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大亮时,谢翡在后院晾晒衣物,张清芳一边梳头一边和谢翡商量,“虞小姐今日办乔迁宴,特意请了我们的,随点什么礼呢?”
在渔镇,除开婚丧嫁娶和祝寿,是不随份子钱的。
谢翡:“我的墨宝。”
张清芳当即就笑了,“呸”了一声说:“去你的。主要是,人家那个条件,肯定是不缺钱的,送什么好像都不太像样。”
照旧时的老规矩,无非是米面油糖奶之类的,但要送非富即贵的虞意,张清芳总觉得拿不出手。
米倒是有个品种很好吃,但扛着袋大米去吃饭,难免要花力气,到时候整的面目狰狞大汗淋漓的,不体面也不好看。
怎么想都是不像样的。
谢翡:“那攒个点心盒子,搭两壶本地的青梅酒。”
渔镇有个糕点铺,是做传统点心的,味道十分不错。经常有离得近的外地人特地来买,老板是传统手艺人,坚持每一份点心都自己手工制作,不肯电商化。
因老板精力有限,故点心每日的分量也有限,售完就只能等第二天。
张清芳想着,送这个倒也不寒碜,意思到了,也方便携带,便进了自己的卧室,继续梳妆打扮换衣服。
谢翡买了早饭回来,在桌上摆好后,穿着碎花裙的张清芳对着镶在过道上的穿衣镜照了又照,回头问谢翡,“你看我妆画得怎么样?”
谢翡定睛一看,“像红面饼上爬了两条毛毛虫。”
“去你的,会不会说话!”张清芳薅薅头发,侧身照自己的腰,“这叫时尚。”
“哦。虫与食物的时尚,简称食物链。”
张清芳冷笑一声,“你这样儿的,以后找不到对象就等着哭吧!”
谢翡脑海中顿时浮现出虞意的面容,吃包子的动作一顿,唇角情不自禁地弯了弯,声音都软和下来,低垂着眼睑,应得不咸不淡,“哦。”
“不过,你这张脸倒是能骗人。当年,我要不是被你爸的脸骗了,能上他这个混账东西的当?表面上看着一表人才,结果是个酒囊饭袋!”
她这一说,便犹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将她和谢翡父亲的那点子过往抖了又抖,最后痛骂几句,再以死者为大,说点好话。
“不过,他刚结婚时脾气还是不错的,对我也好 。后面被他那些狐朋狗友带坏了,抽烟喝酒赌钱……好在不找别的女人。”
在渔镇,周围的人对男人的要求特别低,只要不出轨、不找女人,凭他是什么玩意儿,都能被称赞一声好男人了。即便出了轨,顶多一句“我不过是犯了全天下男人都会犯的错”,女方可能吵一吵闹一闹总归会妥协,男人事后跟没事儿人似的,成为别人嘴里的谈资,也不过是八卦笑料,并不会招致什么非议或谩骂。
但对女性,但凡好看些,男人注视的目光多了些,就要被说故意给男人看、勾引男人。不仅男人是这样,女人也是这样。
谢翡依稀记得,小时候,但凡别的男人多看张清芳一眼,回家就要迎接盘诘。要是谢大强去外面喝酒时听别人说了点什么胡话,回来什么都不问,就是一顿拳打脚踢。
他并未戳穿张清芳,只埋头吃东西。
在张清芳,她并非不知道谢大强是一个烂人,她只是需要在过往的艰难中找出一点好,来证明她过去的选择、过去的生活并非全然是错、是失败、是苦难,总有一点什么能做成虚幻的糖衣泡沫,来支撑她走接下去的路。
她说完了自己,火力很快又转到谢翡身上,说的无非是老几样——将来找对象不能找脾气特骄纵的,得找温柔贤惠孝顺会照顾人的,模样不重要,越漂亮的是非越多千万要不得,重要的是脾气好,能全身心支持他,为他付出。
谢翡左耳进右耳出,吃完早饭将垃圾一收,就拿起记账本开始点货。
坐在小圆桌边的张清芳吸溜一大口豆浆,絮叨完突然冒出一句:“那位虞小姐,我看着很不错。”
谢翡脚下一滑,险些摔倒,幸亏扶住了货架,又听张清芳说:“她是个有大出息的,相处起来也挺舒服,还是从北京来的,你将来也不会差,多去结交结交,多条人脉多条路。”才知是自己心里有鬼,下意识想偏。
但他并不喜欢张清芳的这套论调,显得人与人之间的来往只看对方能带来什么实际效益或期望价值,过分世俗功利了些,听着极不得劲。
谢翡皱眉,回头看向张清芳,半嘲半讽地一哂,“你又不怕我和她有关系了?”
