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有人说,平清盛并非平忠盛之子,其实是白河上皇的皇子。缘由是永久年间,有一个颇受上皇宠爱的女官,人称祇园女御。住在东山之麓、祇园之边。上皇经常临幸。
有一日,上皇带了殿上人一两人、北面武士数人,又悄悄来访。时当五月二十日黄昏之后,夜幕低垂,目难辨物,而且梅雨连绵,显得更加昏黯。正感到郁闷不堪之际,忽从女官住处附近的佛堂边,出现了一个发光之物。头上好像插满了磨亮的银针,摇荡闪烁。左右两手举起,看来似手非手。一手握着槌子也似的工具,一手拿着火焰般的物体。法皇与臣子都惊慌失措道:“可怕呀可怕。大概真的是鬼。手中所持之物,当是夺宝魔槌。如何是好?”上皇于是召来时任下北面的平忠盛,嘱咐道:“在此数人中,汝做事最为稳重称职。可将那怪物射杀或砍死。”忠盛恭谨受命,乃走向前去。心想:“此物似狐似狸,似非强悍残暴之类。如若射之砍之,日后必将后悔无已。何不生擒之?”小心翼翼地靠近过去,只见火光闪了一下,又闪了一下,闪了两三次后,忠盛冲上去一把抓住,扭成一团。对方叫道:“这是干什么?”原来不是怪物,是一个人。
其时上下众人都点燃火把,好奇地趋前观看,却是个六十岁左右的和尚。正确地说,是个在佛堂里打杂的法师。他正在巡回点灯,一手拿着装油的瓶子,一手拿着装火苗的陶器。雨越下越大。怕被淋湿了,头上戴着麦秆编成的斗笠。陶器中的火苗映在麦秆上,便显得活像无数发亮的银针了。怪事怪象既已大白,上皇有感而言道:“如果已射死或砍杀此人,朕定将懊悔终生。今日忠盛之所作所为,盖出于深谋远虑。凡执弓箭者理当如此。”于是,将自己最宠爱的祇园女御赐予忠盛,以为奖赏。
且说,祇园女御当时已怀着白河上皇的孩子。上皇道:“所生者若是女孩,将为朕之女;若是男孩,则为忠盛之子,务必养成身持弓箭之士。”结果所生的是个男孩。
忠盛伺机想奏闻此事,却一直等不到方便的时刻。有一日,白河上皇在行幸熊野途中,到了纪伊国丝鹿坂暂时停驾,下舆休息。忠盛看到路边长着许多零余子,摘了些,放进袖兜中,走到上皇面前,吟道:
山芋发珠芽,如今满地爬。
上皇心领神会,当即联句道:
直须折其蔓,可以养身家。
从此之后,忠盛更专心抚养这个公子,视同己出。但小公子却常爱夜哭,上皇听说了,御咏和歌一首赐予忠盛:
夜哭固烦扰,唯须善待之。来日望清华,当有繁盛时。
因而命名为清盛。十二岁为兵卫佐。十八岁叙四位,称四位兵卫佐。不知底细的人议论道:“华族世家才会如此。”鸟羽上皇知其内情,便道:“清盛之为华族之胤,不下于任何人。”
古时天智天皇将怀孕的女御赐给大织冠时,说道:“女御所生若是女婴,则为朕之女;若是男婴,则为爱卿之子。”结果生了男孩。多武峰开山祖师定惠和尚是也。古代既有此例,末世的平大相国说不定真是白河上皇的儿子,因此才敢胡作非为,一意孤行,做出迁都之类荒唐至极的大事。
同年闰二月二十日,五条大纳言邦纲卿去世。此人与平大相国缘分非浅,情同手足,难分难舍。果然,两人不约而同:同日罹病,同月前后亡故。
