
由美子小心翼翼地推开房门,走了出去。也许是眼睛已经稍稍适应了环境,这时注意到门前摆放着几双鞋子。大部分都是运动鞋,也有几双很时髦的女鞋。
由美子紧紧地握住手包,走到少女漫画的书架前。漫画按出版社排列,由美子在其中发现了《玻璃假面》。
她在学生时代就读过《玻璃假面》。那是20多年前的事,当时由美子很不屑去看少女漫画之类的书,但是朋友极力推荐说非常有趣,后来一读起来就着了迷。几个人甚至还组建了一个小型俱乐部。兴趣相投的4个人一起出钱把当时发行的全套书凑齐时,大家别提多兴奋了。在家时也非常着迷地读,甚至到了舍不得花时间去吃饭的地步。
由美子认为自己绝非一个不通事理的母亲。因为自己也曾经有过那样的阶段,所以对于儿子玩游戏、看漫画,她还是抱着理解的态度。当然,不会让孩子无休止地玩,而是在规定的时间内尽情享受。这样看来,自己难道不是仅仅做了一个受过教育的母亲必然会做的事情吗?可事情为什么会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
儿子从高中退学,过着打零工的日子,甚至还离家出走。由美子一想到以后等待着自己的儿子的将会是怎样的人生,就会黯然神伤。对,“黯然”这个词正符合她现在的心情,仿佛进入了一个昏暗的死角。
她开始翻看起《玻璃假面》的第一卷,勇敢的天才少女,向往着北岛玛雅的容颜。可是她怎么也读不进去,于是合上书,决定不读了。
由美子穿上外套,拿起包走出了房间。门前摆放的鞋子又增加了几双。这里面肯定都是一些年轻男女吧!他们到底是些什么样的孩子呢?或许都是跟翔一样的孩子?
由美子逐渐明白了自己的儿子绝非特殊的个体。但“关于儿子的苦恼是个普遍现象”的说法并不能安慰到由美子。
即便是在这样一个低俗的地方随处可见,又能说明什么?
由美子爬上楼梯,觉得自己现在还是想要赌一把。
回到前台,刚才那个女孩向由美子微微一笑,感觉很好。
“福原君估计一会儿就到。您愿意的话,可以去饮水区喝点什么。”
“不了。”由美子若无其事地面向女孩,“请问,翔工作认真吗?能帮上大家的忙吗?”
“当然了!”
女孩深深地点了点头。
“在这有很多人不遵守时间,不好好打扫卫生。但是福原君从来不会。他工作很认真,在同伴中的评价也非常好。”
“哦,是嘛。”
听到这些,作为家长由美子感到很高兴。但如果是这样的话,为什么不去找一份像样的工作或是参加大学入学考试呢?由美子想来想去,又绕回了抱怨的原点。
“啊!”女孩突然喊了一声,“福原君来了!”
由美子回头望去,只见翔正走下楼梯。他还穿着离家出走时的那身衣服,黑色夹克、牛仔裤、运动鞋,装束极其普通,有着现代男孩特有的大长腿。他与眼前的光景异常合拍,这一点让由美子感到很失望。
“你怎么来了?”
翔露出明显的厌恶表情。
“你竟然能找到这儿!真不敢相信!简直……”
由美子发现儿子的语气中略带羞愧,自己却感觉似乎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想和你谈谈。”
“怎么可能!我接下来要工作到10点呢!”
“福原君,没关系。”站在前台的那个女孩,适时地开口道,“我来替你一个小时。你就放心地去吧!”
由美子本想在附近找个咖啡馆,但是新宿的繁华地带根本没有这种地方,最后只好选择了商场里的茶室。
“翔,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点的红茶迟迟不到,由美子有些不耐烦了,终于用责备的口吻开口说道:“这段时间你都去哪儿了?打电话也不接,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我没打算怎么着呀?不是您说的要我离开那个家吗?”
确实如此。那天望着中午才起床,起来就要看电视的儿子的背影,由美子心里觉得儿子很丑陋,看他像是在看一个不中用的东西,于是开始叫嚷起来。
“‘你就是一个人渣,没资格活着。看着你这种最低级的人,我心里就会烦躁!’任何人听到这样的话肯定都会离家出走的!毕竟我也是个有自尊心的人。”
“是么。原来你有自尊心呀!”
见儿子开口说话,由美子便开起了玩笑。
“有啊!当然有啦!”
翔的表情也一下子缓和了很多。趁此机会,由美子说了几件必须要谈的事情。
“其实,我和你爸认为男孩早晚都会离开家,但那是在真正自立之后,起码得是有能力自己租房子住的时候。你既没有工作,又没有钱,离家出走只会让父母担心。当然,事情发展到这一步,肯定有它的原因。咱们就借这个机会好好谈谈吧!”
“这种谈心,以前但凡有点什么事都会进行,可没有一次谈成的不是吗?您不觉得这样做没有意义吗?”
店员端来翔点的冰咖啡。接过咖啡时,翔的目光仰起,眨着眼睛。翔有着一般男孩少有的长睫毛,上中学时,周围的人经常说翔没准能进杰尼斯事务所当明星。那怎么可能呢……
“你现在住在哪儿?”
“住朋友那儿。”
“不会是女的吧?!”
“当然!”
“开玩笑呢!是吧?假的!对吧……”
“真的!”
翔把杯子里剩下的一点冰咖啡一下子吸了个干净。
“这种事,没必要说谎吧?”
“但是,你,怎么……”
由美子喘着粗气,周围的一切似乎一瞬间都变得模糊不清。头晕目眩就是这种感觉吧。由美子调整呼吸,端坐了身体。
“不会是……不会是前台的那个女孩儿吧?”
刚才印象还不错的那个女孩突然浮现在了由美子脑海里。打工地点和家两点一线的儿子所能接触到的对象也就只有她了吧?这样的话,也难怪刚才会那么热情。
“您不会认为是名取吧!她已经25岁了!人家可是早稻田大学的研究生!我跟她什么关系也没有。”
“那又是谁?在哪儿认识的?”
也许是由美子的声音太大,使得坐在旁边的两个女人不由得往这边瞥了一眼。两个女人各自拿了两三个大纸袋,装束打扮相当考究。那种感觉与百货商场里的茶室这样的环境很搭调。
“你就老实地说出来吧!我不会生气的。”
由美子开始默不做声,目光却愈加犀利。
“我们是通过网络游戏认识的,两个月前见的面。我跟她说我没地方去了,她提议‘不然就来我家吧’。”
“网络游戏?!”
由美子已经无法忍受了,身体开始瑟瑟发抖,下意识地又喊出声来。
“那是所谓的交友网站吗?是通过网络认识,发生过很多罪案的那种吗?”
“不是!”
翔有些不耐烦,把吸管从嘴边吐了出来。
“我们只是偶尔一块儿打打游戏,觉得很谈得来而已。她叫珠绪。”
珠绪、珠绪、珠绪……
由美子嘴里不停地念叨着这个女孩名字,这个儿子初恋情人的名字。这个名字听起来既有古典雅致的感觉,又略带现代时尚的气息。不管怎样,通过网络游戏之类的方式认识终究是不合常理的。这跟那些交友网站有什么区别?一提到交友网站,很多都是以卖淫为目的。在新闻里经常能够看到类似的报道,严重的甚至会引发凶杀案。
“其实,我们只是偶然间一块儿打过一场游戏,瞬间感觉特别投缘。这跟那些交友网站完全不同。我觉得她在进攻时,一点也不像一个女人,超厉害,于是便攀谈起来。”
由美子丝毫听不懂这些。
“但是,那女孩马上就回应了你的搭讪,不是吗?”