张清芳摆摆手,“我现在就怕你们没关系。再说,以虞小姐的身份和地位,我看她不一定看得上你。能交个朋友就是烧高香了,以后……”
谢翡:“……”
他不耐烦听,只专心点货。张清芳又絮叨几句,提着前不久刚买的手提包出去了。
谢翡点完货,一一致电给配货的商家告诉他们补货的数量。
上午,外面熙熙攘攘,正巧今日是赶集的日子,不少人从乡下来城里赶集。青竹巷所在的地段并非集市,也有些小店,但因是居民聚集地,人并不比往日多多少,来往的行人也大多是附近的街坊邻居,都在讨论虞意家今日办的流水宴。
……
“我都听说了,不用送东西。上午十点到晚上十点,只要有人去就上菜开席,不论是认识的还是不认识的,天南海北的都可以去吃,还不用送礼。”
“还有这种好事?”
“大户人家嘛。这算什么?对他们这些富人来说,就是大黄牛身上拔根毛。”
“有钱人摆阔的排场,不吃白不吃。”
……
九点半时,河对岸突然热闹起来,谢翡在超市都能听到“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他坐在柜台后,用平板翻虞意的空间动态和朋友圈。
她很少发什么,有时候是一张简单的图片,有时候是寥寥几个字表达一下心情。
除此之外,翻无可翻。
于是,便点开新闻APP看新闻资讯。
李嘉雯从外面进来时,见谢翡低着头,便用指关节扣了扣柜台。
“咚咚咚——”
谢翡一抬眼,便发现李嘉雯眼底青黑,眼眶泛红。
他淡声问:“你昨晚去偷牛了?”
“你才偷牛!”
李嘉雯又是气又是恼,心头又涌上难过的情绪。
昨晚离开球场后,她哭了一场。王小胖和刘大头陪她干了两瓶啤酒,最后还劝她,“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那一个。”
但她始终不甘心。
回到家,表姐看她哭过,问她怎么回事。她说自己暗恋的男生有喜欢的人了,表姐便鼓励她前来告白,成功了最好,不成功也及时翻篇。
于是,在表姐的帮助下,她今日特地打扮了一番,穿了白色吊带蕾丝裙,一头长直发并不扎起,而是吹得很蓬松地披散着,学的是X音的女神范儿。
据表姐说,这是现在最流行的宅男斩、纯谷欠风。
出门前,她在镜子前照了又照,还穿上一双坡跟凉鞋,自己看着都喜欢。
见谢翡毫无所觉,还和从前一样,甚至连惊讶也没有,并不多看她两眼,她勉强一笑,像哥俩好似的语气说:“你这人怎么这么直男啊?”
谢翡:“看过恋综吗?”
李嘉雯:“什么?”
