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寒冷中我蠕动着身子。
听得到水的声响。但、和之前那种间歇性的会在腹中深处产生回响的波涛的性质不同。现在不断涌入耳边的是轻柔的但却连绵不绝的水声。睁开双眼、眼前即是一片流淌着的河水。
河岸的堤坝上面是一条铺着沥青路面的自行车道。在这条车道边上分布着长椅。直到刚才我好像就是在这其中的一个长椅上横卧着。
我转望了一下周遭的环境。在同样沉闷的天空下,眼前是一条有些涨潮的汹涌流动着的河水。而对岸则是有着偌大停车场的吉之岛百货公司。再往远处则可以隐约的看到一些高层建筑群。一切都非常的熟悉。眼前的河名为浅野川。然后这里则是金泽市。
接下来,我看了看自己的手。那是一双在经历了北边大陆严寒之后而冻得通红的双手。试着活动了一下,十根手指全都能正常的运作。我从长椅起身。低头望身上一看、穿的还是那身灰色的大衣,外面还裹着一层黑色的风衣。下身则是稍微有点弄脏了的宽口长裤。我现在穿着和之前完全一样的防寒装。
熟悉的环境、同样的衣着。但……
确实自己是去了东寻访了呀。我的确是动用了明知道事后会饿肚子的最后的积蓄,决定起身去悼念诹访希了的。然而为何现在却仍身处金泽?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试着在原地蹬了两下脚。运动鞋践踏着沥青的路面、随后身体便感受到了相应的震动。接着我又用手摸遍了全身也没有一处疼痛的地方。钱包也还健在。其中甚至连从芦原温泉到金泽的车票也还在里面。芦原温泉是离东寻访最近的一处车站。而这张车票便是在金泽买的往返票当中的返程票。也就是说车票尽管现在仍在我的钱包里,而我却已然回到了金泽市的浅野川是的河畔,并横卧在其间的一处长椅上了。
……现在明确了解了的唯一的现状就是,这张车票算是作废了。
不经意间看到自己的拇指和食指之间还残留着浓绿色的脏污。那应该是在那时摘花时留下的。
我开始思考起来。把这一切当做一场梦来看的话那也太奇怪了。自己应该的确是去了东寻访了的。但是现在却在不知不觉的时候回到了金泽市。那么一定要说哪一方是在做梦的话,毫无疑问只能是现在,此时此刻!
忽然一阵冷风吹来、确信着现在应该是处于梦中的自己、嵯峨野亮,却因为太冷而颤抖着身躯。
看来这其中应该是哪里出现了混乱。对了、好像自己稍微想起了一些什么。我的确应该是忽然一下子犯了晕眩、在崖边失去了平衡……然后是那个、令人悚然的浮空感。
直到这里还是记得的。于是可以这么理解,我从那个崖上摔落后并没有死,只是在记忆方面出了某些差错。
我看了一下自己的手机。急切的想要知道现在的日期。手机上显示的是“二〇〇五年十二月三日”。
“……”
十二月三日、这不是我去东寻访的那天吗?应该不可能像现在这样安心的在浅野川河畔的长椅上躺着才对!