“我们两个是之后才在线下初次碰面的。对于那次见面,感觉我和她似乎都没有什么期待。但见面后我们两个人聊得很起劲儿,也很开心。”
“可是,让一个这样认识的男人到自己家未免也……”
“留宿”这个词由美子怎么也说不出口。儿子住在一个女人家里!面对这样一个偌大的事实,由美子感觉有些透不过气来。
她希望儿子能够抢先回答自己无法开口的一些问题。翔也确实回应道:“虽然说是住在她家,但我们不是恋人关系,而是分住在不同的房间。没做您想象的那种事。”
翔爽快给出的回应并非由美子期待的答案。
“一起生活实际上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我又没其他地方可去。珠绪也在打工,不过她的工资要比我高很多,两个人的工资加在一起,怎么也能满足基本的生活需求。”
“所以……”由美子终于说出了那个词,“你们打算同居?”
“不是啦!”
翔露出了轻松的笑容。
“我和珠绪打算结婚。”
“你呀!总是夸大其词!”
这句话是丈夫健治经常用来说由美子的口头禅。所以这次,由美子打算尽可能冷静地说给他听。但说到一半,她还是因为太过激动下意识地加快了语速,绝非故意想要夸大其词。
“结婚?太荒唐了吧!”
丈夫放声大笑,这对由美子来说是一种极大的救赎。幸亏这样,才让由美子把儿子要结婚的事情想象成一场心血来潮的儿戏。
“20岁的无业游民,这小子拿什么结婚?!但凡想想就知道了。”
“确实如此,我也这么想的。”
由美子深深地点了点头,终于踏实下来,眼眶里噙着激动的泪水。不愧是做父亲的!尽管平常让人着急的时候很多,可到了关键时刻还是能做出正确的判断。这次肯定能帮忙说服儿子。
“那个女孩22岁了,比翔大两岁,也在打工,应该也没什么经济实力。但是,据说她来自冲绳的离岛。在她出生的地方,22岁结婚可不算早。他们那儿只要相互喜欢上对方,很快就会结婚。”
“这都是翔瞎编出来的吧!”
“我也是这么觉得。不过如果他们一直一块儿生活下去,是不是需要问候一下对方的家长呢?可冲绳也太远了……”
“别管他,别管他!”
健治摆着手说道。他每次做这个动作时都看起来很老气。52岁的健治比由美子只大4岁,但看上去远不止于此。
“那小子第一次碰到这种事,一时头脑发热而已。别管他!过些日子被那女孩甩了,肯定就乖乖地回来了!”
“被甩了?你怎么就知道呢?”
“这不是明摆着的嘛!一个靠打工勉强度日的男人,早晚有一天会被嫌弃!”
听到这些话,由美子不禁想要袒护一下自己的儿子。即便是丈夫,但凡儿子被除了自己以外的任何一个人侮辱,由美子都会感到很难受。
“我们的孩子也没那么差呀!”
“什么?”
“长相呀!他上中学那会儿的偶像组合,5个人的那个,大家都说翔很像最边上的那个呢!刚开始闷在家里闭门不出的时候,他稍稍有些发胖,当时我还担心这可怎么办呢!现在又瘦下来了,外形还是很帅的!至少是女孩子们喜欢的类型。”
“你,你说的这都是什么呀!”
丈夫深深地叹了口气。
“跟长相相比,最终还是靠金钱说话。年轻人说什么喜欢呀、爱呀,黏在一块儿过家家而已,不出一年肯定散!你就再等等看,到时候肯定就回来了。”
“一年?!开玩笑呢?!”
由美子提高了嗓门。该是她生气地质问对方“你在说什么呢”才对吧?
“再过一年,儿子就21岁了。那时候就已经没时间走弯路了!已经来不及了!”
“什么来不及了?”
“当然是考大学了。”
这件事总是在快要被忘记的时候又被提及。这是由美子最大的、也是最后的希望。
“通过考试,进到某所大学,现在的话还来得及。花一年的时间复习,21岁考上大学,咱们孩子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小,还能混在十八九岁的年轻人中间。再在某些方面追赶追赶。当然,没必要一定要超过别人,能够赶上就可以了。”
“你又开始了!”
健治似乎已经不耐烦了。他取出一根七星烟点燃。由美子一直想让丈夫戒烟,两个人在这5年里一直进行着激烈的拉锯战,最终由美子不得不放弃。可是丈夫戒烟和儿子考大学的重要程度完全不是一个级别。比起眼前这个已经看腻的中年男子的健康,儿子那闪亮崭新的人生更为重要。
“你也太执拗了。就是因为这个,翔才离家出走的!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为了孩子,肯定会变执拗。这就是母亲。”
由美子盯着自己的丈夫。
“我相信还来得及。那孩子绝对不是脑子笨!只要有机会,肯定能够重新再来。我坚信这一点!连这一点都不相信的话,就不配做父母了。”
“话虽如此……”
健治使劲吸了口烟。这是他在思考问题,或寻找合适措辞时的一种习惯。下一句话一旦说出来,就必然会引起一场争吵。这种争吵已经重复过几十次了,但始终是没有突破口的争论。
“怎么看,那小子也不是块学习的料!各种方法、手段都用到了,不还是没有用吗?!你就死了心吧!那小子的事你就别管了。也许在这个过程中,他能找到自己喜欢的领域。我觉得只能相信他自己了。”
“问题就在这了!”
由美子大声说。
“这就是很多家长会进入的误区!比我们年长的,婴儿潮时出生的那一代人,有很多人都陷进去了。因为自己经历了激烈的竞争,当时升学也非常困难,所以不希望孩子也经历那种痛苦,希望发展他们的个性、选择自己喜欢的道路。可孩子们呢?都成了无业游民!无业游民哪!我最近终于明白了!孩子最关键的就是要管教。在打好基础之前,父母必须严加管教。所谓的个性,是在打好基础之后养成的。你知道幕府末期那些仁人志士的故事吧?”
“不知道。”
“我最近在一本书上读到的,特别感动。那时候,所谓武士教育在18岁之前完全是由父母进行管教,绝对不允许反抗或顶嘴。学习方面也相当严格,18岁之后才脱离父母的管教。正因为这样他们才能成为有能力有志向的大人。就像坂本龙马,其实也曾是一个柔弱的孩子,都挺大了还尿床呢!但是,通过严加管教,真的就成了一位相当优秀的大人物!”
“喂!喂!翔和龙马可完全不一样!”
“这个我知道!我只是不想让自己的儿子继续这么游荡下去而已。”
“我说过很多次了。你这种想法会把翔逼得走投无路的!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但是现在这种情况也没有办法。”
“现在,现在不采取措施,要等到什么时候?现在正是儿子的人生岔路口!”
就是这样,两个人最终还是在原地兜圈子。关于儿子的事情夫妻二人已经不知道像这样争吵过多少次了。最初,丈夫健治还稍稍占据一些优势,因为丈夫手里有张王牌,那就是怀疑“或许母亲以前的做法是错的”。可如今已经快过去4年了,丈夫渐渐地开始沉默,相反,由美子说的越来越多。因为由美子在这段时间里吸收了很多各种各样的知识。
由美子厌恶地盯着点燃第二支烟的丈夫。每次跟丈夫谈话时,由美子总是不由得生气。因为她切实地感到自己在丈夫戒烟和儿子人生问题上的无能为力。年幼丧父的由美子很讨厌过度强调父亲的作用,人们总是认为当孩子误入歧途时,只要父亲一出现,问题便能够迎刃而解。
健治就没能改变自己的儿子。虽然没有痛打过儿子,但当时几乎每天都能从儿子房间传来怒斥的声音。就算这样,也没能改变儿子退学的想法。
那段时间,由美子非常沮丧。对儿子感到失望,更对丈夫感到失望。
儿子快要退学时,由美子眼含着泪水责问过丈夫:“你自己是早稻田毕业的,之后顺利地步入了社会,为什么就不能给儿子同样的人生?!让儿子拥有跟自己差不多的人生之路,应该是一个父亲的责任!更是一个父亲的义务!”