“男人对不感兴趣的异性,都是直男。遇到喜欢的人,才会注意细节在意形象。直白粗俗点讲,就是孔雀为了求偶才开屏。”
李嘉雯:“……”
正巧有客人买了东西出来,谢翡利落地扫码,还不忘和她说:“大家都是兄弟,不必整那些虚的。”
“谁和你是兄弟啊!我是女的,女的!”李嘉雯脱口而出。
“兄弟只是对一种关系的概括,男的女的无所谓。你想叫姐妹也行,相信胖儿和大头都不会反对。”
说话间,排队等结账的客人插话,夸李嘉雯漂亮,她耐着性子礼貌回应了几句。
等人都结完账走得差不多时,她攥紧了挎包的带子,“我有话和你说。”
谢翡随手递给她一颗糖,心中暗叹一口气:该来的还是会来,注定要发生的事避无可避。
其实,不论是上次在球场贷女朋友秀恩爱,还是这一次的直男论,都是他故意。为的,就是在话未挑明的前提下,表明自己的态度和立场,使李嘉雯知难而退,将伤害降到最低,避免直接摊牌伤害对方的颜面。
没想到,最后还是走到这一步。
李嘉雯抿了抿唇,话还没出口,脸先充血,变得滚烫通红了。她抬起头,直勾勾地看着谢翡的眼睛,说:“我喜欢你,是想谈恋爱的那种喜欢。”
“谢谢。但我不喜欢你,只能是朋友。”
李嘉雯脸上的血色霎时褪尽,她勉强一笑,“你还是喜欢虞意?”
“嗯,只有她。”
李嘉雯咬唇,“可是,我听小胖他们说,你们认识她才六天,我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
“七天。以及,和时间没关系。”
“但是,她和我们不是一个世界人。她很有钱,还是一个作家。他们这种人的特点就是多情滥情,对感情都不认真的,只是玩。就算是认真,作家的感情也是多变的,因为这类人大多受不了现实生活,追求的情感永远在变。我看过一个说法,作家的神经比普通人敏感脆弱,情感丰沛,基本精神都有问题。比如……”
她一连举了几个例子做论据,引经据典,横跨古今中外,全都是文坛巨匠。高考写作文都不如此刻对各种材料信手拈来。
“这只是臆测。人和人是不一样的,部分人的共性不具备普遍性,用标签归类毫无意义。”
李嘉雯吸了吸腮帮子,手指轻轻地绞在一起,“但是,如果你选择我,马上就可以拥有一个女朋友。选择她,她不一定会接受你。就算她接受你,也可能只是在玩弄你的感情。”
“首先,我想要的,不是一个女朋友,而是爱人。它的前提是两情相悦。其次,她不是玩弄感情的人。即便是,我也有能力为自己的选择负责。”
“可是……”
谢翡打断她,问:“你眼中的爱情是什么?和一个看似优秀的人约会,然后结婚生孩子过日子?”
“大家不都是这样吗?”
“不。我眼中的爱情,是灵魂的吸引和碰撞,是灵肉合一,水乳交融。如果没有这种吸引和碰撞,我情愿一辈子单身。”
李嘉雯并不十分懂得谢翡的话,懵然地张了张口,还想说点什么,又有新的客人进店,她后知后觉地有些羞耻,有些无地自容。
谢翡轻描淡写,“今天的话,我当没听过。你不必有心理负担,大家还是朋友。”
李嘉雯无所适从,点了点头,不知该说些什么,正要离开时,张清芳提着礼盒,热汗淋漓地从外面回来。
她找了把扇子,一边摇一边和李嘉雯寒暄,夸了一番她的衣着打扮,又问她父母在做什么,什么时候去对面吃席。
谢翡起身上楼回自己房间。
热闹的人声仿佛都在河对面扎了堆,传过这边来。同时还有食物的香气,对面的房间是空的,书桌上还摆着摊开的书和没喝完的茶,床上躺着一张凌乱的凉被。
谢翡拉开书桌下的柜子,翻出很久以前作的画。
一幅画的是高山流水。伯牙弹琴,子期聆听。
一幅画是……
两幅画都曾被他装裱成卷轴,用来送人正合适。
谢翡抱着俩卷轴下楼时,李嘉雯已经离开了。张清芳刚喝了半瓶冰水缓了缓暑热,乍一看他这架势,都愣住了,“你还真要送你的墨宝啊?”
作者有话要说:注:墨宝:指珍贵的书法真迹、也用来尊称别人写的字或画。
文里男主故意这么自称的,主要是为了体现人物性格冷幽默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