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承四年六月三日,有天皇即将临幸福原的传言,京中为之骚然。近日来虽然听说有迁都之议,但总觉得不会是今日明日之事,而今却突如其来,难怪京城上下大为惶恐。何况原定在三日,忽然又提前一日,改在二日。二日卯时,行幸的御舆早已准备就绪。皇上今年才三岁,年幼天真,不知就里,乖乖坐上。天皇年幼乘舆时,向来都由母后陪坐,此次却不然。改由乳母平大纳言时忠卿夫人帅典侍同舆。后白河法皇、高仓上皇、先帝中宫,也都一同出发。以摄政殿为首,太政大臣以下诸公卿殿上人,无不竞相追随。三日抵达福原。暂时以池中纳言赖盛卿的山庄为行宫。四日,叙赖盛卿正二位,以赏其让出山庄为行宫之功。如此一来,便越过了九条殿之子右大将良通卿的位阶。摄政家贵胄重臣的子弟在叙位上,居然为非我族类所超越,据说还是以此为首次。
却说入道相国曾经改变心意,让后白河法皇离开鸟羽殿,回到京城居住。但因高仓宫的造反,大为震怒,所以也逼使法皇行幸福原。盖了一间小板屋,三间见方,以板墙围之,只开一个门口,加以幽禁。守护武士只有原田大夫种直一人,不许任何人随便进出,所以侍童们称之为牢笼御所。人们听说此事,便有不祥恐怖之感。法皇自道:“如今对于政务已了无兴趣。但愿巡回诸山众寺,专注修道,畅我胸怀。”人们互相说道:“平家的恶行恶业大概已经做尽。自安元以来,诸多公卿与殿上人,或被流放,或被消除。谪流关白而以女婿代之;幽禁法皇于城南离宫中;追杀第二皇子高仓宫以仁王。最后所剩的恶行便是迁都,现在也都做到了,却如此无情。”
关于迁都非无先例。神武天皇是地神五代帝王彦波潋武鸬鹚草葺不合尊的四王子,母亲是海神的女儿玉依姬。继神代十二代之后,是人代百王之帝祖。辛酉年在日向国宫崎郡登基为天皇,在位第五十九年,岁次己未十月,东征至丰芦原中津国住下,选定当时名叫大和国的亩傍山,建立了帝都,并开辟橿原之地,盖了宫室,名之为橿原宫。尔后,历代帝王迁都到他国别处者,超过三十次,甚至达到四十次。神武天皇至景行天皇共十二代,都分别在大和国各郡中卜地建都,始终未迁他国。然而成务天皇元年,迁往近江国,建都于志贺郡;仲哀天皇二年,迁至长门国,建都于丰浦郡。
仲哀天皇驾崩于该国都城,由皇后神功皇后继其大位,以女帝之身,远征鬼界、高丽,以至荆旦。平定了异国的战乱后,凯旋归来,在筑前国三笠郡诞生了皇子。便命名该地为宇美宫。说起来不免惶恐,此皇子便是八幡明神;即位后便是应神天皇。其后,神功皇后迁至大和国,住在磐余稚樱宫。应神天皇也住大和国轻岛明宫。仁德天皇迁至摄津国难波,住高津宫。履中天皇二年,迁回大和国,建宫殿于十市郡。反正天皇元年,迁至河内国,住柴垣宫。允恭天皇四十二年,又迁回大和国,住飞鸟之明日香宫。雄略天皇二十一年,也在大和国泊濑朝仓构筑宫室。继体天皇五年移至山城国缀喜,十二年后,在乙训筑宫住下。宣化天皇元年,又回大和国住入桧隈入野宫。孝德天皇大化元年,移至摄津国长良住丰崎宫。齐明天皇二年,又回大和国,住冈本宫。天智天皇六年,迁至近江国,住大津宫。天武天皇元年,又回大和国,住冈本南宫,称清见原天皇。持统、文武二代圣朝,皆住大和国藤原宫。自元明天皇至光仁天皇七代,则住在奈良,以为首都。
