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书悯后知后觉指尖的疼,蹙眉倒吸一口凉气,缩手的动作故意夸张了点,引走靳君朝的注意力,截断他与靳君捷剑拔弩张的对话。
“我带你去处理下吧。”靳君朝敛起怫色,恢复平日里没什么表情的样子,走到郁书悯的身边。
他手托着她的胳膊扶她站起,松手后眼神示意她跟他走,随即先一步抬脚离开凉亭。
伤口不深,甚至都没冒出血珠。
靳君朝无非是借此脱身,不想再这丧亲的日子同靳君捷吵没意义的架。
郁书悯没忸怩,转身跟上靳君朝的脚步。
她喉中有一句“他不像这样的人”,在脱口而出之际又急刹车咽回去。她自知还不了解靳淮铮,不能就这两天的相处去片面置评。
当然,也有私心。
不想听旁人当她的面编排他。
至于靳君朝。
走远后,郁书悯从短外套口袋摸出张白纸,裹紧划出血痕的指头,拎起抹淡笑,和他挑明了说:“抱歉,私自做主打断你们的聊天。”
靳君朝停步凝睇她,又瞥一眼包裹她指尖的白纸,血洇湿一小块。
他开口:“看出来了。”
只是意外,小白花的根茎藏了蛰人的短刺。
趋平的唇线略微上扬,他看向她:“君捷心眼不坏,是我爸妈不喜欢小叔,她听得多了,自然而然就这样。”
日光下,他们沿蜿蜒的碎石路并肩走着。
郁书悯顺话反问:“那你——”
“我知道他不是,但不知道为什么,解释了也没人听。”然后害得他离开靳园。
靳君朝无奈耸肩,但看郁书悯困惑的表情,意识到她并不知道三年前的一场祸事,在犹豫该不该告诉她。
郁书悯看出靳君朝的为难,没有刨根问底地追问,接他的话茬继续说:“正常,大家只信自己想要相信的,不是所有的误会都有解开的那天。”
像她初中那一次,更衣室里没有监控,其他人陆陆续续换好衣服去操场上体育课,高年级的女生围堵她。
她只是长得乖,平时也懒得斤斤计较,真面临被欺负,才不会干巴巴站那儿任由摆布。哪知她们是故意的,在自己身上留下伤口,反污蔑她。
事是摆平了,但口口相传衍生各种版本。
真正的霸.凌,从来不仅限于身体的伤害。
后来她就从一中转到附中。
“你要真想知道,我也可以告诉你,就是三年前——”
“没关系,我更希望是听小叔叔亲口说。”郁书悯顿了顿,学着靳君朝无奈耸肩的动作,说,“虽然我现在和他还不太熟。”
因为经历过,所以她知道,任何事不要只听旁人说。
偌大的靳园,说话有分量的人都不在。
靳镇北和靳淮南用过早饭后就去了言家,商讨葬礼以及要布一场水陆法会。
过中午,大伯母裴琼枝回来一趟。
客厅与餐厅隔得近,她路过客厅,潦草敷衍地同在餐厅吃午饭的郁书悯打个照面,转眼拍了拍在客厅沙发看电视的靳君捷的肩膀,说是去逛商场,为过年添置些新衣服什么的。
问坐郁书悯旁边的靳君朝,要不要等他吃完后一起。
靳君朝眼皮子没抬,伸筷子夹走一块酱汁排骨,说了句:“不了。”
一旁的靳君捷记挂着亭中的唇枪舌剑,阴阳怪气地哼笑一声:“妈,哥哪是不肯去,是想过一把做哥哥的瘾,忙着照顾新妹妹。”
靳君朝和靳君捷是双胞胎,没有什么年龄差。靳君捷被裴琼枝宠惯了,脾气傲,再加上长辈们重男轻女,她反骨,心中越觉得自己不比靳君朝差多少,就哪哪都和他不对付。
燎原战火蔓延至郁书悯,顿时味同嚼蜡。
靳君朝没搭腔,反而用公筷给郁书悯夹了块荔枝肉搁她餐盘里。
明眼人都看得出,靳君朝是在回应靳君捷那番话。
裴琼枝习惯这两兄妹的吵吵闹闹,倒是为此多瞧了两眼默不作声的郁书悯,笑得并不走心,“那书悯也一块去吧。反正都是一家人,以后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和伯母开口。”
“谢谢伯母。”郁书悯出于礼貌,当即放下碗筷。
但她也知道这邀请是基于靳君朝不肯去,她不想凑尴尬的热闹,委婉拒绝说:“但我就不去了——”
正寻思该用什么借口,就听外边车入库,管事的伯伯道一声“靳四先生”。
郁书悯心头一喜,继续说:“还有点事要和小叔叔商量。”
说罢,怀以歉意的笑,端起碗筷送到厨房水槽,再接着,和裴琼枝她们擦肩而过。
眼见靳淮铮要走进玄关,郁书悯快步拦在他面前,仰头撞上他困惑不解的目光,她挤出一抹笑,边说边推着他的手臂往外走,“小叔叔,你今早去哪儿了?”
