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粉苦意更甚,郁书悯囫囵吞咽,蔓延至心肺,眉头紧皱。
靳淮铮盯她喝完后才起身,临走前在桌角留下一颗酸甜的柠檬糖,见她视线扫过来,他稍稍抬了抬下巴,指着保温桶里的冰块和整齐叠好的白毛巾,说:“冷热交替,敷一会儿。”
郁书悯点点头。
靳淮铮继续说:“累的话再睡一觉。”
郁书悯又点点头。
在靳淮铮的眼皮子底下拿过那一颗糖,撕开包装袋,塞进嘴里。不知是不是喝过药,苦意浸过口腔,糖的味道会比想象中更甜。
靳淮铮离开后,偌大的套房仅剩郁书悯一个人。
她用毛巾包裹晶莹剔透的冰块,贴着眼皮轻轻地揉,掌心的寒凉似乎渗透肌肤,她不自禁又咳了两声。
余光掠过暖光濯净的阳台,压在心底的好奇再度浮上心头。
郁书悯边揉眼皮,边趿着拖鞋向阳台走去,凭记忆仿照靳淮铮的站姿,朝偏两点钟的方位眺去一眼,她愕然睁圆了眼,发现这儿能看清观景台的全貌。
从主体建筑延展出来的半圆形平台,山茶花如火燃烧,攀援透净的玻璃罩,像侍应手中擎着的纹样精细的瓷盘。
风一吹,秾艳的花朵会决绝地坠落。
盛开时凋零,繁华时谢幕。
昨夜她无心观景,灯灭后,周遭更是灰蒙蒙的。
那刚刚靳淮铮站在这,心里想的是什么呢,望得那样出神。
将暮未暮,警局判定结果已出,将此事故定性为一场意外。
两位司机脱离险境,转入普通病房。独独郁书悯,失去最疼爱她的父亲。
昨夜靳镇北签署遗体火化的同意书,殡仪馆加紧筹办,待到残阳消失,鸦青色的天现出一撇月影,燃烧的烈焰映烫在郁书悯的眼眸。
她身形纤瘦,病气笼罩,黑衣半身裙衬得她更为羸弱。披散的黑发遮住她侧脸,单手捂嘴,泣不成声。
靳淮铮远远地站在她身后,左掌摩挲腕骨上的串珠,内心汹涌的哀恸化作眼尾的一点红。
夜如魅影,正吞噬脚下微弱的光,靳淮南悄无声息地靠近,踩在靳淮铮的影子上。
“还以为你跟老二的关系有多好呢,难过都不会装得像样点。”靳淮南压低声音,嗤笑一声,“白眼狼。”
靳淮铮不急于搭腔,神情如常,没显现半点靳淮南想要的“恼羞成怒”。
他双手插回兜,面朝向靳淮南,身高气场都足以碾压,付之一哂:“大哥倒是挺开心的。”
短短一句,恼羞成怒转移至先开口挤兑的人脸上。
靳淮铮无视靳淮南跳梁小丑的滑稽样,走时不放心地看了眼郁书悯,见靳镇北拄着拐杖,步履缓慢地走到她身边给予安抚,他也就先行离开。
踏出殡仪馆,夜已降临。
光线昏暗,他的脚下,模糊的,好似没有影子,百鬼夜行。
殡仪馆离医院不远。
覆在路面的积雪逐渐消融,一眼望尽,黑黢的路面似抛了光,白迹斑驳。
医院的住院部分AB两楼,分列在门诊综合楼的后两侧,两楼间专设散心休憩的公园。
前者是老楼,后者是前些年受捐扩建的。暗夜笼罩下,阴气森森。
靳淮铮顿了脚步,摸出手机拨通一个号码。
号码的主人接得也快,清冽的声音透着不正经的调调:“靳四公子亲自给我打电话,该不会又临时追加行程给我吧?”
靳淮铮的视线在两栋楼间徘徊,言简意赅道:“老夫人的病房在哪?”
手机里头的严承训沉默了两秒,颇为意外:“你不是不去吗?”
望京城内,最负盛名的是靳言陆裴四家。
靳家是百余年的豪门世族,言家书香门第,暗地里人脉广手伸得长。
后来两家结为姻亲,也就是郁书悯的爷爷奶奶,言靳两家像两根互相缠绕的藤曼,一荣俱荣。
严承训是郁书悯奶奶的最小弟弟的二儿子,和靳淮铮是从小到大的好友,现为他公司的唯一艺人。
出道时特意藏了家世,用此做艺名,原名字不叫这个。
前阵子老夫人病重,亲戚皆去探望,就连忙昏头的严承训都暂停工作回望京一趟。
去医院前问过靳淮铮,那会儿靳淮铮斩钉截铁地拒绝,说:“她可不想见我。”
靳淮铮语调没什么起伏:“听说下了病危通知,总得赶在离世前见一面。”
严承训大概是在化妆,准备出席活动,还能听见化妆师在旁提醒他闭一下眼睛。
他便闭上了眼,同时继续说:“昨儿个还听见我爸跟几位叔伯商量哪块墓地,估计就撑这一时半会了,你去见见也好,虽然我姑当初是做得偏激了点。”
靳淮铮没应声。
待严承训说了具体的病房号,他就结束了通话。
靳淮铮没有在原地久站,进B楼后,直接乘电梯去老夫人病房所在的楼层。
廊道寂静空荡,偶尔有查房的护士路过,靳淮铮双手插在外套口袋,径直走向廊道尽头的房间。
门锁扭动的脆响,惊扰了病床上闭目养神的老夫人。
她睁眼,艰难地偏头望去,看到靳淮铮的那一秒,表情从期待转变为嫌恶,一双眉紧紧拧在一起,似乎在说“怎么是你”。
靳淮铮习惯她的厌恶,神色漠然地向她走近。
病痛的折磨令一向雍容雅贵的老太太白了发,精心保养的皮肤浮满皱纹,病态憔悴。
她佩戴氧气罩,无力说话,喜怒哀乐只能通过眼神来传递。
靳淮铮睇了眼崎岖起伏的心电图,仿若那是她生命的计时器。
“您是不是很失望?”
