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很顺利。
顺利得让宋羽河都开始惊恐起来。
他坐在厨房的吧台旁,看着向玖在里面忙来忙去。
宋羽河怔然看着,突然问57:“她会好起来吗?”
57实话实话:“很难吧。”
宋羽河垂下头看着自己搭在桌上的手,不知道在想什么。
向玖做玫瑰糕时,总是时不时就要回头看他,似乎怕他突然消失,有时和宋羽河视线相撞,还会小心翼翼地笑一下,然后继续哼着摇篮曲开开心心地忙活。
宋晏在帮向玖打下手,在一旁安安静静看着,不置一词。
宋羽河莫名有些无所适从,只好低下头去看光脑。
自从分开后,薄峤终于开始回复宋羽河的消息,他将前几天自己没仔细回的消息全都拎出来一一回复,小半天的功夫消息数量已经超过了五十。
宋羽河点进去一一看了,唇角不自觉抿了起来。
没一会,薄峤终于将消息回完,又单独发来一张放大无数倍雪花的精致照片。
宋羽河看着那晶莹剔透的雪瓣,还没来得及思考这是什么意思,就见薄峤又发来一条消息。
【薄荷:送给你。】
宋羽河心中突然涌上一股暖流。
他在瞬间理解了电影里主角用一片冻起来的雪花来求婚的浪漫,甚至觉得自己只收到这个图片,也会接受求婚。
宋羽河啪啪敲字。
【你再这样我就报警了:先生好浪漫啊,我愿意!】
薄峤:“???”
愿意什么??
薄峤不懂他又在胡说八道什么,也没多想。
【薄荷:回家好玩吗?】
宋羽河一怔,他本来该觉得开心的,但明明做足了会被打骂的准备,却被这么热情温柔地迎接,让他有种莫名的惶恐。
他本来不是个将自己的负面情绪告诉别人的性格,但看到薄峤的话,犹豫半天,还是如实说了。
【你再这样我就报警了:好玩,但我好害怕。】
【薄荷:害怕什么?】
【你再这样我就报警了:不知道,就是那种……】
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种小心翼翼患得患失的情绪,皱着眉思考半天,突然将薄峤发给他的那朵漂亮的雪花发了过去。
【你再这样我就报警了:就像是害怕漂亮的雪花会融化一样。】
害怕现在的美好只是荒唐一梦,迟早有一天,他会被现实狠狠唤醒。
薄峤好一会都没回他,宋羽河更加惴惴不安了。
就在这时,薄峤终于发来消息。
【薄荷:雪花就算再漂亮,也总会消失的。】
宋羽河还没来得及陷入更加害怕的沼泽,薄峤又紧接着发来一大长串的字。
【薄荷:雪花融化,融于土壤中,又会被阳光蒸发成水汽,随风飘落到天空的云中,然后再变成漂亮的雪落下来。】
【薄荷:所以不要害怕,漂亮的东西无论变成什么样,依然会很漂亮。】
宋羽河一呆。
他不理解这句话到底有什么意思,但不耽搁他受到了安慰,并且觉得薄峤好厉害好博学。
【你再这样我就报警了:我知道了!谢谢先生!】
在庄园外已经要被雪花冻得打哆嗦的薄峤悄无声息松了一口气。
其实他根本不知道怎么安慰宋羽河,只是将那种看起来很有哲理却全是废话的说发过去——他自己都不知道这到底有什么内涵。
好在宋羽河“知道了”。
——薄峤都不知道他知道了什么。
但胜在有效果。
见宋羽河还活蹦乱跳的,薄峤就知道今天不会有什么问题,但宋关行那混蛋应该是又忘了自己还在外面,连半个句号都没发过来。
薄峤都没精力再生气了,回到车上暖了暖身体,本来想要驱车离开,但犹豫了一会,还是决定再待一会。
薄峤的“一会”,一直持续到夜幕降临。
宋羽河吃完玫瑰糕,又陪着向玖在玫瑰园里玩了大半天,一直紧提着的心也一点点放松。
外面,下过雪的黑色夜幕缓缓压了下来。
向玖在厨房里洗碗,她平日里总是会给自己找各种事情做,最多的时候就是待在厨房里制作各种甜点,连家居机器人都不让进去。
宋羽河站在一旁,笨手笨脚地帮她用清水冲碗碟。
清澈的水划过瓷碟,像是一阵阵波浪,潺潺水声响彻整个宽阔的厨房。
向玖还在和他聊天:“你这次放假几天呀?什么时候去上学?”