那时候的痛楚至今仍在由美子内心隐隐作痛。她经常觉得已经不再对丈夫抱有任何期待了。可是真正能够吐露心声的也就只有这么一个人。
由美子和丈夫健治属于职场婚姻。由美子认为自己的恋爱还是很轰轰烈烈的,也许是因为丈夫是自己的第一个男人吧。那个年代的女孩都比较晚熟,这也不是什么新鲜事。至少在由美子当时居住的小镇,很少听说哪个女孩在结婚之前和别的男人交往过。
由美子虽然不是一个很有野心的人,但毕业之后还是选择到东京发展。从地方国立大学毕业后,大多数人都选择了当老师或者考公务员。由美子觉得这些都太没有意思了。
那时,尽管《男女雇佣机会均等法》已经出台,但是综合管理类职务的概念还相当遥远。正相反,那个时代“女人只能在家上班”的说法更为普遍,女性找工作相当困难。
由美子最终在大型家电生产厂找到工作时,别提多高兴了。她被分配到整个总公司中精英云集的企划开发部。在那里,健治在年轻单身女孩中的评价属于“过得去”的一类。当然,他倒不是那种中等体型、中等身高、不够帅气的丑男。健治的大学是在早稻田读的理工科,老家在埼玉县边上,有一块土地,是独门独院的小楼。他是家里的次子,性格比较温文尔雅,女孩们给出的评价是“不会让人主动追求,但也不是很差”。就像很多故事一样,他们也是从一起去喝酒,之后男孩送女孩回家开始的。
乍一看非常平凡的一个男人,没想到该出手时就出手。当被健治强行靠近的那一刻,由美子只觉得头晕目眩。在由美子的人生当中,还是第一次遇到敢做出这种大胆行为的男人。
“如果不能和由美结婚,我的人生将毫无意义!真的!”
那封情书是用这样一句话结束的。任何人都会有一次成为电视剧主人公的机会,但往往在兴奋与热情的顶峰做出人生抉择后,冷静下来便开始后悔。
在这方面,由美子可以说是相当纯真。也许是因为对父亲几乎没有任何记忆,由美子既没有看到过在邋邋遢遢的家里随便躺下就睡的男人,也不清楚男人这种动物一下子就会迅速衰老。
母亲以前总是说:“你们的父亲晚上总是学习。”
“你们的父亲很喜欢古典音乐,还收集了很多唱片。搬家处理那些东西时,真是难过极了。”
一直被灌输这样的信息的由美子,形成的男性观也确实会存在偏颇。
婚后不久,面对丈夫的变化,由美子感到万分困惑,最终忍不住爆发了。
当初觉得心胸豁达的地方,如今看来只是做事嫌麻烦而已;当初认为稳健踏实的地方,如今也变成了吝啬小气。与此同时,健治的外貌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40岁前后时发际线明显后移了许多。其速度之快,连女儿可奈都嫌弃说:“爸爸,您可不要来我们学校参观呀!”
随后的几年,健治主管的半导体部门由于业绩不好,被从总公司分割出去,与一家大的生产商合并。4年前健治以借调的形式被分配到那里工作。
丈夫最终还是与出人头地、发大财之类的际遇无缘。由美子经过这么多年,已经蜕变成一个成熟的中年女子,自然也能够坦然接受这一切了。而她之所以能放下很多心结,归根到底是基于妹妹妙子的一席话:
“母亲总是说你们的父亲怎样怎样,你们的父亲怎样怎样,讲述一些美好的回忆。那只是因为父亲已经过世了。如果父亲还活着,肯定也是吵架拌嘴地过日子。父亲年轻时受不了这些。据说姐姐刚出生时,他还跟一位护士搞过婚外恋呢!伯母说的,我觉得应该是真事。”
听到这些,由美子多少有些受打击,但不久也理解了其中原委。她明白了男人就是这样一种动物。虽然没有抓到证据,但5年前,健治也曾经有一段时间很不对劲。在由美子记忆当中,丈夫曾经一度心神不宁地注意着自己的手机铃声。如果由美子再倔强一点,或者说再愚蠢一点的话,绝对会去寻找证据。
但是她并没有那么做。不是出于宽容,而是不想将怀疑婚外情之类的事情小题大做,破坏整个家庭。
“家庭”在自幼丧父的由美子看来,是一个人经营社会生活基础中的基础。母亲从小也是一直这样教育自己和妹妹的。
“你们两个人都要好好努力!虽然将来你们也许会因为父亲不在而感到痛苦,或者遇到一些不愉快的事情,但正因为如此才要更加努力。”
然后母亲会重复一些说了无数遍的话。
“你们的父亲要是还活着,你们就能够当医生家的大小姐,不吃半点苦头了。”
一个人的社会评价完全取决于他能否经营好自己的婚姻生活。父母双全,父亲严厉,母亲可以是家庭主妇也可以从事一些有意义的工作,这样的家庭是由美子长期以来一直憧憬的中产阶级家庭范本。她一直在为维护这样一个中产阶级家庭而努力着。
尽管如此,儿子还是掉了队,这个家庭的一角一下子崩塌了。这四五年间,由美子想方设法,拼了命地想将一切恢复到原样。可现在,儿子又提出更不像话的事。
他要结婚!才20岁!
在由美子看来,早婚只是一部分体力劳动者的习俗。电视里偶尔也会播出类似题材的纪录片。
“16岁的妈妈。”
大多数情况下,她们的丈夫也都是年轻男孩,净是些头发染成金色,修剪了眉毛,从事不明职业的人。在由美子看来,那一切都与中产阶级家庭相去甚远。可是,自己的儿子翔却主动想要加入那个行列。
“啊!不要!”
由美子小声地喊出来。
听到弟弟要结婚的消息,可奈最先想到的是:“不好!糟了!”
以前被问及弟弟时,可奈总是含糊其辞地回答:“在家闲着呢。”大多数朋友都能够很快理解,回应道:“是在复读呀。”“我们家也有这么一个。已经复读两年了,还没考上一所像样的大学。”
但是自己的弟弟实际上连那个水平都没有。他从高中就退学了,现在竟然还要结婚。
“这跟不良少年有什么区别!”
有一个不良少年的弟弟意味着什么?也许朋友们会在背地里议论。即便不会,在女子大学读书的可奈也感觉脸上无光。校园里有一群像乘坐直梯一样从小学直升上来的女孩,她们是可奈这些人无法匹敌的。甚至还有关系更密切的一小撮人是从幼儿园就一直在一块儿的,当然,很难具体把她们区分开。
总而言之,与中途入学的学生相比,女子大学直升学生的规格更高,关系网也更稳固,还经常会接到同东京大学或者庆应大学之类的名校学生联谊的邀请。
3年时间里,可奈用尽各种手段,希望能够跟她们享受同样的待遇,但现在几乎已经彻底放弃了。单凭女子大学的名号,联谊会的日程确实很快就能排满,但即便同样是庆应大学,联谊对象的层次也不能同日而语。而且,一旦知道你是从大学才进来的,那些男生的态度就会明显不同。
“什么嘛!原来就是一个‘粉饰女’呀!”