“是不是在想,为什么不是二哥来看您?”
靳淮铮拉过一条椅子坐在床边,玩味地勾起笑,一一道出她心中的所思所想。
而瞧她愈发激动的眼神,他确定靳家人没有和她说靳永铖去世的事情。
他指节分明的手慢条斯理地摸过输氧管,腕骨的手串晃入她的视野中,她蓦然惧怕起来,死盯着靳淮铮那张明明挂着浅笑,寒意瘆人的脸,像地狱中掌管死生的判官。
忽地,靳淮铮抬眼对上她的视线,如一柄冰冷的刀横在她脖颈:“您要是真想见他,也不晚。他的遗体就在隔壁殡仪馆火化,这会儿下去了,您还能见着。”
话落,他眸底的阴郁加深许多,在看到她难以置信的表情后。
这消息像巨石从天而降砸在她的胸口,呼吸道似被堵住了般,几欲窒息,那戴着检测仪的手遽然抓紧床单,心电图的起伏跳动明显。
这啊,远远不够。
靳淮铮恨意淬骨地继续道:“想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
万籁俱寂,他一字一顿:“是被你一直袒护的亲儿子,他哥哥,花钱找人撞死的。”
那天,他回老宅。
无意间窥到靳镇北大发雷霆,质问靳淮南时,字字句句都裹挟不忍听的痛感。
但他没有直接戳破,第一反应是要先接死里逃生的郁书悯走。
指骨上的血痕是他恨极时狠狠砸在墙壁,似乎是想要借此痛感来强迫自己保持冷静。
老太太当即惊愣在那儿,瞪圆了的眼睛一动不动,巨石的尖锐部分正磨着她的心脏,霎时变得血淋淋,片刻后痛哭呜咽,呼吸愈变急促。
“原来您也会感觉到痛。”靳淮铮讥笑一声,胸腔里,那颗早就千疮百孔的心脏正一点一点地撕裂,“您当初包庇醉酒撞死我父母的他,又帮他诬陷我害人,要靳伯伯赶我走……”
“伯母,我也会疼啊。”他哑然控诉,眸底震颤,十几载饱受冷眼的寄人篱下生活如一场风暴席卷而来。
眼前的人,他年少时也曾天真地讨好过。
“您想好下去后怎么面对二哥?”
当年瞒着在外的靳永铖,带他怀孕的妻子去做检测,查出女胎后逼迫强打掉。又嫌出身不好,常常当面劝他离婚。
婚啊,离了。
人,也不在了。
靳淮铮的一句句刺激,老夫人的情况急剧恶化。
天际边的黑云遮挡月亮,苍穹如洒了烟灰,蛰伏许久的索命恶鬼似从地狱爬出,重返人间,要将她的这条命勾了去。
靳淮铮站起,弯腰凑近。
看她全身僵硬紧绷,垂死挣扎的模样,他故意温声细语道:“伯母,我也没想到会成最后一个送您走的人。”
“一路走好,这话我实在不想昧着良心说。”
“您啊,该下地狱。”
仪器滴滴作响,靳淮铮帮她按下床头紧急呼叫的铃,不过多时,医护人员鱼贯而行进入病房,做着白费气力的抢救工作。
靳淮铮没有离开。
他安然站在门口,背脊倚着玻璃窗,心中似有钟表,正默默倒数着。
果不其然,靳淮南惊慌失措地赶来。
他早预料到靳淮南见他久久不回,绝对会出来探个究竟。
靳淮南见他在这,又扫一眼病床上性命垂危的亲妈,他霎时怫然大怒:“是你逼死我妈的对吧?!”
话还没说完,他也不顾公共场合,表情狰狞地朝靳淮铮挥去一拳。
但靳淮铮眼疾手快地擎住,一个转身,箍住他的手臂锁住他的喉头,将他压在玻璃窗。
后脑与窗面的相触发出沉闷的痛响,靳淮南头晕目眩好一阵才缓过神,撞上靳淮铮鹰隼般的锐眼。
“靳淮南,我对你们够仁慈了。”深埋的恨像喷涌的熔岩,汩汩涌进他心口,额角青筋倏然突显,亦要将说出口的每个字咬碎,“怎么样,这滋味不好受吧。”
靳淮南的喉咙被紧紧扼住,面色愈发涨红,另一只手和腿也在靳淮铮的桎梏下。
靳淮铮蔑然挑唇:“我自会和靳伯伯说,用不着大哥像上回那样,添油加醋。”
说罢,松开将要气绝的靳淮南,他腿一软,扶着窗,弓身咳嗽。
靳淮铮嫌恶地不愿再看一眼,转身就走。
一步一步,身姿挺拔。
双手插袋,带起的风将大衣衣摆向两侧掀动。
悯悯。
山茶花也叫断头花。
那时他在想,在一个人自以为大获全胜的时候予以回击的信号,像花在盛放时整朵凋零,是在惩罚它妄图冷冬独绽的罪孽吗。
靳淮铮将走出大楼,自动门前,站着跟了靳镇北多年的下属。
他毕恭毕敬地欠身,说:“靳老先生带郁小姐先一步回去了,让我在这通知您,他会在祠堂等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