宋羽河乖乖地说:“下个月就回去上学。”
向玖回头朝他弯弯眼睛:“在学校有在好好上课吗?”
宋羽河心虚地垂下头。
他到伏恩里大学后,前期是因为不太认得字,又听不懂老师在讲什么,自然而然就翘了课,之后又因为进去研究院不再需要去上课,所以去好好上课的次数屈指可数。
宋羽河不想说谎,只好讷讷地说:“我……我听不懂,就、就没有去听课。”
向玖微微一愣,脸上挂了一整天的笑容一点点僵在脸上。
她用一种匪夷所思的眼神看着宋羽河,将早已经放松下来的宋羽河看得浑身不自觉紧绷起来,心脏也开始蜷缩成一团。
一旁的时钟缓缓传来秒针行走的声音,一声又一声,像是撞在心上的重钟声。
就在这时,宋关行往厨房里探进头来,笑眯眯地说:“几个盘子怎么洗这么慢呀?要我帮忙吗?”
宋羽河被吓得浑身一抖,捏着盘子的手一松,瓷碗直接脱手掉落在地上。
发出一声刺耳的破碎声。
这一声像是一个打破白日里和谐温情的讯号,一直温温柔柔的向玖脸色突然变了。
她踉跄着往后一退,纤瘦的腰身抵在台子上,近乎惊恐地看着宋羽河。
像是在看一个……怪物。
宋关行看到她这个熟悉的表情,立刻暗叫糟糕。
他不敢在这个时候刺激向玖,只能小心翼翼地上前,干巴巴地说:“没事没事,碎碎平安,岁岁平安,你们要不出去吃水果吧,我来收拾。”
向玖没有理会宋关行的插科打诨,抖着手指着宋羽河,颤声说:“他……他是什么?”
宋关行一愣,忙说:“他是小止啊,您刚才还在给他做玫瑰糕吃呢。”
“他才不是小止!”向玖突然嘶声说,她满脸都是泪,哽咽着说,“小止……小止很聪明啊,他从来不会逃课,他怎么能……他不是小止,他是赝品!”
宋关行呆住了,没想到能让向玖发作的竟然是这种细微到从没有人注意的小细节。
从太空中掉落到荒废星球,不可能毫发未损。
宋羽河的脚踝被溅入流银颗粒,痛苦地折磨了他十年;脑子也受了重创,之前根本没有任何记忆,有些反应都会变得有些迟钝。
宋关行查过宋羽河在伏恩里大学的课程,发现秦现给他报的课都相对简单,不会存在听不懂的问题。
但刚从莫芬芬出来的宋羽河就像是在听天书一样,哪怕出勤了两节课也是被老师评分C-。
宋关行想说,小止没有不聪明,他只是生病了。
他受了很多苦,不是之前无忧无虑的小少爷。
宋羽河站在洗手台旁,从始至终都没有去看向玖,他低着头去看那破碎的碟子。
刚才他还用这个碟子吃饭,叉子一直往碟子边缘的一朵玫瑰花纹上转来转去,看起来十分喜欢。
而现在,那朵漂亮的玫瑰花纹被摔了个粉碎,怎么都合拢不在一起了。
向玖这番歇斯底里排斥他的模样,没有让宋羽河有太多的感觉,他甚至有种松了一口气的侥幸,心想“啊,终于来了”。
这一整天和向玖的相处中,宋羽河总是感觉有一把刀悬在脖子上一点点往下坠。
他能感受到那种“命不久矣”的惊恐,有时候看到向玖朝他温柔地笑,甚至脖颈都会起一层鸡皮疙瘩。
好像向玖对他笑得越温柔,最后他就越会死无全尸。
现在,那把刀终于落下来了。
他竟然觉得有种莫名其妙的愉悦和轻松。
向玖似乎还说着什么,但宋羽河似乎已经麻木了,呆呆看着那张美丽的脸庞全是对自己的怨恨。
宋晏姗姗来迟,正要拦住向玖,却根本来不及,直接让她一个巴掌打在宋羽河的脸上。
一阵微弱的疼痛传遍脑海中。
宋羽河怔然地想,自己好像很多年没有感受到疼痛了。
他浑浑噩噩,感觉自己好像提线木偶似的往外走。
57似乎在他耳边喋喋不休,像是从另外一个世界传来。
“我们回莫芬芬……”
“羽河,我们回莫芬芬好不好?”
