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松自己

哥伦比亚大学研究生院的第一个学期。

自从学期开始时为追求刺激,一下子选了十八个学分的课程(一般学生只选十二个学分):这半年就没有了所谓的周末。进入十二月,期末考试一拥而上,真有十面埋伏的架式:三篇各二十页的论文,一部电视纪录片。两周之内必须交齐,外加三个小时的当堂考试,真让我悟出了“绞尽脑汁”的形象性和准确性。每天不足四个小时的睡眠,使白天和黑夜的区别不再有意义。连滚带爬地熬过这“黑色双周”,神经已磨成细细的一根,绷得透明。实在不忍心再撩动它,便把所有的书都塞进柜子,视野之中绝不允许任何笔记的存在。

呼呼大睡三天,然后收拾行装去维尔(VAIL)。

去滑雪,生平第一次。

蓝天、雪山、松林、麋鹿,来不及惊呼,心中所有的禁铜在一瞬间瓦解,我大口呼吸着科罗拉多高山的空气,它湿润寒冷,微微刺痛着喉咙,却让我有说不出的快感。我没有缘故地放声大笑,几乎吓着了自己。

在沉闷的计算机房里呆了太久,情感都长了皱纹;白纸黑字看得大多,眼睛只习惯于最短的距离。终于有一片大大的天空在头顶,有飘扬的雪潮湿着干燥的肌肤,我感到自己的神经在山风和树香中变得强壮,和着远山起伏的旋律轻声地吟唱;我看得见自己眼神中的闪光,通过别人看我的神情和视线尽头那一团亮色的云霞。

维尔的人们单纯而快乐,像一群孩子,最鲜艳的滑雪衫、最大胆的玩笑、最好的体力和胃口。有穿着短袖布裙在室外餐厅穿梭的侍女,有手臂上吊着绷带,仍不忘大口喝啤酒和吹牛的男人,也有在黄昏时分缓缓驶过灯火融融的街道的那辆马车。

维尔的游客来自世界各地,连麻烦不断的英国王妃戴安娜也来到了维尔。新年之际,她与所有来维尔的人一样,寻找一个几乎变得陌生的权力——快乐。无论王妃还是村夫,在快乐面前变得平等,自我内心的满足使世俗的价值变得无关紧要。滑雪和寻找快乐使他们的沟通不成问题。

但滑雪还是成问题的,特别是对我这个从未滑过雪的人。过去对滑雪的唯一感官认识是梦见自己从雪峰疾驰而下,忽然在转弯处发现正前方一棵粗壮的松树,眼看就要迎面撞去,脚下却无论如何不能控制..

幸好同行的朋友中有滑得不错的。在他们的悉心传授下,第二天我就掌握了要领。在照顾脚下的同时,居然能不时抬眼四下张望一番,颇为自命不凡。

雪无拘无束地下着,时密时疏,根本不理会什么章法。溪边灌木丛裹着层层霜花,没有了春华秋实的点缀,倒愈显得雅致。高树枝丫上有一只黑羽的鹰,在瑟瑟的风中纹丝不动,缩颈向天。额顶一簇金色的绒毛,是银色世界中的亮丽。没有老树昏鸦的凄凉,也没有冷眼向人的孤僻,它承受着寒风朔雪,却安详而自得;自信得不必显示,清高得无需证明。

我停下脚步,望着它,算是不周到的致意,它也不怪。我们对视了一会儿,直到身后的朋友大嚷我挡了道路。

一滑就是五公里,心情松快得像雪花。这才知道雪中的景致和雪中的心情才是滑雪的真正乐趣。

离开维尔的前一天,我和朋友们有了乘坐热气球的经历。

这一天格外晴朗。彩虹般颜色的气球膨胀起一个饱满的惊喜,我的心情早已轻飘飘得不能自己。

几乎没有震动,已经飞行在半空中。刚刚还置身其中的大地转眼成了渐去渐远的风景。热气球的驾驶员DON有十二年的经验,但他承认他所能做的不过是调整气球的高度来捕捉不同的风向,至于气球的具体航线及落点,实在是听天由命的。大家一致说:这才是热气球的魅力所在——既有控制的可能性,又保留了不确定性,所以这比任何精确设定的飞行来得更刺激。你既不能盲目自信,又不敢放弃努力的机会。其实人生的乐趣也是如此,全在这定与不定之间。

大家一路赞叹着身下的景致。

当我们俯瞰世界时,有没有一双眼睛在俯瞰我们?

回到纽约,期末考试成绩揭晓:除了一门功课得B+,其余全部是A,这在哥伦比亚大学绝对算得上是好成绩。在美国的第一个寒假就这么结束了。

新的学期已经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