五条大纳言是堤中纳言兼辅的八代后裔、前右马助盛国之子。因为尚无藏人资历,便以进士杂役的身份在宫中任职。近卫天皇在位时,仁平年间,宫中突然失火。皇上已经脱险,驾临紫宸殿,却不见任何近卫府的官员。正在惊恐万状、不知所措之际,邦纲叫人抬着腰舆过来,奏道:“当此紧急之时,请即用此腰舆。”皇上坐了进去,垂问道:“汝是谁?”答曰:“进士杂役藤原邦纲。”后来,皇上对时任关白的法性寺殿强力推荐道:“居然有如此机警灵敏之人,宜加重用。”乃赐予许多领地,叙任重要官位。又有一次,近卫天皇临幸石清水八幡宫时,乐舞队长酒醉跌入水中,装束全湿。神乐不能及时演奏。邦纲在场,立刻捧出一包衣物来,说道:“虽非上品,舞者装束倒有一套在身边。”舞者取来穿上,得以顺利演奏了神乐。时刻虽然稍有延迟,但歌声澄亮,舞袖翩翩,节和拍谐,无不赏心悦目。神乐之兴味盎然,神人同感。因而联想起神代之古昔,天照大神闻神乐而推开天之岩户的故事,时至今日,始知其所以然的道理。
在邦纲的先祖中,有一人名山阴中纳言。其子如无僧都不但智慧才学兼备,且是一位净行持律的高僧。昌泰年间,宽平上皇行幸大井川时,劝修寺内大臣高藤公之子泉大将定国的乌帽子,忽被小仓山的阵风吹落河中,只得以袖子压住发髻。正在狼狈不堪之际,听说如无僧都即从三衣匣中取出一顶乌帽子。如无僧都之父山阴中纳言除大宰大贰,在南下镇西途中,僧都才两岁,为继母所不喜,急欲除之而后快。于是继母故作紧抱状,旋即丢之入海中,意图加以淹死。却说其生母仍在世时,在桂川遇到一个养鸬鹚的人,捉了一只蠵龟,行将杀来喂鸬鹚,便脱下一件小袖做交换,放走了蠵龟。现在为了报其生母救命之恩,游到小公子落水之处,浮出水面,驮之甲上,救其一命。如无僧都的故事是上代的传说,是否真有其事,只能姑妄听之。至于末代邦纲卿名副其实的声誉,的确难能可贵。
当关白法性寺殿执政时,邦纲卿升为中纳言。法性寺殿去世后,入道相国有事便找他商量。邦纲卿是个大财主,每日无论有事没事,必定赠送一种礼物至入道相国府邸。相国道:“现世亲友中,无有过于此人者。”而且收了邦纲子息之一为养子,命名清邦。相国四男头中将重衡则做了此位大纳言的女婿。
治承四年,在福原举行的五节会上,殿上人等争先晋见中宫建礼门院时,有人吟起“竹斑湘浦”的对句来。此位大纳言听见了,惊道:“哎呀,真是愚蠢之至。人云此乃一大忌讳。听得此句,且当未尝听见可也。”说着,一拔腿便跑了开去。且说此联所咏者,指古代尧帝有两位公主。姐姐娥皇,妹妹女英,同时嫁给舜帝为皇后。舜帝驾崩,送至苍梧之野火葬。化成一道烟后,姐妹二后悲泣不已,依依难舍之余,相伴追寻舜帝遗踪。来到湘水之浦,挥泪洒在岸边竹上,竟变成了点点斑纹。其后姐妹也常来此处,鼓瑟琤瑽,借以安慰夫君在天之灵,并抒发无限追慕之情。其湘浦鼓瑟之迹,斑竹仍在岸边。但云绕霞蔚,哀怨缠绵,故橘相公乃作一赋以志其事。
至于此位大纳言邦纲大人,虽然文才平平,诗歌又非所长,未见写过任何佳作,但为人却敏感机灵,最会察言观色,迎合权贵,所以连忌讳不忌讳之类的道听途说,倒也都记得一清二楚。邦纲的母亲从未想到儿子会做到大纳言,但曾参拜贺茂大明神,披肝沥胆,祈祷了百日,求道:“祈愿我儿邦纲,即使只有一日也好,能升为藏人头。”不久,有一夜梦见一辆槟榔车出现在自家车房间,便将梦中所见告之于人,有人断定道:“是将成为公卿家老夫人之兆。”应道:“我已老态龙钟,岂敢再有非分之想。”然而其子邦纲,不止做了藏人头,还高升到正二位大纳言。可谓可喜可贺之至。