“我会保护好你,不让你再被人打了。”
“我会……”
保护好你。
自始至终待在他身边保护他的,竟然是一个仿生人。
宋羽河脑海中一片空白,隐约听到这句话,呢喃着说:“我不回去。”
57厉声道:“回去!”
宋羽河说:“不回去。”
57恨铁不成钢地骂他:“不回去还在这里做什么?你不疼吗?”
宋羽河被这句话说得更加迷茫了。
疼吗?
脸上是疼的,但也不能回去……吧?
妈妈只是生病了,之后……应该会好起来的。
看他似乎有些迟疑,57又添了一把火:“回去吧,回到莫芬芬,不会有人再伤害你了,那里很安全,对不对?”
宋羽河呆滞地说:“对,那里……很安全。”
他要回到安全的地方去。
宋关行见宋羽河像是被打呆了,眼泪差点流出来,见他浑浑噩噩往外走,回头看了一眼向玖歇斯底里的样子,微微一咬牙,只能狠狠心给薄峤发了通讯。
【宋关行:你走了吗?】
他本来没抱太大希望,毕竟现在已经是晚上八点,薄峤就算再又闲心也不可能在大雪天孤身一个人等这么久。
但很快,薄峤的消息发来:【没有,出事了?】
宋关行看到那个“没有”,不知道怎么眼眶一热,心中竟然久违地有种愧疚感。
【宋关行:嗯,我把小止送过去,你让他去你那住一晚。】
【薄荷:好。】
宋羽河没有管身边一直跟着他的宋关行,脚步缓慢地顺着记忆往大门口走。
只是走着走着,本来全是白雾的余光突然出现了一抹艳红。
宋羽河呆在原地,迷茫地往周围看了看,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走到了大门口的玫瑰园中。
大片大片艳丽的玫瑰就算在夜里也盛开着。
宋羽河眼睛落在脚边一朵玫瑰上面,眼瞳微微一缩,脑海中骤然闪过一段零零碎碎的记忆碎片。
飞行艇上,空乘人员推着茶水车路过,温柔地给他递了一杯温热的牛奶。
小小的孩子乖乖接过来,捧着喝了一口,视线落在茶水车的花瓶上。
花瓶里插着一枝艳红的玫瑰。
——是向玖最喜欢的品种。
宋流止歪歪脑袋,看了看一旁笑着和宋关行通话的向玖。
然后蹦下了座椅。
随着脚跟落在地上的清脆声响,那些记忆像是放慢了无数倍。
玫瑰花,仿生人,一个浑身发抖的男人……
最后是一阵巨大的破碎声,他被无数双冰冷的手拥在怀里。
他的身体一阵失重,但在那个冰冷的怀抱却只感觉到满满的安全感,有一个仿生人身体中有临时救生舱程序,但启动需要大量的流银。
「保护程序启动……」
在太空中坠落的无数仿生人强行摧毁自己的流银稳定器,将冰冷零件上覆盖的流银牵引到临时救生舱上。
「保护舱零件缺失……」
「流银缺失……」
「流银稳定器自动损毁,流银补全……」
「临时救生舱,完成。」
「目的地不定,随机降落。」
宋羽河如梦初醒,一直失焦的视线终于逐渐清晰起来。
“不回莫芬芬。”他突然说。
57一愣:“什么?”
“我不回去。”宋羽河说,“我不要回去。”
他环顾周围的玫瑰花,神使鬼差地走上前,摘下了一朵带着晶莹水珠的玫瑰。
就在这时,他的余光突然扫到敞开大门旁的人影。
薄峤依然是那身黑色大衣,长身玉立站在路灯下,眉目温和地朝他看来。
宋羽河就算在混乱中被向玖打了一耳光也没觉得委屈,但见到薄峤还像早上离开前那样站在原地,那一直像是被冰封的心骤然解冻,迟来的委屈随着眼泪直接涌出来。
他踉踉跄跄狂奔过去,一下撞在薄峤怀里,拽着他全是冰雪气息的衣襟,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哽咽着哭了出来。
薄峤轻轻拥着他,手指摸着他后脑的发一点点往下捋,像是哄孩子似的拍着他的后背,温声说:“没事了,别害怕。”
宋羽河呜咽着说:“我好疼啊……”
平时在莫芬芬,这些话他只能去找57哭,但是57却无法给他一个拥抱。
薄峤无声叹气,将他推开,抬手轻轻抚摸着他发红的半张脸,又擦掉他的泪。
只是他越温柔宋羽河就越觉得委屈,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宋关行站在不远处,脸色也极其难看,见到薄峤望过来,他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
一看他这个反应,薄峤就知道事情并不顺利,甚至糟糕到宋羽河挨了打。
看样子一时半会宋羽河是回不去宋家。
薄峤无奈地扶着宋羽河的脸,轻声道:“我带你走?”
