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诹访希的第一次会话的时候,我们中间隔着一道帘子。
那是在中学时期的保健室里,有两张并排而放的病床。靠窗位置的床上躺着希,我则是躺在靠近走廊位置的床上。三年前的秋天,伴随着家庭纠纷的恶化,我似乎多少也有点承受不住了。于是在理科的实验课上,我秀出“一头栽倒在教室的油布上”这场好戏。诊断的结果似乎是“过度呼吸症候群”。
我借着瘦弱的、肌肤白彻的都想让我对他说‘先别管我了,你先找个能晒到太阳的地方呆着吧’的保健委员的肩膀,步履阑珊的来到了保健室。然后在十分钟不到的时间里,那位保健委员又带来了另一个客人。那个人就是诹访希。
虽然当时希和我是同一个班级的同学,但我们之间从来没有交谈过。虽说她在班级里并没有显得特别的突出,但也绝不是那种会被埋没在人群中的存在。她在教室的时候老是低着头,平时别说嬉闹什么的,就连她笑的模样我也未曾见过。当然,如果只是这样的话,似乎可以盖棺定论的确定她只不过是一个不起眼的女生罢了。但在她的身上总有一股清新脱俗的感觉。个子稍小,脸型轮廓方面虽然不是属于那种棱角分明的样子,但却更有一种和风少女的气氛。
肌肤白彻的保健委员将大半本应用于理科课的时间浪费在往返于保健室的途中,在那里一头苦笑。而我则是已经摇摇晃晃的找回了一些平衡感、稍微清醒了一些,因此为了使气氛不太尴尬,我试着若无其事的和他攀谈起来。
“辛苦了,这位难道也是过度呼吸?”
他用力绕了绕搀扶过我和希的肩膀,弯起嘴角笑着说。
“不,好像只是贫血。那么,好好休息吧。”
保健委员走了之后,保健室里就只剩下我和希两个人。连保健老师此时也正好不在。
墙上挂着的学校标准时钟上虽然没有秒针,但是放在保健老师桌上的台式时钟上却有。长时间的沉寂之中,其秒针游走的声响便回荡在房间当中,滴答滴答……
当时首先发话的应该是我。
“贫血啊?不要紧吧?”
两张床的当中以一张橘色的窗帘分割开来,希的身影看上去像是一层剪影。也许那个时候,希正闭着双眼已然半入沉睡也说不定。因为等我听到回答的时候,这当中已经过了些许的时间。
“……..没什么大碍,只是有点头晕而已。”
希的声音轻轻的掠过。平时和她普通的对话的时候就是这种轻言细语般的感觉。更何况现在她的声音更是微小,本来应该是一句无所谓含义的应答,在这种气氛下也变得好像是在昭示着自己心里的小秘密一般神秘。
就像是在小心翼翼的打探着什么似的声音,接着问道:“是,嵯峨野君吧?”
“这个姓很少见吧。”
“这么说的话,我的姓氏也很少见吧。”
我在当时并不记得希的姓名。因为在我的印象里她只是一个看上去稍微和其他女孩略有些独特而已,且没有任何交集的同学。所以这也不能怪我。但是此刻我沉默下来的含义,希马上便领悟了。
“诹访,诹访希。”
“啊,对对,抱歉一下子没记起来。”
为了防止再次忘记这个名字,我将它深深的烙印在了脑海的深处。
“……诹访同学,是哪个小学的啊?”
但是,面对这个在初中阶段算的上是十分普遍的询问,希却久久没有作答。她此时正在犹豫。大概,这个答案她也只对为数不多的人提起过吧。或者说我甚至是那个第一人也说不定。
过了许久,她带着犹豫般的口吻说道:“我并不是金泽人,小学是在横滨上的。”
“这样啊。”
“我是从那里逃出来的。”
这句话,如同自白一般,而我则是以为听错了什么。
“哎?”
“……抱歉,嵯峨野君,我想稍微睡会。”
在那之后,房间里就只能听到安静的呼吸声和秒钟的声响。
从那以后,在上学的路上会经常发现希的身影。在此之前明明也是走的同一条路线却没怎么注意到,可能是我下意识的开始关注到她的缘故吧。
她说过她是从横滨搬过来的,大概是源于这个原因,无论是在上学的路上碰到她,还是放学的路上碰到她,她总是孤身一人的样子。于是我稍有用心的观察了她一下,比如说在中午午休时吃面包的时候,虽然也有能够围成一团一起聚餐的集团,却从来没有见过她能够很亲昵的融入其中并热烈交谈的样子。
季节从秋天慢慢的转变为冬天,在某个阴云密布的一天。在冷风彻骨的回家途中,我和希在一处红绿灯路口并排站着。那个时候正在等红绿灯的人正巧只有我和希两个人。我用余光瞥了一眼在一旁的希,也不知道是否有察觉到我的这一举动,她只是和往常一样低头看着地上。
和稍微有过一些接触的人独处在一起的时候,总感觉气氛会变的很尴尬。我只是一味的看着人行道红绿灯的红色信号。不经意间像是掠过般的声音向我发问,那一瞬间我甚至没能听出这是希发出的声音。
“嵯峨野君的家也是这个方向啊。”
“啊啊,是啊。”
“嵯峨野君一直住在这个小镇上吗?”