可奈怀疑有人会在背后这样议论自己。所谓的“粉饰女”指的是那些小地方出身、之前读的都是公立校,只是最后在大学阶段为了吸引男性的眼球专门选择东京有名的女子大学就读的女孩。她认为自己之所以沦落到这种地步,全都怪母亲。可奈从小就一直接受这样的教育:“一定要好好学习。考不上好学校,就只能跟没本事的男人结婚,了无生趣地过日子。”
所以即便父母不唠叨,可奈的学习也还算过得去。只是比起学习,可奈更愿意把自己的热情倾注在时尚服饰,以及头发和皮肤的护理上。
女孩一般到了中学阶段基本上就清楚自己属于哪个层次了。初中二年级时,就有男孩追求可奈,一些女孩还略带嫉妒地欺负过她。
高中一年级时在涩谷被星探发现的事可奈一直引以为豪。这件事被母亲由美子断定“只是骗钱的演艺公司”。但是每次跟别人提及这件事时,可奈还是会觉得自豪。可奈很早就知道自己的可爱之处,也清楚自己是那种会被称为美女的类型。正因为如此,她才会执意选择富家小姐上的女子大学。可奈也查了一些偏差值差不多的其他大学,但没有一所中意的,所以最终才根据知名度和豪华程度选择了这里。富家小姐上的那些学校原本就被列在偏差值的排名之外,将来面对的肯定是令人羡慕的目光,就业情况也相当不错。
刚刚考上大学时,可奈希望将来能够成为一名播音员。这也是很多女孩梦寐以求的职业。它既像是职业女性,又不同于职业女性,也不算是艺人。作为一种非常知性的职业深受人们追捧,而且还可能有机会跟名人结婚。
可奈的这个愿望,只跟高中时的朋友说过。
“我们家有一个那么不争气的弟弟,连高中都没上!他将来没准就会妨碍到我的婚事。我父母也挺可怜的,所以我才想当播音员。当上了播音员,感觉就能够扭转乾坤,我们家也会变得更幸福。”
“但是竞争肯定很激烈,六七千人才招四五个,概率跟中彩票差不多!”比可奈要理智一些的那位朋友劝道。
“但是,总会有人能当上吧!挑战嘛,不就是这样的?”
那时候,可奈确实充满了信心。
上大二时,可奈开始去涩谷的专业播音员学校上课。在那儿可奈搜集到很多信息。一些电视台会为甄选出来的学生集中举办播音主持研修。进不了研修班,即便参加了就职考试也没戏。
有人还想尽办法参加学校里的选美比赛。校花的称号对于想要成为播音员的女大学生来说是一个非常有利的条件。遗憾的是,可奈就读的女子大学没有校花选美大赛。校方认为“那种活动有悖于神的教诲,是低俗的活动”,不允许举办。
可奈也没找到其他参加社会上选美比赛的机会,只好就这样匆匆迎来核心电视台的播音员考试。这里的考试比其他就职考试的时间要早很多,来自全国各地充满自信和野心的女孩们蜂拥而至。
可奈的第一志愿是富士电视台,可惜这个想法仅停留在梦想的阶段便结束了。充满期待地在网上报了名,结果连初试都没过。其他电视台也是同样的结果。只有一次通过了初试,可奈非常庆幸当时自己临时换了家照相馆,用的照片比本人还要漂亮很多。
可是在翘首期待的第二轮考试中,可奈很快被刷了下来。她终于开始面对现实。
“想成为播音员真的很难。”
可奈开始明白这样一个理所当然的道理。不过这件事并没有让可奈否定自我。她认为:“播音员也许确实不是一般人能考上的,但我长得漂亮,大学也是听起来很不错的女子大学,就算成为播音员有些困难,想进一流的企业肯定没问题。”
于是可奈把目光锁定在了商业机构和广告代理。就在这个节骨眼上,突然间冒出来弟弟要结婚的事,确实让可奈有些焦虑。
“完了……弟弟成了不良少年,我找工作的事情肯定也会受影响!”
其实,出于对个人信息的保护,现在就职考试中并不需要填写家人信息。公司也不被允许问及父母的职业,基本上不可能知道可奈弟弟的事情。尽管如此,可奈还是很担心。
可奈总担心,面试到了最后关头,面试官会突然问她有没有兄弟姐妹。
“在家里,作为长女,你承担着怎样的角色?”
到时候回答得语无伦次该怎么办?太紧张的话,会不会把实话都说出来?
“我弟弟很没出息,高中就退学了。更不像话的是刚刚20岁就说要结婚,把整个家都搞得乱七八糟。因此,我才必须要努力进一个好企业,让父母高兴。我们家的希望就全在我身上了!”
即便运气好,能进到一流企业,但是考虑到5年之后的事情,可奈还是很担忧。她想要从同事或者之后建立的人脉中物色一个优秀青年的愿望应该能够实现。以前每次参加联谊会时可奈都是最受欢迎的。只要是她看中的男孩,无一不主动来打听她的电话号码和通讯地址。
但是为了不让别人觉得自己太轻浮,至今可奈真正交往过的男孩儿只有两个。第二个男朋友在私立大学学医,可奈和他交往了两年。原本继续交往的话,很可能就要谈及婚嫁,但是后来没有缘由地分手了。当然,只有可奈认为是分手,其实应该是比较体面地被甩了。不过,确实有很多人都认为那所医科大学的男生都有些薄情寡义。
这些已经过去的事情,可奈觉得都无所谓了。纵观周围,几乎没有人是跟大学时代的恋人结婚。大家都深信即将开启的人生“新篇章”,认为进入社会之后,肯定能够找到比学生时代高出一两个层次的交往对象。为了这个目标,可奈正拼命努力在激烈的就职考试中拼搏,弟弟却在这个时候要来拖后腿。
可奈想象了一下被将来的恋人问及家庭时的画面。
5年之后,也就是自己26岁的时候,相差一年的弟弟也已经25岁了。20岁的话,“复读呢”“还没考上呢”之类的话能够蒙混过去。但是,“25岁已经结婚,加上高中时就退学了。”对方听了这些会把这个家庭想象成什么样子?要是再生个孩子的话……
就真的成了“不良家庭”。
可奈想让自己的最终学历显得华丽一些,才选择了这所有名的女子大学。虽说是名门,跟偏差值很高的学校相比还是存在些许差异。这所学校从以前开始就是以良家女孩、富家小姐就读而闻名。虽然可奈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同班同学里还是有几个社会阶层与可奈完全不同的工薪家庭长大的同学。可奈不怎么和阶层差距大的人来往,但周围几乎都是富家女。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这些家庭的父母多数都没什么文化,有的甚至只是高中毕业。从这方面来比较,可奈的父母一点也不差。父亲毕业于早稻田的理工科,母亲也是地方国立大学毕业的。从这个角度看来,可奈的家庭至少还能确保一种定位,那就是“学历和教养都相当不错的工薪家庭”。如果不是弟弟变成那样,可奈丝毫不曾觉得自己的家庭有哪里不足。
一想到这些,可奈就非常痛恨自己的弟弟。而他现在竟然还提出要结婚!可奈轻而易举地就能想象出会跟自己这个没有固定工作的弟弟结婚的会是什么样的女人。那样的女人就要成为自己的弟妹了。天哪,弟妹!可奈不禁打起了寒战。
健治提出,不管怎样还是要先跟那个女孩见上一面。“要是在我们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把户籍手续办了就麻烦了。”
“没有父母的允许怎么可能呢?!”
“确切地说是可以的。翔今年已经20岁了,即便没有父母的应允,也是可以结婚的。”
“啊!真的吗……”
由美子简直马上就要哭出来了。虽然儿子越来越没有出息,母子之间不断争吵,但毕竟是自己唯一的宝贝儿子。翔对于两边的家庭来说都是长孙,也因此备受重视。出生后第一次过儿童节时,两边的老人都送来了非常漂亮的五月人偶,当时由美子特别自豪。
由美子清楚地知道,就因为自己和妹妹都是女孩,母亲满津枝一直感到非常遗憾。但凡自己或妹妹有一个是男孩,母亲肯定会排除万难把他培养成医生的。外孙的出生让母亲喜出望外。
由美子每次带年幼的翔回娘家时,母亲总是热情地亲亲孩子的脸颊:
“这孩子长得聪明伶俐,将来肯定爱学习。你父亲的外孙肯定会有出息的。”
但现在的儿子却与外婆的期待、母亲的希望背道而驰。即便如此,由美子也丝毫没有想要放弃。她一直在祈祷,不管等到什么时候,不管变成什么样子,总有一天,儿子会有所改变。可是,日本的法律又是那么无情!20岁明明还是个孩子,怎么能够随随便便就结婚呢!
