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后,四国的武士都归附了河野四郎通信。熊野别当湛增虽久沐平家恩典,听说也举叛旗而与源氏同心。凡东国、北国皆已易帜。南海、西海亦复如是。夷狄之蜂起,惊耳悼胆;叛乱之征兆,频传屡奏。四夷忽然并起。天下之将亡,即使非平家一族,凡是有心之人,无不叹惋,感慨系之。
同月二十三日,开了公卿会议。前右大将宗盛卿道:“关东方面虽然派军平乱,但迄今效果不彰。此次宗盛愿得大将军之职,前往讨伐逆贼。”众公卿随口奉承道:“是上上之策,再好不过。”于是法皇降旨:凡公卿殿上人,其身为武官而使弓箭者,也应服从大将军宗盛卿,追讨东国、北国之叛徒。
同月二十七日,听说前右大将宗盛卿为追讨源氏,即将率军开进东国,却因入道相国身体不适而中止。翌二十八日起病情转剧。在京城中,甚至在六波罗,都有人窃窃私语道:“要来的终于到了。”入道相国自从卧病以来,连水也咽不下喉咙。身内发烧如同火炉,不可向迩。离其卧处四五间内,人若走近,便觉炽热不可当。病人只管“热呀热呀”地呻吟着。此病看来并不寻常。
从比睿山汲来千手井的神水,倒满石凿浴槽,将病人浸泡其中,尝试加以冷却;却只见一阵沸腾,立刻变成了一槽滚水。另外,还想出一种或许有用的办法:以水管引水浇在身上,却像浇到火烧的石头或铁片,瞬即迸散。偶有沾到身体的凉水,也变成火焰。火舌涡旋而上,黑烟弥漫殿中。此情此景,仿佛从前法藏僧都应阎王之邀,寻访亡母转生之地。阎王怜其孝心,着由狱卒引导,前往焦热地狱。进入铁门一看,火焰如流星,蹿升空中,高可数百由旬。
入道相国夫人二位殿梦中所见,更是可怖。梦见一辆烈火熊熊的车子被推进门来。车前车后站着的不是马面,便是牛头。车前竖着一面铁牌,上头写着一个无字。二位殿在梦中问道:“车子来自何方?”答曰:“来自阎王殿,迎接平家太政入道大人。”又问:“然则此牌何谓也?”答道:“因烧毁南阎浮提金铜十六丈毗庐遮那佛之罪,阎王殿审理已毕,宣判应堕入无间之底。但仅写无间之无,未及写其间字。”二位殿从梦中惊醒过来,吓出一身冷汗。将此事告诉别人,听者莫不毛骨悚然。于是,乃向素有灵验的寺院神社,不惜一再奉献金银七宝。甚至将马鞍、铠甲、弓矢、大刀、小刀之类,也一概搬出献纳,祈求病人痊愈。然而毫无效果。平家的公子公主们围在病床周边,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望着病床兴叹,人人束手无策。
同年闰二月二日,二位殿冒着热气,走到病人枕旁,边哭边道:“贵恙日见恶化,看来恐无痊愈之日。若对此生仍有放不下之事,可趁现在神志尚清时,请予吩咐。”入道相国平日虽然豪横不羁,如今却因病痛而苦恼不堪,上气不接下气,勉强开口道:“我自保元、平治以来,屡次平定朝敌,恩赏有加。何况,诚惶诚恐,贵为天子祖父,官至太政大臣。荣华富贵,荫及子孙。今生所望,一无可憾。唯有一大遗恨,未能目睹伊豆国流人前兵卫佐赖朝之首级耳。恨之既久,最难释怀。我在万一之后,不得建造佛堂佛塔以为孝养。径需出兵讨伐赖朝,取其首级,供我墓前,是乃纯孝之至,不可或忘。”临终遗言,犹耿耿于生前仇怨,闻者莫不不寒而栗。
同二月四日,入道相国病情加剧。姑且在木板上洒水,使卧其上而试之,亦不见任何助益。在一阵闷绝躄地之后,终告气绝而身亡。于是,讣讯使与吊唁者的马蹄声或牛车声,交杂在道路上,响彻云天,震撼大地。即使是一天之君、万乘之主,不管发生何事,也从未有过如此盛况。享年六十四岁。虽然不能说是老死,但宿命终究难逃。大法秘法失其灵效,神明三宝丧其威光,而诸天亦不予保佑。至于凡人智虑,当然更无济于事。虽有数万誓死效忠的武士列在堂上堂下,却对肉眼看不见的无常杀鬼,再短暂也毫无抗拒之力。何况过了一去不返的死亡山、三濑河之后,便进入黄泉中有之旅,恐怕不得不踽踽飘在虚空之中。生前罪业都会化成狱卒赶来迎接。想来实在可叹又可悲。
然而丧葬之事不能拖延。同月七日,遗体在爱宕火化后,骨灰盒由圆实法眼挂在颈下,带往摄津国,葬在经岛。生前固然名震日本宇内,耀武扬威,擅权霸道,不可一世。但一旦命也呜呼,遗体顿时化为一道黑烟,袅袅消失于都城的上空之中。骨灰则暂时留在此世,但不久之后,也将与海滨的沙砾相混,和成尘土,一切又归乎虚无飘渺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