不过,桓武天皇于延历三年十月二日,自奈良京春日里迁至山城国长冈,十年正月,派大纳言藤原小黑丸、参议左大弁纪古佐美、大僧都贤璟等,勘查该国葛野郡宇多村风水。两人共奏道:“看此地形势,乃是左青龙、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四神相应之地也。诚宜定为帝都。”于是禀告爱宕郡贺茂大明神,在延历十三年十二月二十一日,自长冈移至此京。此后春秋荏苒,迎送帝王三十二代、星霜三百八十余载。桓武天皇尤其钟爱新都,说道:“自古历代帝王,虽在各国各处建立都城,但未见有如此地之胜者也。”乃命大臣、公卿、诸道才人等,为长久之计,用黏土塑造八尺人偶,穿铁铠甲,戴铁头盔、持铁弓箭,面西直立,埋在东山峰顶之下。且相与约道,后世如有迁都他国者,当为守护之神而挺身阻之。因此,后来天下每有事端,据说此冢便会震动轰鸣。今日犹在,名为将军冢。桓武天皇是平家的始祖,特别称此京为平安京,意谓太平久安之都,是平家尤其应该尊崇的地方。将其始祖天皇如此钟爱的京都,竟莫明所以、轻而易举迁到他国别处去,实在令人愕然。嵯峨天皇即位后,平城上皇听从尚侍的阴谋,惹出祸乱时,有意将都城迁至他国,因遭大臣、公卿、诸国人士的反对而作罢。可见即使是一天之君、万乘之主,尚且无法随意迁移的京城,但入道相国竟以人臣之身,说迁就迁。真是匪夷所思,未免太过恐怖了。
旧都是个绝妙殊胜的宝地,使人留恋。镇守王城的神佛,和光四照;灵验卓著的寺社,上下连甍。百姓万民安居乐业,五畿七道畅通无阻。然而现在,路口变成堑沟,不便车辆往来。偶见有人经过,必须坐小车,绕道而行。栉比鳞次的民房日趋荒废。家家拆屋取木,投入贺茂川或桂川上,编成木筏,装载家财用具,顺流运往福原而去。眼看着繁华的京城即将变成荒凉的乡村,悲从中来,感到不忍。在旧都宫殿柱上,不知谁人所作,题着两首歌:
四度一百岁,繁华一京都,难道爱宕里,行将就荒芜?
忍弃花之都,花开何寂寞。逐风吹福原,安期高枕卧?
同年六月九日,谓将营建新都,命德大寺左大将实定卿、土御门宰相中将通亲卿为上卿,藏人左少弁行隆为奉行,召集相关官员,会同勘查和田松原到西野地方,拟将其地划成九条衢路的街坊。但从一条划到五条尚可,五条以后便无地可划了。执行官员回来,据实以报。既然如此,何不改到播磨国的印南野?或者摄津国的儿屋野?公卿开会讨论。但讨论之后,始终未见付诸实行。
旧都已被离弃,新都仍未建成。人人觉得身如浮云,飘忽不定。福原当地的居民因失去土地而悲诉;新近迁来的人们为营建住宅而烦恼。凡此种种仿佛一连噩梦。土御门中将通亲卿说道:“异国有‘披三条之广路,立十二之通门’之说。何况此地乃宽达五条之新都,岂有不可建造皇宫之理。应宜尽速建一小型皇宫为是。”于是达成了决议,入道相国乃着五条大纳言邦纲卿建造进贡,为此还临时赏赐周防国,以便助其经费。其实,此位邦纲卿富可敌国,自掏腰包便可应付裕如,不知何以还要浪费公帑,增加人民的负担,不能苦民所苦?值此乱世,连重要仪式如大尝会都不得不停办,却反而在忙着迁新都、造新宫。其不合时宜,莫此为甚。
据说,古代的圣王贤君,仅以茅草修葺宫室,檐边长短不齐;一看民家炊烟稀少,便敕免应付的年贡岁捐。此乃出自惠民护国之心。楚灵王筑章华台而黎民逃散,秦始皇起阿房宫而天下大乱。然而也有“茅茨不剪、采椽不斫、舟车不饰、衣服无文”的名君治世。有此前车之鉴,唐太宗虽造了骊山之宫,却不愿靡费民脂民膏,所以始终未尝临幸,以致瓦生青松、墙爬茑萝。两相比较,竟有天渊之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