“怎么能这样……又不是街边的野狗,随随便便拴在一块儿就行了!”
“不让他们结,他们也结不成。”
这一刻,丈夫看起来非常值得依靠。
“我来好好劝劝他们。告诉他们,两个人要交往的话我们没法阻止,但是,没有固定工作的两个人要结婚简直不像话。不容分说一味阻拦的话,依照那小子的脾气反倒会更执拗。只能这样慢慢来,先让他冷静冷静。”
虽然不清楚接下来具体怎么做,但由美子听了丈夫这一席话还是连连点头。
“那小子第一次经历这种事,头脑发热心血来潮也是没有办法的。这也是他跟现在的其他男孩不一样的地方。”
由美子每次听到这句话,心里都会感到一种无法抑制的不快,仿佛整个身体都在颤抖。
“第一次经历”只是委婉的说法,实际上是说“第一个女人”。翔高中退学后,每天在家和打工地点之间两点一线,别说恋人了,就连女性朋友都没有。据父母所知,他应该是没有和异性交往过。这样的翔到了20岁的今天却突然提出要结婚。即便丈夫不说,由美子也能够想象得出这一切都是第一次性经历带来的痴迷和恍惚造成的。正因为这样,由美子才会更加生气,更加不快。
凭儿子的相貌,要是个普通学生的话,肯定会有很多女孩主动接近。真是一个笨蛋儿子!由美子也因此总跟他唠叨学习、努力都是在增加自己人生的选择机会——包括恋爱和结婚。即便如此,儿子也丝毫没有要努力的意思。结果就是现在这样,不假思索地扑向了第一个出现在自己眼前的女人。
“那孩子肯定是被坏女人缠上了。他不谙世事,一定是就这么让人给骗了!”
“喂!喂!你也不能凭空认定翔的对象就是个坏女人。”
“那是肯定的!”
由美子下意识地提高了嗓门。
“你不也是这么想的吗?估计现在还没大学毕业呢。22岁的姑娘,要跟一个20岁的男孩结婚,这种女孩多不像话!”
由美子越想越气愤。22岁,大好人生才刚刚开始的年纪!上个正规大学的话,是刚刚毕业要找工作的年纪。这可倒好,想要结婚!
“算了!不上学然后早早地结婚,也许就是那种人的生活方式。”
“生活方式”这个字眼脱口而出时,由美子觉得这是一个略显陈旧的词汇。以前,电视、杂志上经常会用这种说法,如今却很少听到了。大概是因为现代人的活法多种多样,再也无法用这样的词汇去概括表达的缘故。
“总之,就是那样的生活方式。但我可不希望自己的孩子也被扯进去。我们家的孩子可是受过良好教育的!”
由美子认为这并不是开玩笑。虽然现在稍稍有些受挫,但是翔这个孩子摆到哪儿都是体面人家的孩子。为什么非要现在就跟一个22岁就想结婚的女人在一块儿呢?这样的话,翔就会一辈子被扯进那个世界里去。
由美子并不清楚“那个世界”具体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可以肯定的是,那必是一种受人蔑视的存在。父亲过世后,母亲卖掉房子,带着由美子和妹妹住进市区的公寓里。在那儿有几个年龄相仿的女孩,由美子很快就和她们成了好朋友。但是母亲满津枝经常在背地里说:
“现在可以在一起玩儿,但是由美和那群孩子可不同。这一点可不能忘记呀!”
“怎么不同?”
针对由美子的问题,满津枝的回答更像是在说给自己听。她用清晰有力的声音说道:
“这不是很明显嘛!由美跟佳美、里子那些孩子生活在不同的世界里。那些人是公寓里出生长大的,由美可不一样。由美是医生的女儿,暂时住在公寓里只是偶然,从根本上就跟那群人不一样!”
母亲满津枝用抑扬的语调说着:“明白了吗?这个世界上有始终住在公寓里的人,也有暂时住在这里的人。由美原本不是住在公寓里的,早晚有一天会从这里走出去。这一点绝对不能忘记!”
当时由美子觉得自己珍惜的朋友被否定了,对母亲产生了一些反抗心理。于是她用学校里老师教的话来反驳母亲:“所有人都是平等的!”
仅仅因为没有钱或者住在公寓里就歧视别人是不对的。当时还是小学生的由美子结结巴巴地向母亲说道。
“贫穷本身当然不是错事。”
母亲回答。
“但是,妈妈讨厌贫穷,更讨厌安于贫穷的人。妈妈不是出生在那样的家庭,也绝对不会按照那种方式去培养由美和妹妹。”
正如母亲所说的那样,3年之后,满津枝把家搬进了高级公寓。
这里有电梯,住在这里的人们装束打扮也讲究了很多。住在公寓时常常能听到的夫妻吵架,也被厚厚的墙壁隐藏起来了。
后来,母亲曾经说过:
“那时候,由美和妙子已经听惯了邻居们激烈争吵和训斥孩子的声音,这让我感到必须得做个决断了。考虑到你们将来升学的问题,你们的父亲留下来的保险和钱我本想绝对不动用的,小心翼翼瞻前顾后地过日子。但是再那样下去,你们就真成大杂院里的孩子了。所以我最终下决心搬到高级公寓去。”
这件逸事由美子曾经略带自豪地向丈夫健治提起过。他的反应总是一样的:
“真的堪称现代版的‘孟母三迁’了。”
其实,自己的母亲并不是那种意义上的伟大。由美子听到这种反应时有些不快。
由美子上大学时见过在公寓住时一起玩儿的里子一面。虽然年纪一样,可她已经是孩子妈了。那个孩子当时3岁左右,正是可爱的时候,一直围着妈妈的手边转。但由美子丝毫没有觉得羡慕。长袖毛衫配牛仔裤的里子显得很穷困,也很憔悴。头发没有打理过,那种蓬乱和由美子作为学生的随意是不同的。没有造型又缺乏光泽的头发正影射了她那随便又不顺心的人生。
在她眼里,在地方国立大学上学的由美子简直光彩夺目。
“由美子从小脑子就聪明!你在家里也常看书学习吧?我妈也经常说,由美子跟我们不一样……”
那时候满津枝说的那些话,对方似乎也感觉到了。
如今由美子明白了,母亲当时真的是豁出去了。为了不让自己的女儿们永远成为“大杂院里的孩子”,决定要竭尽一切所能。她抛掉作为医生妻子的自尊心,做起了塑身内衣销售讲座。母亲想要通过上下左右拉扯别的女人身上的赘肉,来赢得姐妹俩光明的未来。
直到现在,由美子每次想起母亲满津枝,还会禁不住留下泪水。这种情感是出生在东京近郊的工人家庭,没有经历过任何苦难成长起来的健治所不能理解的。
由美子不想因为这次的事情再让母亲担心。话虽如此,翔退学时母亲肯定已经感到非常痛心了。
由美子暗暗决定,这次的事情一定要跟丈夫一起解决,绝对不能让宝贝儿子成为那个世界的人。
她拨通了翔的手机,不出所料,转接了留言信箱。儿子似乎一次也没有接过电话,让人怀疑是不是故意看清楚是谁来的电话才不接。
翔回电话时已经是当天晚上10点多了。夫妻二人正一起看《时空报道》。
“什么事?”
电话里传出的是最近年轻男子特有的毫无抑扬顿挫的声音。每次发生汇款诈骗案时,电视台的评论员总是一副吃惊的表情说:“怎么会连自己儿子的声音都听不出来呢?”
如果遇到这种情况,由美子也没有信心一定能分辨得出来。叽叽咕咕说话的年轻男孩,声音听上去都一样。关键是,这几年自己好像从没有和儿子好好地谈过话。
“有呀!很重要的事。”
由美子故意很爽快地回答。丈夫一再嘱咐绝对不能太过强硬。
“我跟你爸说过了。你爸想要见见那个女孩。”
“啊!真的?”