忽然我发现,手机显示着信号处于圈外状态。的确这里是远离着街道,但对面可就是大百货公司吉之岛啊,圈外也太离谱了吧。我试着摆弄了一下手机,显示依旧没有发生变化。
这手机坏了吧。不过即使如此也是情理之中。毕竟只是款淘汰了的便宜货嘛。
此时又吹起了一阵冷风。从日本海吹来的风真是冷的可怕。再这样老是站在河边的话恐怕整个身子都要被冻僵了。总之既然莫名其妙的回到了金泽市,还是快点回去,赶快换上校服吧。
现在一想,总之自己没有被抬入医院也算是件幸事。今晚守夜的时候只要扮演好一个悲伤的弟弟母亲自然也就不会多说什么,而此后父亲也不用为那多余的医疗费操心了。
位于金泽市东面,从医王山系起源的浅野川,和犀川一起汇入金泽市。和犀川此后直接汇入日本海不同,浅野川在中途会变成名为大野川的河流、其河口听说是有建立了港口之类的,但是我没有亲眼见过。
沿着浅野川下流走着。心里正厌烦着一路上吹着的这冬季一如既往的大风的时候,转角便远离了河道。之后映入眼帘便是进入年底促销的百货店以及一些铁皮屋顶的窄小的房子。在阴暗的天空下,穿过一条细小的过道,便来到了一条干线道路上。说是干线道路,其实也就是一条单向一车道的马路。从这条马路一直往前走,登上稍微有些坡度的斜面道路后便可以从兼六园和金泽城的当中穿过,之后的道路就和繁华街、香林坊串联起来了。我在穿过马路后,便朝着山手的方向走去。
再次进入住宅区里的道路,左右蜿蜒般的蔓延扭曲。前面连续停着两辆大卡车、我便从一侧横穿了过去。
越往里走,渐渐的两旁房屋的架构也慢慢变得不同。瓦片房顶的房屋开始变得显眼起来、一些带有庭院门扉的院式房屋也开始显现。虽说不上高级住所、至少这里也可以称得上是在生活方面稍有富余的人们所居住的住宅街区。我的家也毗邻此处。
砖色的房顶、白色的外墙。勉强能够容入两辆车子的车库现在正空置着。母亲是说了要在今天傍晚才能回来,但是这么看来,父亲也还没有回来。还是说父亲到现在还不知道这事?这么想着,但转念就知道这不可能。对于母亲来说,和父亲通电话或在守夜时尽失颜面这两件事当中,哪一件会令她更感到屈辱那是想也不用想便会知道的结果。
从周边的围墙处我走向自家的大门口。……在那里我看到了一样没见过的东西。
那是一辆有着和这个凛冽冬天毫不相称的、甚至是让人想象到夏天般的橘色助动车。在助动车的车身上还非常小心的挂上了一道U型锁,然后便堂而皇之的停在他人家门的屋檐之下。这还真是有点荒唐……
难道是前来悼念的客人?但是在我的记忆里似乎不存在有哪个像这样骑着这么色彩鲜艳的助动车,然后能够比自家家人还要早的急匆匆赶赴而来的亲戚。还是说哥哥他也有着这么一个肯为他做到如此悼念的朋友?在助动车的车牌上写着“金泽市”的字样。
我从口袋里掏出钥匙。钥匙插入锁孔深度的一半,然后便再也无法前行了。要是再稍微使劲用力的话,感觉可能会弄坏钥匙。门锁被换掉了吗?到底是什么时候换的?不久前才得知今晚要守夜的消息、所以按情况来看一切都应该是很匆忙的态势,但像如今这样故意要把我锁在外头的这样的举动,怎么看都太奇怪了。虽然至今为止大致上发生的事态我都按照理所当然的一般,照单全收了,但是从刚才起这一系列奇怪的事情可实在有点太说不过去了。果然还是受到了之前坠落的打击而被影响太大了吗?为了确认我又重新看了一下屋前的铭牌,果然是“嵯峨野”没错,在一块黑色的石块上刻着这三个字。
我歪了歪脑袋,总之之后又试了几次,门锁仍是没有打开。没法子了,看来只好绕着屋子看看、说不定那扇窗没上锁呢。但在此之前、虽说明知道里面应该是空无一人的,但还是无理取闹般的试着敲了敲门。
于是,“来了来了!”从耳边传来的是一阵毫不低调的应门声。
正当我还在感到困惑之际门被打开了、眼前出现的是个女人。身着淡粉色的高领毛衣、下身则是稍有褪色的牛仔裤。超短的头发染成了栗色、嘴上则叼着一根百奇。一双看上去很有活力的瞳孔以及适当修饰过但却还残留着一股强气的双眉。眉目之间虽说得上算是清秀,但也还称不上是那种稀世的美女吧。总觉得这张脸在哪里见过。年龄的话看上去好像和我差不多、可能稍微比我年长一些吧。至少应该不是高中生了、但应该还没超过二十岁的样子。
不管怎么说眼前站着的是我从来没见过的女人。……我不禁朝着她发问。
“你是谁啊?”
反正我觉得此刻能够得到的回答肯定也不会是那种正经的东西。女人只是粗略的打量了我一下,然后将口中叼着的百奇用左手拿在手中,说道。
“我是这家的家里人……反倒是你,你是谁啊?”
