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镰仓殿源赖朝与大臣殿平宗盛会面。隔着一个庭院,安排大臣殿坐在对面的屋子里,镰仓殿则垂帘遥对,着比企藤四郎能员为使者,居间传话道:“对平氏家人别无成见,更无恨意。况且,即使池禅尼殿如何劝说,若无故入道殿之允诺,赖朝岂能保住此命?死刑减为流罪,全赖入道殿之恩德。是以二十余年来安常处顺、无怨无尤。然而平家既成朝敌,法皇有旨,不得不奉命追讨。天下乃天子之天下,岂可抗旨不从?不得已也。今日终能相见,夙愿已偿矣。”能员过去传话,大臣殿正襟危坐,显得卑屈惶恐,极不光彩。在场的诸国大名小名之中,有不少京都人,也有平家族人。有人不屑地说:“正襟危坐,一副诚惶诚恐模样,难道便能保命?在西国早该一死了之之人,竟被活活捉拿,押到此地,可谓自作自受。”
不过也有人为之流泪。其中有人道:“‘猛虎在深山,百兽震恐。及在槛穽之中,摇尾而求食。’猛虎在深山时为百兽之王,无兽不敬畏而远之。一旦被捕而关入槛中,则摇尾乞怜,威风扫地。同样,无论何等勇猛之大将军,一旦成为阶下之囚,其心必变。大臣殿亦不例外。”
且说,九郎大夫判官义经虽然屡屡申诉,却因梶原景时的谗言,一直得不到镰仓殿明确的答复,反而奉命“急速返京”。乃于同年六月九日,陪同大臣殿父子动身返回京城。大臣殿为处刑延期而稍感欣慰。一路上虽然觉得随时随地都可能行刑,但一国又一国、一宿又一宿地过去,却不见任何动静。尾张国有个地方名叫内海。故左马头源义朝便在此伏诛,大臣殿战战兢兢,猜惧自己一定会在此受刑。但也安然通过了。于是信心稍增道:“由此看来,或可保住性命。”其妄想当然之心,可悲亦复可怜。其子右卫门督清宗忖道:“岂能妄想保全性命?因为天气炎热,只怕首级腐烂,必须等到京城附近,方可砍头而已。”但眼看大臣殿胆战魂惊模样,便觉心如刀割,不忍说出口来,只管自己唱经念佛。
日数渐增,京都渐近,终于抵达近江国筱原驿站。判官为人极重情义,在离京尚有三日行程时,便派人先赶往大原,请来本性房湛豪法师担任善知识。直至昨日,父子同行同止,而今晨却被强迫分开,不能再在一起。大臣殿心想:“难道今日是最后一日?”越想越惶悚不安,不禁泫然泪下,哽咽道:“右卫门督到底在何处?原想携手而死,即使头颅被砍,只剩尸骸,亦盼裹在同一席中。而今却生而离开,何其可悲。十七年来,未尝一日片刻分离。其所以不自沉海底而甘受污名之辱者,无他,亦为此儿。”
湛豪法师感喟不置,但怕自己心软,不肯示弱,强忍眼泪,开示道:“如今不必担心令郎之事。纵使可以互见最后一面,亦将徒增彼此心中之悲而已。施主受生以来,纳福享乐,古今少见。贵为外戚而官至丞相之位,今生荣华,一无所憾。今日有此劫数,亦缘由先世之宿业。不可怨时尤人。即如大梵王宫之深禅定乐,其乐并非无限。何况是若电光如朝露之下界人命?忉利天之亿千岁,仅如一梦。施主享年三十九,亦不过一时之间。谁尝不老不死之药?谁有东父西母之命?以秦始皇之极奢,终埋骊山之墓;虽汉武帝之惜寿,空朽杜陵之苔。
“古人有言:‘生者必灭,释尊未免栴檀之烟;乐尽哀来,天人犹逢五衰之日。’所以佛祖云:‘我心自空,罪福无主。观心无心,法不住法。’倘能谛观善恶皆空,正合佛祖之意。何以故?弥陀如来历经五劫,思考如何救济众生,乃发无上殊胜之愿,我等何许人也?非在亿亿万劫之间,生死轮回、入宝山而空手回、恨中增恨、愚上加愚,不胜其伤叹者乎?念佛往生之外,请勿存有他念。”说罢,为其授戒,劝其念佛。
大臣殿遇到如此善知识,庆幸之余,忽翻妄念,合十朝向西方,高声念起佛来。橘右马允公长腰横大刀,从右侧绕到大臣殿身后。眼看便将一刀砍下,大臣殿忽然停止念佛,问道:“右卫门督已去否?”听来令人鼻酸。公长随即挥刀砍下,原以为头颅会落在背后,却滚到前面去了。善知识湛豪法师哽咽落泪。即使勇猛的武士也无不悲叹。至于行刑者公长是平家累代家臣,曾在新中纳言知盛家朝夕伺候。人人觉得不屑,纷道:“不管如何阿世取宠、奉迎新主,亦不必无情到此等地步。”而为之感到可耻。
其后,右卫门督也照例由湛豪法师授戒,劝其念佛。但问道:“大臣殿临终情形如何?”法师答道:“临终知命,从容伏法。请放心。”右卫门督含着感激之泪道:“然则今已无可挂念。请速行之。”此次行刑者是堀弥太郎。父子的首级由判官携往京都。两人的胴体则在公长的指示下,埋在同一墓穴。只因大臣殿生前有遗言说,虽然罪孽深重,死后盼能同穴,所以才有如此安排。
同月二十三日,大臣殿父子的首级抵达京都。检非违使等人前往三条河原验收,随即巡回大路,最后吊在狱门左边的樗木上。自古以来,将三位以上的首级游街示众,或挂在狱门的做法,外国或有先例,我国则前所未闻。譬如平治之乱时,连恶名昭彰的藤原信赖,虽然被砍了头,却也未在狱前枭首。到了平家,才首开其例。自西国押解返京之俘虏,沿六条大路向东游街;从东国运回入都之首级,在三条大路朝西示众。生者之辱、死者之耻。人之耻辱,莫此为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