“当然了!”由美子使劲儿抑制住自己想要怒吼的心情。
“又不是单纯的交往,要是翔想最近就结婚的话,我们必须得见一见那女孩。”
“嗯,那看看珠绪怎么说吧。”
听到这里,由美子有些哑口无言。儿子似乎对那女孩言听计从。
“那位小姐要是懂事儿的话,”稍稍缓了一会儿,由美子才说出这句略带挖苦的话,“当然会来见见结婚对象的父母!”
“嗯,应该没问题。她在这方面很懂规矩。”
懂规矩的女孩怎么会22岁就要跟20岁的男孩结婚?!怎么能还没见对方父母就谈婚论嫁?!想说的话堆成了山,但由美子暂时还是把一切都压在了心里,准备迎接4个人的见面。日期定在了下周日,但地点始终很难确定。翔说,想在女孩打工的涩谷找个地方见面。
“不是开玩笑吧!”
由美子不由得叫出声来。
“带她来家里!要谈这么重要的事情呢!”
见面当天,由美子精心地打扫了房间。平时她都是去附近超市里的花店,这一天特意跑到车站前面的大商场买了一束粉色的玫瑰花。
把花插到花瓶里时,女儿可奈取笑道:“哎呀!够紧张的呀!”
可奈穿着一件和玫瑰同色,充满春天气息的夹克,正准备要出门。
“你今天不在家吗?还想让你看看翔的女朋友呢!”
“不会吧!还是别了!”
可奈夸张地噘起嘴。
“反正有翔带她过来呢!要跟一个20岁男孩结婚的人肯定也不是什么好女孩。一想到这种人有可能成为我弟妹,头都晕了。我提前说清楚,尽可能别让我跟她有任何瓜葛!”
“不可能呀!她要是真的嫁给你弟弟呢?”
“喂!妈妈!你不会真打算让他们结婚吧!”
被女儿击中要害的由美子沉默了。
“你们不是打算想办法劝他,阻止他们结婚吗?拜托你们啦!翔有他的软肋,现在只是一味地顺从那个女孩而已。妈妈,您跟翔相处的时间更长,一定要坚决果断!坚决果断!弟弟不上学,老婆再是个不良少女,我就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这关系到我的人生,求求您了,妈妈!”
可奈摇晃着打理得非常漂亮的卷发,露骨地蔑视着自己的弟弟。看着女儿,由美子心中泛起淡淡的苦涩。21岁的女儿,年近50岁的自己,竟然拥有完全一致的人生观。
“我最早也要晚饭过后才回来。”
“哦,吃了晚饭才回来吗?”“翔说不会待太久。要是时间长的话,我打算订些寿司的。”
“估计不会待到那会儿的。”可奈露出一脸坏笑,“祝你们度过愉快的时光!我猜她是妈妈最讨厌的那种连筷子都用不好的女孩。肯定会出丑的,还是别订寿司啦!”
女儿可奈在留下不快和不安之后,走出了家门。
由美子又重新检查了一下起居室。透过整面的玻璃窗,晚冬时节柔和的阳光照射在木质地板上。
这幢房子是由美子与健治婚后第五年购买的,当时刚刚建成,10年前又重新改造了一下。因为10年前健治父亲去世,给他们留下了一笔遗产,这才下了好大的决心重修房子。
虽然当时儿女年纪都还很小,但由美子还是自然而然地想象了他们结婚时的情景。将来总有一天他们会带着各自的结婚对象来家里,也许还会在家里举办订婚仪式。为了到时候方便,必须留出足够的空间,所以当时还特意精心设计了一下客厅。本想设计一个独立的客厅,但由于面积有限,只在十五叠大小的房间里做了一个吧台式的厨房,还放了张餐桌。整面大玻璃窗旁边摆放着一套高级组合沙发。壁炉式装饰架是由美子最得意的部分,上面挂着夏加尔的版画,始终装饰着鲜花。这里是能够充分表现出这个家庭的富足、有教养和严谨的一个角落。
就要成为自己儿媳妇的女孩马上要来到这里了,这种氛围应该很适合吧。但是倘若差距真的太大,由美子说什么都要阻止他们!
丈夫健治的意见也一样。
“先见见本人,如果真的很差劲,那就轮到做父母的出马了!”
由美子看了看表,约好的是2点整,已经过了5分钟。这一点肯定要减分。当然,还要看接下来初次来访时的礼节。
10分钟过去了。玄关的门铃响了。儿子像客人一般按响了门铃。看到对讲机上的画面,由美子瞬间大叫起来:“啊!丑女!”
当然,这种摄像头总是会把人照得很奇怪。即便如此,这个女孩也称不上是美女。儿子那熟悉的身影旁边是一个五官扁平、脸形宽大的女孩。
不对!肯定是对讲机的显示器有问题!由美子重新打起精神。也许是摄像头镜头的缘故,在那个正方形的小画面上,就连女儿可奈,那个大家公认的美女,看上去也像个可疑的传教分子。
玄关的门打开了。由美子期待着女孩比画面上可爱……但事实上,没有什么差异。女孩给由美子的第一印象就是脸大。
翔是典型的现代年轻人,有着瘦小的脸庞。女孩站在翔旁边更显得脸大了,脸颊的一侧还残留着未治愈的粉刺的痕迹。
“您好!打扰了!”
一个非常明快响亮的声音。
“我是翔的母亲。欢迎,欢迎!”
由美子微笑着。当然这微笑并不是因为这个女孩,只是为了自己的儿子。之后要是被挑毛病,说“太冷淡了,感觉很不好”之类的话,翔肯定就为难了。
“请进吧!”
由美子的话还没说完,女孩就已经把鞋子脱掉了,而且还是用两只脚相互蹭着把鞋脱掉的。正如所料,女孩并没有弯下身子把鞋子朝外摆放整齐,而是非常灵活地边脱边用脚把鞋尖的方向转了一下。这一点是该减分,还是该称赞她那动作实在是灵活呢?
鞋子是白色的。离春天还早呢!这时候穿着白色的鞋子,审美真让人费解。当然由美子原本也丝毫没把珠绪这个女孩想象成时尚干练的形象。廉价的羽绒服下面是一件浅色花纹的连衣裙。不过,到底是不是连衣裙还看不出来,因为她在薄薄的衣裙下面套了一条紧身裤。由美子想起了刚才女儿可奈穿的那件粉色夹克衫。单从装束上来看,女孩和这个家就不是一个类型的。
闹市街区、电车上经常能看到这种打扮的女孩。因为跟自己没有任何关系,由美子从来也不觉得怎样。但是当这种女孩站在一米以内,与自己近距离接触时,由美子简直要气炸了。
“妈妈!”
最初由美子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但是女孩爽朗地说道:“妈妈,您别张罗了。”
“啊!”
由美子大吃一惊,生硬地挤出一丝笑容。
“叫妈妈还早着呢!还是叫我福原好了。”
“哦,好吧。”
女孩似乎没感觉到什么,只是淡淡地微笑。仔细一看,确实是南方人特有的一双美丽的大眼睛。只可惜因为脸大,每个部分看起来都大。鼻子很肥大,嘴巴也很大,嘴唇还很厚。也许是因为所有五官都很大,就会感觉缺乏某种韵味。配上廉价的服装,这个女孩怎么也没法得到及格的分数。
“翔啊,这个女孩可不行!”
由美子在心里对一旁的儿子念叨着。
“不行!绝对不行!”
不可思议的是,由美子的心情反倒逐渐变得轻松起来。她曾经在闪念间想过,假如儿子带来的是一个很棒的女孩,那该怎么办?就像电视剧的结局一样,自己不得不为之前的偏见和先入为主感到惭愧,还要向儿子和那个女孩赔礼。那样的话该怎么办?