回想至今为止发生的一切,至少大部分事情我都能以“大概就是这样吧”的态度照单全收了。
但是、现如今面对着一个初次见面便擅自坐落在自己家中且对着我说道‘我是这家的家里人’,这种事情我无论如何都不能熟视无睹了。警戒心理不断的膨胀。这难道是新式的欺诈?
于是我开始慎重的回答起来。
“我是……我才是这家的家里人。但是我可不认识你。”
女人皱了皱眉头。
“你是……”
她认真的看着我的眼睛。深褐色的眼眸。然后轻轻的将视线转移。
“新式的欺诈?”
被抢先了。还真是恶人先告状啊。
“这是我的台词吧!趁家里没人的时候窜到我家里,你想做什么?”
“家里没人?我可是一整天都在家啊。我说啊,这里可是‘嵯峨野’家,你搞错了吧?”
“我的名字叫”
我只是瞪着她。
“嵯峨野亮。”
瞬间、女人一下子睁大双眼、将拿在左手的百奇横指向我。活像是在演戏一般、摆起了夸张的阵势。
“私生子!”
……我大抵上来说从不发火。因为我认为发火是极力主张自己意见的一种方式,既然自己没有需要主张的意见那也就没有必要发火。就连那些总是抱着看好戏心态的不怀好意的家伙们、也因为觉得我这个人根本没有调戏的价值而渐渐的远离我。所以我就是这种对任何事物基本上都不会发火的人。
但是、这次还真是被将军了。现状可以理解为‘被戳到要处了’,因为我姑且不是什么私生子。
“一定要这么说的话,你才是那个私生子吧?”
“这样啊……我吗?”
虽然嘴上这么说着,但是女人丝毫没有动摇的感觉。她将手中的百奇朝自己的嘴中塞去咬了一口,然后便盯着空中像是在开始思考什么的似的。
“原来如此、我是私生子啊。”
面对这样的态度、我的警戒心不禁又变得更强了一些。这个女人、难道是在用这种答非所问的方式在拖延时间吗?像这样在家门口故意拖住我、她的同伙……、也就是说她想帮忙让里面的同伙或者其他什么人趁机逃走吗?虽说自己的私人物品里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但是再这样下去给我家添麻烦的话、自己的心情实在也不会太好过。
“别想……”
‘拖延时间’、话还没说到一半,女人又开始盯着我的眼睛、抢过我的话说道。
“我说你啊,”毫无情感的命令式的语气:“能给我说说这个家的家族成员是那些吗?”
“我干嘛要告诉你这些?”
“我想知道你到底了解多少。”
我感到有些忿忿不平,凭什么我要把自己家里的情况告诉一个可能是小偷的人?然而、女人似乎是看透了我这边的想法一般。
“嘛,其实门柱上的姓氏铭牌上都具体的写出来了,所以不要看着那个,给我回答看看。”
确实如女人所言、虽然大门口的铭牌上只有“嵯峨野”的字样,但是在门柱的那边却是把名字都写了出来。刻意的隐瞒没有任何意义……隐约怀揣着被这个女人牵着鼻子走的不安、我也只好不情愿的回答起来。
“家里一共四个人,分别是嵯峨野昭雄、花枝、哉、亮。但是哉这个人已经不在了。”
“……虽说不太完整,但也算是猜对了一部分。那怎么没有我呢?”
“为什么要把你加进去啊?”
“你是高中生了吧,但是感觉还是个初中生的样子,是一年级吧?”
我不想回答她,但是给她说中了。
女人在百奇的前端轻咬了一口。
“……看来你的确是昭雄和花枝之间的儿子,但要是说还只是高中一年级生的话,那你不就算是我的弟弟了嘛,可事实上我可没有像你这样老是一副死鱼眼样子的弟弟。而且你还说你一直就住在这个家里吧。按照一般的思路来说,接下来要给你的话就只能是‘你脑子没事吧’之类的了。”
“我也从来没什么姐姐。接下来要给你的话是‘你够了没有、再这样我就报警了’。”
我强忍着心里的怒气将刚才的话脱口而出。……随后我便发现,在自己刚才的发言里存在着并不是很正确说法,于是结结巴巴的想要修正。
“……我的姐姐、没能生出来。”
“什么?”