宋羽河被打怕了,本能想要逃避开这座可怕的玫瑰庄园,听到这句话立刻就要点头,但不知道为什么,他犹豫一下,缓缓回头看了过去。
巨大的玫瑰庄园就像是囚禁公主的城堡,狰狞又冰冷。
向玖的皮囊被困在这座牢笼里整整十年寸步未出,灵魂也在时间的长河中不断打转。
她绕了绕,拼命地想要找出一条出路,却怎么都出不来。
她硬生生把自己逼疯了。
宋羽河的理智告诉他要逃离这个可怕的、让他痛苦的地方,但是本能却不想离开。
他在莫芬芬的每一天都在幻想着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好像下意识觉得有人在等他。
所以他日复一日地去研究那堆破碎的仿生人,用了十年时间终于做出了信号发射器,逃离莫芬芬。
他终于回了家,难道又要这样离开吗?
就在宋羽河在迷茫和决绝之前徘徊时,空无一人的玫瑰园突然出现一个人影。
向玖跌跌撞撞跑了过来,脸上全是未干的泪痕。
宋羽河眼睛缓缓睁大,就连宋关行脸上也全是惊愕。
自从十年前那场事故后,向玖似乎十分惧怕离开庄园,好像外面潜伏着无数巨兽,只要她离开就会被夺去最重要的东西。
这是她十年来第一次离开安全的别墅区,来到外面大门旁的玫瑰园。
宋羽河本能朝她跑去,但是还未动,脸上残留的疼痛和遍布全身的痛苦让他僵在原地,甚至还往后退了半步。
他……还是害怕。
向玖满脸是泪,拖鞋都丢了一只,一边朝他跑来一边急急喊他的名字:“小止!”
宋羽河呆呆看着他,后背突然被人轻轻推了一把。
薄峤温柔地说:“去吧。”
宋羽河的双腿这才像是摆脱了痛苦的泥沼,终于动了起来。
向玖终于跑到了他身边,急急抓住宋羽河的手臂,力气用得太大唯恐他离开。
“小、小止。”向玖气喘吁吁,眼睛里全是惊恐地看着他,“小止要去哪里?妈妈错了,我、我不该打你,你想上课就上课,不想上就不上,妈妈错了……你不要走。”
宋羽河一动不动忍受她握着手臂的微疼,喃喃地说:“我不走。”
他本来也没想走。
“不走吗?”向玖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似的,一把将宋羽河抱在怀里,像是抱孩子一样踮着脚尖双手抱住他的脑袋,呜咽着满脸都是泪,“别走,别走啊,别离开我。”
宋羽河只知道说:“我不走,我哪儿都不去。”
向玖哭得像是断了气一样:“你只有待在妈妈身边,妈妈才能保护你,你离开妈妈……”
她说着,声音突然戛然而止,双手也微微垂了下来,像是转瞬间又切换了人格似的。
宋关行在一旁提心吊胆看着,唯恐向玖又在发疯打宋羽河。
但是这一次,向玖像是从那些弯弯绕绕的痛苦时间中找到了一丝光亮,她开始循着那道光跌跌撞撞往前走。
“你为什么……”
向玖抬手轻轻在宋羽河的肩膀打了一下,只是这一次她没有再伤害自己好不容易回来的孩子,她没有用太重的力气,单纯像是发泄一样一下又一下打着宋羽河的肩膀,浑身都在发抖。
她伤心欲绝,迷茫地问:“你为什么要离开妈妈的视线?”
向玖像是清醒了,一句又一句地问让她痛苦了十年的问题。
“为什么要离开妈妈?”
“为什么要乱跑?”
宋羽河也听出来了这句话问的是什么,他等到向玖发泄完了,手没有力气地垂下去低声呜咽,才抬手把她脸上的泪珠轻轻抹掉。
他将手中已经揉皱的玫瑰缓缓递到向玖面前。
就像是当年还没有来得及送出去就在爆炸中枯萎的花。
“给您。”
宋羽河温柔地朝她笑:“我去给您拿玫瑰了。”
迟到了十年的玫瑰,终于送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写完了,正酝酿感情呢,猫猫突然在客厅拆家,气得我出去骂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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