但要是眼前这个女孩的话,就可以毫无顾虑地反对了。丈夫健治一定也会很吃惊,势必完全站在自己一边。
“初次见面。我是翔的母亲。今天,欢迎你来家里。”
由美子一下子从容了很多,表现得也格外温文尔雅。她想要向眼前这个女孩展示一下一个有品位的东京主妇形象。
“我是宫城珠绪,请多关照。”
意外的是对方也站起身来表示问候。这样一来薄薄的衣角轻轻晃动。由美子不能理解这种女孩为什么要穿小女生的衣服。
“很抱歉,这次是空着手来的。我本想去买些点心之类的,可是翔说不需要。”
“是我跟珠绪说不用了。我跟她说我们家人都不怎么喜欢吃甜食。”
儿子表现出的略带强势的态度令人吃惊。
“但是,我们的住处附近有一家特别好吃的铜锣烧店。从家里搬出去之前,我也觉得自己很不喜欢吃甜食。可是那家的铜锣烧出人意料的好吃。我们俩偶尔会买两个边走边吃。”
“对对对!那里的铜锣烧,真的非常好吃。下次一定给妈妈,哦!不,是给福原夫人买来尝尝。”
“那就谢谢了。”
由美子漫不经心地表示了谢意,随后便直接切入正题。
“宫城小姐是冲绳人吧?”
“是的。我来自南琉球岛,从那霸需要坐一个小时的飞机才能到。”
“南琉球岛,我好像没听说过。”
“怎么可能。台风预报时不是经常会提到吗?”
翔有些愤然,由美子看到儿子那气势略微感到有些扫兴。
“下次我会仔细地看看台风预报。那,你是在那儿一直上到高中毕业吗?”
这才是关键!珠绪这个女孩是正式从高中毕业,还是中途退学了?自己儿子的情况暂且不提,但对于女孩的学历,由美子还是很在乎的。
“岛上没有高中,所以岛上的孩子都要到那霸去上高中。”
“哦,那还挺不容易。”
由美子稍稍放下心来,起身到厨房吧台泡起了红茶。由美子通常都是煮咖啡,偶有比较在意的客人来时才会好好地泡一壶红茶。
茶具用的是进口的威基伍德。大部分家庭都没有专门的红茶茶具,很随意地用咖啡杯给客人端上红茶。但是这个家庭不同,用的是专门的红茶茶具,端上来的是上等的格雷伯爵红茶。由美子心中暗自念叨,这就是你现在交往对象的家庭。
就在这时,健治走了过来,稍晚些出场才能够显示出家长的权威。他脱掉了平时经常穿的略显陈旧的黄色开衫,换了一件蓝色名牌上衣,颇有当年打高尔夫球时的感觉。
年过50岁的健治,身体已经发福。平常由美子总是唠叨不停,但是此刻给人的感觉还不错。身材魁伟的中年男子,身着质地上乘的便服,很自然地显示出这个家庭的富足。
“啊,欢迎,欢迎。”
健治打了声招呼,比想象的要亲切,但由美子还是可以透过那副眼镜看到丈夫那冷酷而毫无表情的双眸。丈夫肯定对这姑娘也很失望。
“这是翔的父亲。”
由美子介绍道。珠绪再次起身打招呼。
“初次见面,您好!我是宫城珠绪。”
“哦,坐吧!”
丈夫一副面试官的口吻说道。虽说是借调,但毕竟也是担任“部长”级别的职务,眉宇间就带着一股威严。由美子对丈夫有了新的认识。
“宫城小姐出生在冲绳,是吧?”
“是的,我出生在南琉球岛。”
“哦,那个地方经常在天气预报里出现呀!每次台风警报时最先提到的地方。”
“是的。岛上还有气象台呢!据说是日本很重要的一个气象观测点,有很多人在那儿。”比起刚才和由美子的谈话,这时的对话进行得似乎更顺畅一些。坐在一旁的翔表情放松了很多。
“那肯定也是一个好地方。我曾经去过石垣岛,那就很漂亮,大海美得让人震惊。”
“啊!石垣岛!”珠绪一边用手比划着一边喊道,“那儿可以说是一个大城市了!有好多大型酒店,人也很多。我住的地方可比不上那儿。”
“那个南琉球岛,真有那么偏僻么……”
由美子战战兢兢地问道。石垣岛都堪称大城市的话,南琉球岛到底会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由美子并没有去过石垣岛,只是在电视节目里看到过而已。印象中那儿没有什么高楼大厦,只有绵延不断的沙滩。
“我们那个岛上只有300人左右,游客也很少会来。每天只有两趟飞机。要说偏僻的话确实很偏僻。”
珠绪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咯咯地笑了起来。这让由美子联想到曾经在歌舞伎中看到过的“俊宽”的形象。那个年轻人在背叛平家之后,好像是被流放到了鬼岛。他追着拒绝让自己乘坐的船只一直跑到了海岸边的悬崖上,衣衫褴褛,可怜兮兮地朝着大海不停地招手呼喊着:
“喂!!船家!”
难不成会是那样一个地方……
“宫城小姐的父亲在岛上从事什么工作?”
也许是察觉到了由美子的不安,健治马上问道。
“我父亲在种甘蔗。从爷爷那一代开始就一直在种。我们那个岛上种植的甘蔗很有名。”
“是很大的一片地。能用收割机快速收割的那种。”
翔仔细留意着谈话气氛,并在一旁补充道。儿子以前就是这样,一个大男孩却为人柔和、心思细腻。由美子认为这一切都是翔的性格导致的。
“是的。我父亲的农场里还生产黑砂糖,在机场还开设了专卖店。”女孩没有用“爸爸”,而是用“父亲”这个字眼,这多少缓解了由美子之前想象的一切。眼前这个女孩至少出生在一个正经农户人家,她稍稍放下心来。就在这时,珠绪很坦然地说出了下面一席话。
“不过,虽说是父亲,其实他已经和我的母亲分开了。我父母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离婚了。因为海岛很小,所以还是能经常见到。父亲再婚后生的弟弟,和母亲再婚后生的弟弟,在岛上上学时是同一个年级。”
“真的有这种事啊……”
丈夫健治用略带沙哑的声音问道。
“一点也不稀奇。小学和中学在一块是因为岛上只有一所学校,基本上都有可能是同学。对了,我父亲那边最小的弟弟和妈妈这边的妹妹在小学也只相差一个年级。妹妹是4月10号出生的,再早点的话就能是同学了!真挺遗憾的。”
“那,你有几个兄弟姐妹呢?”
这次轮到由美子提问了。
“我是长女,父亲那边有4个,母亲这边有3个,总共是8个兄弟姐妹。”
“8个……”
夫妻二人异口同声地重复道。
“我母亲和与父亲再婚的阿姨都是PTA的成员,现在关系很好。我们兄弟姐妹几个人也经常在一起,相处得都很融洽。”
“真是田园诗歌一样的地方呀……”
由美子附和道。翔闻言瞅了瞅由美子。这句话既不是讥讽也没有别的含义。两个世界间相差太过遥远,根本讥讽不着。
“但我父母之间似乎还是有一些芥蒂。我母亲经营着岛上唯一一家咖啡酒吧,简单地说就是开酒馆的。可是我父亲一次也没有去过。岛上的人都说他太小心眼了。”
“宫城小姐,”健治开口说道,“你在涩谷打工,是吧?”
“是的。”
“那样的话,要结婚岂不是很荒唐?我家翔也没有工作,高不成低不就的。这样的两个人要结婚是不可能的呀!”
谈话突然直奔主题。
“这么说,确实……但是……”
珠绪低下头,浅茶色头发垂到肩膀。由美子估计这个女孩恐怕没在什么正式的地方工作过,还不适应大人们用严肃的口吻训斥。谈及自己的事情时滔滔不绝,沟通对话就不大擅长了。事实证明,由美子的盘算落空了。珠绪再次开口说道:
“虽说是有些早,但是我母亲就是在19岁时结的婚。跟翔的事情,我已经和母亲商量过了。母亲也说一个人可能过不下去,但两个人怎么着都能过。”
“这是什么理论?”