我此刻依旧是警戒着女人,而女人也没有想出门口出来的意思。虽说不上是一触即发、但现在处处布满了紧张感。但是女人却作出了一个包含着稍微缓解目前气氛的笑容的表情。
“还想向你请教一个问题。”
她将手指向一旁的助动车。轻佻的亮橘色助动车。
“这辆助动车,其实并不是一辆普通的助动车。绝对不普通、也可以说它根本就不是助动车。……那么,你认为它到底是哪里不普通?就你能想到的说出来就行。”
哈?这算啥玩意?
“你闹够了没有?我现在很忙,我可要报警了。”
我可要趁父母还没回来的时候赶紧将衣服换好、然后做好仪式的准备工作才行。才没什么功夫去搭理一个认都不认识的女人提出的摸不着头脑的问题。为了防止被她冷不防的抓住我的手,我向后退了一步,从口袋里拿出手机。然而、还没等我将自己手里那两块合在一起的东西打开之前,女人的右手里早就已经握着打开好着的手机。到底是有多喜欢这颜色,连手机也是亮橘色的。我在那是才注意到、女人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把右手藏在背后。她一直就握着电话。
女人眯着眼,淡淡的说道。
“我说啊,你好像一直把我当做是非法入侵者来看了吧。但是从我的角度来看,你却是个满嘴胡言乱语的危险的家伙。说了这么多你也该察觉到了吧,虽然我也认为报警是个最佳途径,但还是希望能把问题交给他人解决之前,我们之间先尽量把自己的想法沟通一下。不就是个小小的Q&A嘛,你就试试吧。”
虽然没有表露出明显的怒气,但女人的话里还是带着些许责备般的口气,指责着我的不明事理。
确实……我和这个女人所说的情况互相冲突着,我们都认为对方才是那个想要窜进家门为非作歹的危险分子。这样下去再怎么说也没用,这点我承认。
“怎么样?”
从眼前这个女人的身上,我察觉不到一丝可疑的气息。若她真的是入室小偷的一伙或是其他什么人的话,能如此坦然的把‘我就是在自己的家里’这份沉着演绎的这般惟妙惟肖吗?至少我可从来没听说过,有哪个入室盗窃的小偷能冲着回到自己家里的家人胡诌‘我才是这家的家里人’之类的话。
而且,刚才的确是我疏忽了,我的手机现在不巧正坏着呢。
总之,对话的必要性还是存在的。只是这种对话的方法是否用‘小小的Q&A’这种方式进行,我却觉得不置可否。这和助动车有什么关系吗?
……如果说女人对此是有什么想法的话,那我就随她的意试试。之后如果发现她只不过是想通过这个来拖延时间的话,那到时候再想办法。于是我将手里的手机重新放好,视线转向一旁的助动车。
亮橘色的、挂着U形锁的、金泽市车牌的助动车。看上去虽说不是很脏,但也不是那种崭崭新的样子。怎么看,都只是一辆助动车而已啊。
“这辆助动车……”
女人的眼睛笑了起来,褐色的眼眸,似乎在哪里见过。
“这辆助动车怎么了?”
“去掉了限速器,所以可以比一般的助动车开得更快。”
于是,女人满意的点了点头。
“OK!行了,那就暂且相信你刚才说的,嵯峨野亮。总之,老是这样站在外面也不好,进来说吧。”
像是要招待我进去一样,女人把门大大的打开了。怎么回事,这突如其来的异变?女人虽然仿佛对我接触了戒备,但我可没有这么做的理由。
“来来,不要客气。”
“我才不会客气。”
跨进门口的我,对站在那里的女人不停的上下打量。
“刚才那个问题算是什么意思。还有……、你是不是差不多也该把名字告诉我了吧。”
我顺势抄起了屋内、明明是在自己家里却从来没见过的带皮毛的条纹摸样的拖鞋。然后女人把手指向自己的胸前。
“你是说我吗?我的名字叫嵯峨野咲。总之,多多关照。……直到哪一方的谎话被拆穿为止!”
果然、这一切都是谎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