“对啊。”
希晃了一下脑袋偷偷的瞄了我一眼,然后又将视线恢复到地面上。
“……你喜欢这个地方吗?”
轻声细语般的询问,对此我稍微犹豫了一下。除了把想到的想法直接说出来之外,我想不到任何其他可以回答的方式。
“这倒是从来都没想过。”
刚说出口就觉得这样的回答略显敷衍,于是马上又追加了几句。
“我从出生到现在也就只在这个小镇上呆过,其他地方的情况也不是很了解……要问我‘喜不喜欢’这样的问题,应该是需要通过比较才能知道的吧。”
希什么也没说。
红绿灯变成了绿色,我和希缓步的走在一起。终于从希的嘴里发出了简略的回应,简短而又直接。
“我,讨厌这里。”
我稍微感到一丝寒意。被希的声音这样说过之后,好像不仅仅是这个地方,甚至是其他更辽远的地方,这世间一切的一切听上去都像是被诅咒了一般。
“……因为,你喜欢横滨的关系?”
“也不是说,我喜欢横滨什么的。”
希缓缓的抬起头,仰望着天空。在这个临近冬天的季节里,天空中早已蒙上一层暮色,而漫天覆盖着的则是摇摇欲坠般的厚实的云层。看这样子,怕是要下雨了吧。
“明明早上还是晴天,现在却变成了这幅模样。”
她低下头,又将视线转向我:“我是指,这个地方雨下得太多了。”
虽然就好像是被她指责着发生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就是我一般,心情变得有点槽,但是在了解到希之前的那番话并不是带着那种正遭受着诅咒般意味的时候,我稍稍的安心了些。
“在这里,有一句当地的俗话叫‘就算忘记带便当、也不能忘记带伞’。”
“真的就是这种感觉。”
一声浅浅的叹息。
“就算只是想看看云缝里的蓝天也不行,到处都布满着云。”
“这都得怪从海边吹过来的风,没办法。”
“没办法……虽然是这么说,但是。”
嘴角仿佛只是稍许的抽动了一下。看起来,希的表情像是在微笑。
“我想看看蓝天。”
回响着的声音仿佛让这个简单的希望听起来就像是一个悲切的祈愿一般感伤。但是即使对着一个对任何事情都无计可施的我,还偏偏提出这样一个关于天气方面的要求的话,那也只能是黔驴技穷罢了。
我们所走着的道路穿行于各幢房屋之间,因此其路宽很窄,虽然路当中画了一条中心线但没有独立的人行道。在到处有着些裂纹的柏油路上用白线分割开了车用的部分和人行道的部分,但是属于人行道的部分只有平衡木般的大小,偶然有车开过的时候,我和希就不得不紧紧挨靠着他人家外墙的边上避过不可。我俩并排走的时候,如果有车开过,那就必须要么是我、或者是希单独走在前面,避让来往的车辆。
在途中有块种着树的地方。那是一颗几乎掉光了叶子的银杏树,往道路上方伸展着枝条。这应该算是棵古树了啊。并且它的位置正好挤在水泥围墙的周围,于是希便代表着所有通过这里的路人抗议道:“这树,太碍事了。”
银杏的主干部分的一半向着道路前倾着,因此在这个银杏的前方道路就索性变成了单侧一车道的单车路线。
这条道路原本也就不是那种交通量很少的路。因为这条路正好是在金泽城周围频繁发生堵车时的一条近道。所以每天早上都会有不少的车辆通过,而每当开到此处时,那些车辆就又不得不都被堵截在这里。
“为什么不能砍掉它呢?”
这个还真是,大家都怀着的一个疑问。关于这点我也是有些道听途说的。从一旁擦身而过一辆RV轿车,就如同它的英文缩写一样,我一边收起肩膀避让,一边解释道:“当初要拓宽这条道路的时候,这块地主的老婆婆出面发对。市政府方面也是和她交涉过很多次,但她好像是决意不做任何让步。据说是因为这是她对死去的丈夫回忆之类的,不过就不知道是真还是假。”
“哼嗯……”
持续着毫无生气般的回应,她小声的说了一句。
“死了就好”
“哎?”
的确像是听到了‘死了就好’。当然这可能是针对不肯把树砍掉的地主的咒骂。但是我却稍稍有种幻想破灭的感觉。因为,希对着一个,因为不肯为了公共环境而牺牲树木的地主发出了咒骂。这种仿佛她正挺起胸膛自我主张着‘多为大众做些有益的事情吧’的印象,让我感到有些虚伪。
但是即使如此我也什么也没说,之后直到两个人分别为止,都没有再说什么了。在分别之际,希用了一句‘回见’向我打了一声招呼。
当时和希的对话,对我来说还并不是什么特殊的事情。但是即便如此,我仍记得当初希的背影留给我的是一种喘不过气般的沉重感。虽然并不是特意想要和希对话,但是那时我仍希望能够找一个继续倾诉下去的对象。因为这段时间,我就可以不用用在呆在家里这件事上了。
三年前在秋冬交替之际。我尚未能适应气氛‘焕然一新’的嵯峨野家,也并未恋上诹访希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