“如果是一个人的话,要生活下去可能有些困难,但是夫妻俩的话不管遇到什么事总是会有办法的。我的父亲和母亲结婚时就只有20岁,那还是在种甘蔗之前。听说他那会儿很讨厌种地,一直骑摩托车在那霸游荡。但是,母亲就认为总有办法能过下去的,于是就结了婚。母亲鼓励我们说,两个人在一起是需要勇气的。”
“那只能在你们那个小岛上行得通。”
紧跟着丈夫,由美子也发起了进攻。
“这样说可能有些失礼,宫城小姐的父母是很早就结婚了,可是不久不就离婚了吗?”
翔紧紧地盯着这边,由美子决定无视他。过分!太过分了!虽然多少也预料到了一些,但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么一个奇怪的女孩!
“喜欢就马上结婚,不喜欢了就可以马上离婚。这只是你们岛上的习惯,即便最近社会上流行这样,我们也没法赞同。我们还是希望自己的孩子稳稳当当地结个婚。”
“所谓‘稳稳当当地结个婚’是什么意思?”
翔厉声问道。
“就是选择一个一旦在一起就不会分手、能够得到周围人祝福的婚姻。”
“这么说,是不是您二位不赞成我们的婚事呢?”
“很抱歉,我们确实很难赞成。你也早有心理准备了吧!”
“嗯,心理准备?”
珠绪从心底发出惊讶的声音。她的眼睛大大地睁着,这样一看,眼角稍稍下垂,那形状很奇怪。由美子心想这个女孩确实不好看。
“和喜欢的人结婚,为什么还需要做好心理准备呢?”
“你……”
由美子无语了。与其说是意见无法统一,不如说是根本没有共同语言。
“父母肯定会反对,肯定会很辛苦之类的思想准备!”
“也许会很穷,但我不觉得这会是多大的问题。”
“嗯,宫城小姐啊!”由美子像在教育一个无知的人一样,耐心地发出和蔼的声音。“我们呢,对这桩婚事肯定不会兴高采烈地表示赞成。父母就是这样的。刚才也已经说了好多遍了,翔现在还没有稳定的工作,只是一个打工仔。这种人怎么能结婚?在你们那个岛上也许很普遍,但我们肯定是不会允许的。一直打工的人要结婚,这完全不合乎常理。”
由美子终于找到了关键词。对,就是不合常理这个词。想想看,眼前这个女孩的常识就有些偏颇。用一句话来概括这种状态就是:“不合常理。明白吗?不符合常理,这是我们最讨厌的。”
“嗯,是打工不合乎常理吗?”
“并不是打工本身不合常理。我是说,只能打工还要结婚这件事不合乎常理。”
“那么,也就是说翔一直在打工,是不合乎常理的,所以反对我们结婚,对吧?”
“是的,当然还有其他理由。”
“这样的话,翔岂不是一辈子都结不了婚了?”
“哦,怎么呢?”
“翔不是说,自己一辈子就这么打工嘛!”
“说什么呢!世界上哪有人一辈子打工呀!”
由美子喊出声来。
“打工,只是十几岁、二十岁的人干的。一个男人到了五六十岁还在打工的话,就意味着根本没有参与到社会生活当中去。明白吗?”
由美子紧紧地盯着翔的方向,心想你不是真心那么说的,对吧!
“别那么激动好不好。”
翔突然说道。
“有工作和打工有什么区别?”
“当然有区别!而且是完全不同!”
由美子目不转睛地盯着儿子,感觉连自己的儿子都在不知所云。由美子并不喜欢翔那张瘦小的脸庞,眉毛修剪得像女孩一样整齐,更显五官端正。翔和旁边的这个年轻女孩,很明显是完全不同的,就像有工作的人和打工的人完全不同一样。你跟身边这个丑陋的女孩是不同的,不同的呀!你怎么就不明白呢!由美子真想大声地责问他。
“即使是正式员工,不也是说被开除就被开除吗?与其那样,还不如打自己喜欢的工,按照自己喜欢的方式工作呢!我和珠绪,不怎么花钱也没事儿。两个人在一起感觉很好,很开心。这样一直下去完全没问题,所以想结婚。”
“简直不像话!你们五六十岁的时候也打算一直打工吗?”
“到时候,即使那样也没关系。”
“明白了,我明白了。”
此时,由美子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
“也就是说,翔,你觉得现在这样已经很开心了,对吧?这样的话,不结婚也可以呀!两个人只是一起生活的话,妈妈也不会特别反对。”
“那可不行。”
珠绪不紧不慢地在一旁说道:
“我母亲说了,同居可不行。她说不能做不检点的事。”
母亲,最近东京还是持续低温,您那儿过得怎么样?
前些日子翔的成人礼,您寄来的那份心意我们收下了,非常感谢您。一想到之前还穿着小短裤背着小书包的那个孩子,这会儿已经20岁了,我就会感慨万分。当然,我们家的情况,不是用感慨这样的只言片语能够说尽的。
请您不要感到太吃惊。翔突然说要结婚了。开始我和健治也都没有在意,翔才刚刚20岁,正常的话也就是上大学的年纪。您也知道,他连个固定的工作都没有。可是两个人已经在一块儿生活了,还说要结婚。我和健治都极力反对。
您知道那女孩是怎么说的吗?简直太不像话了!那就是一个野蛮粗鲁、厚颜无耻的女孩。明确地说,她跟我们生活的世界完全不同。那个女孩回去之后,我有好一阵都感觉很茫然,甚至感到绝望。
这个家如今真的沦落到非得跟那种女孩结婚的地步了吗?母亲,我现在是明白了。孩子将来和什么样的人结婚,是对父母构筑起的这个家庭的一次打分。
作为母亲,我也曾对儿子的结婚对象抱有各种各样的幻想。我们家是普通的工薪阶层,所以没有想过对方会是有钱有势的富家女。但即便没钱,也得是一个有修养、家教很好的女孩,这是我为翔勾勒出的结婚对象的形象。可能的话,再从事一项比较知性的工作,能够自立,就更好了。我自己就是好不容易上了大学,但最后也没有掌握什么一技之长。所以如果翔能够和一个职业女性结婚的话,我会在家务方面多多帮助他们。这些如今都像是一场梦了。
如果翔的结婚对象从事的是一份有社会意义的工作,我绝对不会像以前的婆婆那样阻挠。肯定会从各个方面协助他们,为她创造一个能够继续工作的家庭环境。
可是,翔带回来的这个女孩,同样是一个没有固定工作的女孩。尽管好像是高中毕业,但一点也没有知性的感觉,而且长相丑陋,说话无礼。完全是母亲过去曾经说过的“那个世界”的人。
我们小时候,曾经在公寓里住过一段时间。也就是父亲去世后您把房子卖掉,很困难的那段时间。去公共浴室洗澡的日子很开心,但是您经常跟我们说:
“你们和住在这里的那群人是不一样的。你们只是因为父亲去世,暂时住在这里而已。”
小时候我并不理解什么是“那个世界的人”。但是现在我明白了,那是一群生来就放弃努力的人。他们祖祖辈辈、子子孙孙都过着同样的生活,不觉得痛苦也不觉得可悲。您从小就教育我们要有自尊心,要积极向上地活着,我觉得自己也是这么努力过来的。
要说我是否按照这种方式教育了自己的孩子,也许我认为没有必要去这么教育他们。父母双全,无忧无虑的孩子,要让他们拥有强烈的上进心是很难做到的。我只是希望他们能够好好地成长。人们常说,父母想要把孩子培养成什么样,他们就会长成什么样。难道我真的犯了这样的错误吗?
儿子为什么会中途退学,为什么要跟一个那么差劲的女孩结婚?他为什么要把自己推向“那个世界”?我始终在一旁守护着翔,一直相信一切都还来得及。但是这次的事情恐怕会发展到无可挽回的地步。
母亲啊,请您告诉我,我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