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尾山庄建成距今不过十年,是陆家邀郁书悯的姑姑亲自操刀设计。
山庄借天然地势,背靠凤栖山,前临凰兮湖,湖心中央筑方形观景亭。
内部仿宋式风雅,远观碧色琉璃瓦,错落有致,走势如巍巍的凤栖山,连绵起伏又与苍松翠柏相应和。
夜深雾酽,风雪飘摇,粼粼湖面倒映山影暖灯,仿若一个颠倒却梦幻庄肃的海市蜃楼。
郁书悯物欲不重。
随手拿了件合眼缘的裙装就去更衣室换。闲下来的靳淮铮扫一眼款式各样的服装,如乱花迷眼,干脆叫店员多拣几套搭配好的。
待郁书悯换好出来,注意力根本没能放在全身镜上,光瞅着司机提购物袋进进出出,填满后备箱。
这会儿,两位穿工作制服的男侍应手提“战利品”在前领路,郁书悯与靳淮铮紧跟着过白石桥。
湿润的寒意随风拂来,石灯笼亮起暖光,一路延申至深陷苍翠、灯火通明的庞然建筑。
深夜雾浓,缭绕周遭,似明黄清澈的茶汤表面浮一层白沫,焕如积雪,晔若春敷。
入大堂,有位年纪近五十的老伯早早静候。
姓陈,从前在靳淮铮父亲的手底下办事,后来靳淮铮创业,又特意将人挖回身边,算是能推心置腹。
靳淮铮让他领着侍应,把东西先送到挪给郁书悯的房间里。
陈伯颔首应好,随即提步离开。
郁书悯的注意力却在大堂内景逡巡,整体取柘黄撞枫叶红的配色,松石做点缀,一盏盏绘凤宫灯游飏其间,宛若一幅叠翠流金,凤栖梧桐的古画。
时而有披浴袍的男女谈笑风生地路过,看样子是泡了温泉准备回房。
靳淮铮说他最近有会议在这开。
那这些人应该也是参会者。
“四哥——”倏然一声略带兴奋的叫唤将郁书悯的视线勾了去,就见陈伯在等候的电梯门开,走出来两人。
右边的那位穿休闲帽衫和皮夹克,年纪约莫二十出头,隔老远冲靳淮铮挥举双手,嬉皮笑脸的样乍一看还有点像吐舌的萨摩耶。
而左边的,或许是双排扣西装加持,稍显沉稳正经。
“那事到底是什么情况啊,怎么好端端的还会出现车——”右边的人喋喋不休,靳淮铮飞去一眼刀子,他立马噤声,视线转移到郁书悯脸上。
没见过的新面孔。
站左边的,目光在郁书悯的脸上短暂停留两秒,抬眉问靳淮铮:“靳二哥的女儿?”
靳淮铮“嗯”了一声。
吃瘪的“萨摩耶”觑了眼,讶异道:“你怎么知道?!”
左边的那位回一个无语的眼神,挺直了腰杆:“那不然为啥我已经是半个总,而某人连夜被亲姐从伦敦踹回来。”
“……”
没点眼力见呢。
两人唇枪舌战暂时结束,靳淮铮才找着开口说话的机会,同郁书悯简单地介绍了下。
“萨摩耶”姓陆,叫陆商禹,这个山庄是他老子建的,几年前当成成人礼送给他。
左边的那位叫傅羲燃,是和靳淮铮一同创业的好友,同郁书悯也沾了点血缘关系,他的外公是郁书悯爷爷的弟弟。
他们两人跟靳淮铮年纪相仿,奈何辈分差一截,叔是叫不出口,就兀自叫起“四哥”。
郁书悯听得认真,转眼便乖乖地对他俩说一句“哥哥好”。
南方来的小姑娘声调软,这一声,把常年混迹花堆的陆商禹激动坏了,当即熟络地喊上悯妹妹。
至于傅羲燃,见此情景,眼皮向上一掀,和靳淮铮聊起正事:“会议记录我已经让人整理好发给你了,我现在得赶回老宅一趟。”
“有事?”