靳君朝说了,裴琼枝不喜欢靳淮铮,反之,靳淮铮应该也不乐意在里头待。
还不如就不接触,没必要在这种日子火上浇油,找不痛快。
望郁书悯和靳淮铮走远,裴琼枝的脸色瞬间垮下,扭头睨了眼事不关己的靳君朝,疑团莫释。
“君朝,你跟君捷闹归闹,不至于连谁是亲妹妹都搞错吧。”
“没有。”靳君朝撂下碗筷,神情冷峻,“二叔不是去世了吗,我们这样做,难道不应该吗?”
那眼神,属实不该出现在十八岁的少年眸中,宛若一柄火中淬炼的剑,带着灼人的温度。
以至于让裴琼枝霎时哑口无言。
仿若是在质问她,害死靳永铖的他们,难道不该为自己赎罪吗。
“要想人不知,下回和爸商量事儿的时候,记得声小点。”靳君朝不屑一顾,亦或者,是对他亲生父母的失望透顶。
靳君捷听出不对劲,云里雾里:“商量什么事儿?”
但回答她的,是寂静无声。
靳淮铮任由小姑娘拉着他的胳膊往外走,择了另一条偏路,绕过前厅。
他换了身衣服,黑高领针织衫叠穿白衬衣,外披一件解构设计黑西装。衬衣最上方的三颗扣子未系,胸口位置绣有纹样。
郁书悯无意间瞥过,辨认了会儿,认出这是忍冬纹。
是一种佛教装饰,意为灵魂不灭,轮回永生,故大量应用于墓葬和佛龛。
她知晓这,是因为逢年过节,靳永铖也会像裴琼枝那样,带她去裁制新衣服。做衣服的奶奶技艺好,懂得也多,她爱听奶奶讲这些,耳濡目染,有些印象深刻的,就记住了。
管事的伯伯找来两人,帮忙将靳淮铮后备箱的东西都送到郁书悯的房间。
靳淮铮解释说:“回了趟山庄,把那些衣服饰品都捎过来了。”
“可是某人——”他故意打趣她说,“连门都没让叔叔进。”
他是明知故问。
方才也是看见裴琼枝他们在那儿。
知道小姑娘可能是顾及他。
郁书悯没藏着掖着,同靳淮铮一道踩楼梯上二楼时,她双手背在身后,朝他歪头卖乖一笑,“是小叔叔你说过和大伯的关系不太好,刚刚大伯母在那儿,我擅自四舍五入了下,觉得他们夫妻同心……你应该也不想进去。”
她说得有理有据,叫靳淮铮无话辩驳,颇为认同地点点头,“这回悯悯猜对了。”
大抵是心中消除了对靳淮铮的界限,与他相处时没再有最初的拘束,顺他的话开句玩笑:“那猜对有奖么?”
“悯悯想要什么?”
“我想想——”她是随口一说,靳淮铮还真应下,她努了努嘴,半晌后说,“可以陪我回一趟江川么?”
她还有很多重要的东西留在江川的家中,还有她的朋友。转来望京,意味她们今后见面的次数少之又少,当面告别显得更有诚意。
“你爷爷交代过了,这趟本来就会陪你去办些转学手续。”说话间,靳淮铮已先一步走到二楼,他顿住脚步,和她说,“所以这个愿望保留,等悯悯想到要什么,再和叔叔说。”
郁书悯稍慢一步,她望向靳淮铮时,视线趋仰。
走廊有风拂来,额边几绺乌发变得不太听话,挠痒痒似的抚过她眼皮,她不自禁闭上眼。而后她睁开眼,见靳淮铮的目光仍落在自己身上,似有一簇火烧灼过烟丝,熏红她的耳廓。
她怔了会儿,将发撩至耳后,点了点头。
靳永铖素来喜欢安静,住的院子位置较偏,搬出去后,这儿的几间房多数腾出来给女家佣,郁书悯住进来,倒也不会觉得冷清害怕。
靳淮铮没有进屋,背倚着门框,往里头瞧了眼,方才被管事伯伯叫来的家佣正有条不紊地将衣服挂进空荡荡的衣橱里。
“要是还缺什么,都可以跟——”靳淮铮忽而侧首,话声戛然而止,见郁书悯盯着他右腕骨佩戴的手串,不解地拎了拎唇,问她,“怎么了?”
郁书悯不是头次注意到靳淮铮右手戴珠串。
只是这回,她莫名联想到凉亭里靳君捷说的那番话。
道法中有说楚人尚左,以左手为善,右手为恶。故识法者多将念珠手串戴至左手。
她犹豫两秒,将方才所想告诉他。
说罢,眼皮上掀,眉梢间融进肃意,想瞧瞧靳淮铮是什么反应。
他绝不止有这一件白衬衣,却挑了件绣有忍冬纹的,可知他对细节是讲究的。
况且大多数人习惯佩于左手,也是右手活动频繁,怕不方便。
靳淮铮垂眸扫了眼桎梏他右腕骨的珠串,长睫遮挡他眸底的晦暗。
随后,他撩起眼帘迎上郁书悯探究的目光,用着开玩笑的语调反问了句:“那如果……叔叔就是坏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