同月二十二日,后白河法皇临幸从前的御所法住寺殿。此御所建成于应保元年四月十三日。稍后迎来日吉大明神与熊野权现的分身,便在就近分别造了新比睿、新熊野的分院。庭园中的山水花木,皆依上皇的意趣而设计。但近两三年来,由于平家的横行霸道,无缘临幸。前右大将宗盛卿上奏,建议宜待御所修缮完毕之后,再行迁回。法皇道:“不必多此一举。现在便迁过去。”于是立刻决定搬回法住寺殿了。首先,探访故建春门院曾居之处,只见岸松汀柳,都已经年而长高。乃想起“太液芙蓉未央柳”“对此如何不泪垂”等诗句;面对南苑西宫的遗迹,缅怀往事,不禁同其感慨,而泪潸潸然矣。
三月一日,有钦命下来:着南都奈良的僧纲等人恢复原职,并归还其末寺与庄园管领之权。同月三日,开始重建大佛殿。听说,藏人左少弁行隆担任重建开工奉行。几年前,行隆参拜石清水八幡宫,诵经守夜时,睡眼蒙眬中,梦见一个双鬓角发的天童,从宝殿中现出身来,手持一笏赠之,且告之曰:“我乃八幡大菩萨之侍者是也。日后出任大佛殿奉行时,身上务必携带此笏。”醒后一看,果然有一片真笏。“啊,真奇怪。当今有何必要出任大佛殿奉行?想不通。”于是将笏塞入怀中,回到宿所,藏在隐秘角落。因想,由于平家恶行累累,南都寺社惨被烧毁。如今行隆从弁官中脱颖而出,担任重建奉行。其宿缘之深厚,实在难得,可庆可贺。
同三月十日,美浓国目代派快马入京报告:东国源氏已攻至尾张国,人马塞路,不让通行。平家遂派出讨伐军。大将军由左兵卫督知盛、左中将清经、小松少将有盛担当,率兵总共三万余骑,开出京城。入道相国逝去后未满五旬之前,便大动干戈;尽管说是动乱之世,也难免令人惊疑。源氏方面以十郎藏人行家、兵卫佐赖朝之弟卿公义圆为大将军,率兵马六千余骑。源平两军隔着尾张川布好了阵势。
同月十六日夜半,源氏六千余骑悄悄渡过了河,喊声一起,冲进平家三万余骑中。明晨十七日寅时,正式鸣镝开战,厮杀到黎明。平家方面毫不惊慌。只听得命令道:“敌军渡河过来,马身、铠甲、武器之类,一定潮湿。看到,便当目标,可砍可射。”于是仗着人多势众,将敌兵包围起来,此起彼落大喊:“通通杀掉。一个也不能留。”源氏困兽犹斗,被打得七零八落,所剩无几。大将军行家侥幸捡回一命,渡过河往东退去了。卿公义圆深入敌阵,奋战而死。平家也立刻渡河,追杀源氏逃兵。源氏且战且退,随地回头反击。但毕竟敌众我寡,终难抗拒。有人评道:“兵法云不可背水泽而阵。此次源氏之谋,可谓陋矣。”
且说,大将军十郎藏人行家退到三河国,拆断矢作河桥,架设盾垣,严阵以待。不久平家军赶到,开始交战。源氏抵挡不住,又被攻陷。如果平家乘胜追击,则三河、远江两国的势力肯定会归附平家。可惜大将军左兵卫督知盛突然生病,便决定班师回京。此次虽然打败了源氏军,但未能歼灭残党,等于功败垂成。平家于前年小松殿内大臣去世,今年入道相国又亡故。家运衰歇,已临末路,显而易见。所以除了长年受其恩惠者外,已无追随平家之人。尤其是关东各国,连草木也迎风披靡,全都倒向源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