“嗐,就他外公,半小时前酒喝多栽池塘里去了。得亏巡逻的人眼尖,把人捞起。”陆商禹抢答,难得严肃正经了回,瞥了眼傅羲燃,“你们家也真是的,就那么放心一个疯疯癫癫的老头自个生活在老房子里。”
傅羲燃的外公早年突然生了场大病,自此就疯了,旁人都道估计是招惹了什么不干净的。
傅羲燃觉得冤:“他不肯走,我妈也劝不动。”
说着,更觉心烦意乱地摆了摆手,“走了走了。”
不过刚迈出一步,傅羲燃睇了眼陆商禹,提醒靳淮铮道:“日防夜防,没下限的采花贼难防啊。”
陆商禹有被中伤,直接上手推了把,“去你的。”
靳淮铮见惯了陆商禹和傅羲燃之间的“摩拳擦掌”,表情无动于衷。
恰好这时陈伯折返,靳淮铮略微倾下身,和郁书悯说:“叔叔还有点工作上的事情要处理,让陈伯领你去房间休息。有什么需要的,也都可以和他说。”
郁书悯点头应好。
她其实并没有什么困意,与此相反,父亲的死还压在她心头,更难以入眠。
陈伯走近,朝郁书悯做“请”的手势,她提步向前走。
期间,她不自禁地频频回头,看靳淮铮和陆商禹的背影越来越远,直到电梯门关闭,她宛若被月下潮汐推至深海中央,举目四望,又剩她一人的不安感。
房间位偏,胜在安静风景好。
陈伯离开以后,郁书悯踱至空旷干净的小阳台,拉门的声响如同列车过轨,惊动声控顶灯,柔和的暖光点亮这个世界。
她侧坐在铺有绒毯的藤编秋千椅,手臂交叠搭在靠背,整个人无精打采地趴伏在那儿。
阒无人声,暖灯熄灭。
视野所及之处灰蒙蒙的,唯风卷飞雪,苍青松林摇曳,如翻涌的绿浪。
秋千轻晃,那种头重脚轻的晕眩感再度袭来,刺激她的大脑皮层。
一静下来,她又不由自主地想起两车猛烈撞击的刹那,尖锐的玻璃如死神手中的镰刀扎进父亲的身体。
想起自己哭倒在冰冷的砖地,护士牵拽她的手臂,绝望痛苦地目睹父亲的尸首消失于视野,于她的生命里。
一滴,一滴,是父亲滚烫的鲜血。
一滴,一滴,是她此刻流下的泪。
她蜷缩起双膝,埋头低声啜泣。
烙刻在嶙峋心骨的生长痛,是剥肤椎髓的疼。
“叔叔代二哥继续护着悯悯好不好?”
“不好。”
她心有刹那的震荡,霓灯下,残留的理智令她悬崖勒马,抬手握住手柄摆正向她倾斜的伞。
眼眸缀有盈盈泪光,声音喑哑,看着他,却是在对另一个人哭诉埋怨:“你们大人,最会骗人了。”
所谓“继续”是多久。
至亲都做不到护她一辈子,与她非亲非故的他,就可以了吗?
……
恸哭过后的筋疲力尽,叠加大脑缺氧的晕眩感,郁书悯浑浑噩噩地睡着了。
后果是,第二日眼皮浮肿,鼻塞感冒,说话的声音都变得黏黏糊糊。
本就素净苍白的脸在病气缠绕下,更显得了无生气。
吃早饭时靳淮铮有所察觉,避免病情加重,他让陈伯去请了医生过来。
偌大的套房客厅,郁书悯坐沙发,女医生给她测体温,又陆陆续续地问了些病情相关的问题。
郁书悯一一回答,医生检查完毕,翻找携带的药箱,开始给她配药。
她如释重负,双手撑着沙发边沿,暗暗松了口气。
再抬眼时,余光无意间掠过背倚阳台落地窗的靳淮铮。
褪去昨夜深沉矜贵的黑西装,此时的他穿了件纯色半高领针织毛衣与黑西裤,和煦的暖阳漫过那张秋千椅,落在他身体一侧,柔和了轮廓,淡化他闲静少言时流露出的漠然。
微分刘海下的一双眼眺向窗外,不知在看些什么。
郁书悯离得远,卡在视线死角,放弃探究。
目光随之下落,才发现他这人一心二用,骨节分明的手漫不经心地剥着鸡蛋壳。
再看看眼前的茶几,摆放着她没吃完的早饭,是他让人原封不动地从餐厅挪到这,特意叮嘱,再加两个鸡蛋。
吃药前最好有食物垫肚子。
郁书悯稍向前倾,双手捧起还剩半碗的小米粥。
正要舀一勺凑近嘴边的时候,久不吭声的靳淮铮忽而说道:“让人把这药磨成粉,再送些冰块过来吧。”
显然,这话是对候在门外的侍应说的。
郁书悯嘀咕一句:“含水吞了就好,我又不是小孩。”
“不是小孩吗?”靳淮铮沉声笑了下,偏头望来,“哭累了还不懂回床上睡。”
带有一丝责备的话语被他用温柔宠溺的口吻道出,她双颊不自禁地泛起淡淡的粉,若是此刻检测体温,怕是真要确诊发烧。
她没搭腔,含粥在嘴里,囫囵吞咽,余光窥见他走来,一颗心不自觉地悬浮起来。
右侧的沙发深陷。
靳淮铮抽了张纸,裹住剥了四分之三的鸡蛋递到她面前。
郁书悯微不可察地蹙眉,嘴里有粥,话说得含糊:“我不喜欢吃鸡蛋。”
“不是给你吃的。”
郁书悯差点就要脱口而出“那你为什么递给我?”。
正欲抬眼,温热柔软的触感覆盖她肿胀酸疼的眼皮,视野黑暗,听他的声音传来,温柔的,如同飞鸟轻掠平静的湖面,漾开一圈圈鳞波。
“小孩可以哭鼻子。”
“但下回别再把眼睛哭肿了。”
尚未结痂的伤疤又带起阵痛。
吞咽粥的刹那,如有玻璃片划过喉,疼得说不出话,鼻腔酸楚。
她无意问了句,他父母离开后,也哭过吗。
那似乎已经是很遥远的事了。
靳淮铮缄默半晌。
答,我已经很久没哭过了。
好像也没很久。
三年前,也哭过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