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当时,太政大臣妙音院正在法皇御前弹着琵琶,朗咏诗歌,妙不可言。按察大纳言资贤卿打着拍子,唱风俗歌、催马乐。右马头资时与四位侍从盛定二人,操着和琴,高歌不同的今样曲子。玉帘锦帐之中,喜笑欢腾,兴高采烈,十分热闹,法皇也不禁随喜唱和起来。不意文觉进来大声一嚷,调子乱了,拍子不合了。有人呼喝道:“是何人?敲其头颅来。”话犹未了,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便争先冲到庭院中。资行判官走在前头,斥责道:“何事嚷嚷?快滚出去。”答道:“除非捐一所庄园与高雄神护寺,贫衲文觉绝不出去。”不动如山,拒绝离开。资行判官想掐他脖子,文觉却出其不意,挥起募化簿打落了他的乌帽子,接着用拳头揍他胸口,身子仰天倒下。发髻也散了。只好披着一头乱发,尴尬地逃回大厅上去了。
其后,文觉从怀里抽出一把柄缠马尾毛、冰冷雪亮的短刀来,摆着来则砍之的架势。转而左手拿着募化簿,右手挥起短刀,绕着圈子,迅捷如游龙,刀光闪闪,仿佛左右两手都各有一把刀似的。公卿殿上人看得目瞪口呆,惊问谁人何故闹事。乐曲的弹奏被打断了。御所中沸沸扬扬,一片混乱。
有信浓国人,当时在武者所当差的安藤武者右宗,问是何事,一话不说,便拔出长刀,跑了出去。文觉乐得勇敢迎上。安藤武者觉得当真砍杀对方,恐有不妥;只好改以刀背,在文觉握刀的手臂上,又狠又准地敲了一下。趁文觉挨打发愣的刹那,安藤抛弃长刀,一声“好,成了!”空手扑了过去。两人揪在一起。文觉虽被压住,还刺了安藤右臂一刀。安藤忍痛,仍然抓住不放手。
两人都是凶猛的大力士。扭打缠斗,或上或下,翻滚转动。御所上下人等在旁围观,虽然畏缩不前,但一看到有隙可乘,便上去对文觉手打脚踢,露出得意的样子。但文觉并不在乎,反而破口大骂,终于被拉出门外,交给了检非违使厅的官员,捆绑起来。尽管遭捕押解,文觉气得直跳脚,仍不忘怒目横眼,瞪着御所,大声吼道:“拒绝捐赠,情犹可原。但竟欺侮文觉到此地步,绝不善罢甘休,不久必有报应。三界皆火宅。即如堂堂王宫,亦难逃此劫。夸称十善帝位者,终将走入黄泉路,不免牛头马面刑具伺候。”众人说道:“如此法师,实在太不像话。”文觉毕竟被投进牢中去了。
资行判官因被打落了乌帽子,无脸见人,好久未到御所供职。安藤武者因为逮捕文觉之功,不经武者所长官之职,便蒙径直擢升至右马允。不久,美福门院逝世,颁布大赦。文觉也获得释放,原可暂往某地修行,他却不以为然,又捧着募化簿,到处劝捐。而且不时发出耸人听闻的话道:“唉,当今之世,即将大乱,君臣亦将灭亡。”因此,当局下令道:“不能让此法师留在都城,应处以远流之刑。”于是被流放到伊豆国去了。
源三位入道嫡子仲纲,时任伊豆国守,向当局建议,让文觉从伊势国经东海道海路乘船押至谪地,而且加派两三个差役护送。差役们说道:“检非违使厅下属的惯例,担任此种任务时,自然会偏心,讲人情。如何,此位高僧大师?犯了如此大罪,流放远国,不知大师有没有熟人?不妨请他们送些土产、食物之类来。”应道:“文觉并无熟人可以托付此事。但在东山地方倒有一个知己能够帮忙。现在即可将书信送去。”差役随便找出了品质可疑的纸张。文觉接过又掷回去,不屑而怒道:“如此烂纸,岂能写信?”差役们设法取得了厚实的好纸送上。文觉笑道:“本法师不会写字,只得请各位代笔了。”于是口述道:“文觉发愿建造供养高雄神护寺,正行募化,却逢如此君王之世,不但拒绝助成此愿,反而被逮入狱,又判远流伊豆之刑。刻在远流路上。亟需土产食粮,请即交与来人,是所至祈。”差役忠实地笔录完毕,问道:“信将寄到何地给何人?”回道:“就写清水观音殿。”差役道:“难道在玩弄检非违使厅的差使?”文觉解释道:“岂敢岂敢。不过,文觉最崇奉观音大士,此外别无可以依赖之人。”
从伊势国安浓津乘船,向东航行。到远江国天龙滩时,忽然风起浪涌,眼看小船即将翻覆。水夫与舵手虽然拼命试加稳住,但无奈风浪越来越大,有人唱着观世音菩萨的名号,有人甚至念起临终的十念。然而,文觉却若无其事般打呼酣睡,直到最危险的刹那,突然跳了起来,走到船头,瞪大眼睛,对着海上大声吆喝道:“龙王何在?龙王何在?”又道:“明知船上坐着有发了无比宏愿的圣僧,何以还要加以打沉?记住,诸位龙神必将遭受天谴。”或许恫吓生效,不久便风平浪静,安然抵达了伊豆国。
文觉自从被逐出京之日起,便立下了宏愿:“若可返回京城,得以建造供养高雄神护寺,绝不能死。若此愿成虚,宁填沟壑。”因此离京后直到伊豆,正值逆风季节,船只好靠近海岸,沿着大岛小岛航行,前后费了三十一日。在此期间,文觉始终拒绝进食。尽管如此,气力却不见衰竭,每日功课照常不断。诚非常人之所能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