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辆车并排泊在大楼前坪,碾过积雪,留下深刻的车辙印。
前照灯射出银白的光柱,尖锐冷冽,仿若利刃出鞘。
靳镇北掌心摩挲木杖龙头,光打在他略微佝偻的背脊,身体边缘似镀一层银粉,更衬得那双阅尽世事的黑眸深邃不可测,像佛像的阴暗面。
他皮笑肉不笑地吐露两字:“去哪?”
短短两个字,气势熏灼。
郁书悯看在眼中,不禁一憷。
视线转而在二人之间逡巡,无声时,空气中似混杂粘力极强的胶水,令旁观者的心都不自觉变得焦灼。
靳淮铮仍一副了无遽容的表情,说:“陆家的山庄是个静心的地方,我这段时间也有会在那开。”
“何必折腾这一趟,悯悯也累了。”像在对待一位叛逆期的孩子,靳镇北好言好语地劝,“你也很久没待家里了,一道回去吧。”
靳淮铮却嗤笑一声,淬毒的目光斜睨了眼靳淮南,意有所指道:“靳伯伯,我可不敢久待,怕又被人扣上意图害人的罪名。”
忌惮靳镇北的威慑才久不出声的靳淮南像被戳中了脊梁骨,当即攘袂切齿:“你少阴阳怪气。再说了,你一个外人凭什么带她走?”
靳淮铮冷声回怼:“凭什么你心里没点数?”
……
眼下的气氛微妙,僵凝,甚至是剑拔弩张。
郁书悯听得堕云雾中,仿若置身在冰川,靳永铖告知她的那些事只是飘浮于海面的一层薄冰。
而直觉告诉她,暗潮涌动,有一场酝酿已久的风暴将来,足以掀起毁天灭地的海啸。
远处来往车辆间乍起喇叭声,郁书悯倏然回神,发觉自己掌心渗出细密粘湿的冷汗。
她想,要是父亲还在就好,断然不会让她深陷漩涡中心。
鼻腔酸涩,眼圈不受控制地泛红。
噩耗致使她精疲力竭,心底也没了所谓,视线在那两辆车间巡弋两秒,像走到未知分岔道口,选择权掌握在她的手中。
她有心偏向亲爷爷,但大伯倨傲,对她母亲也好像颇有微词。
至于靳淮铮——
她掂掇片刻,压下所有筹码。
她缄默不语,在他们三人僵持不下之际,提步走向靳淮铮的车。
赌,自己能信他。
郁书悯没回头瞻顾,拉开后排车门,垂首弓身坐进去。
车内暖意充沛,隔绝冻人的冷空气,飘落在她肩头与发梢的雪花无声息消融。
她扯下靳淮铮的外套,沉思了会,叠好拿在手中,最后才眼睫一掀,透过车前窗,看他们三人的模糊身影。
于他们而言,她的抉择是突然的。
靳淮铮也倍感意外,她会主动上他的车。
“悯悯既然要跟你走,那这些天你代老二多照顾她点。”靳镇北没强求,多叮嘱了靳淮铮一句。但靳淮铮用不着他这多此一举的嘱咐,抬脚就走。
车门开了又关的闷响,车尾红灯在飘落的雪帘里似鲜血般刺眼,渐渐离他们而去。
靳镇北静默不语地望着车消失在自己的视野,拐杖龙头咯着他的掌心。
良久,他才挪动脚,步履维艰地朝里走去,“既然来了,也去瞧瞧你妈吧。”
靳淮南赶忙上前搀扶,背脊也不自觉地跟着弓起,像肩头压了几公斤重物,惴惴低语:“他难道……听见了?”
靳镇北余怒未消,侧睨一眼:“你都有胆子做这等混账事,还怕人听见。”
……
车行如流水,在璀璨霓灯下,拖拽一道道黑色魅影。
光影交错,郁书悯神色恹恹地倚着靠背,见玻璃窗上靳淮铮的轮廓时有时无。
她不由得想起爸爸曾在车内说的一番话,说靳淮铮早搬出靳家,又说他不回来都情有可原。
再结合他方才和爷爷大伯的争锋相对。
种种事情都如迷雾,将她笼罩。
身旁一阵窸窣,靳淮铮在穿回自己的外套。
郁书悯扭头看去的时候,他正整理着衣领。
察觉到她的目光,靳淮铮稍稍抬睫,无声中,四目相对。
他莞尔,绝佳的皮囊上早窥不见半点冷峻,问她:“怎么了?”
“小叔叔你…看起来和他们的关系不太好。”郁书悯单刀直入,苍白素净的脸若没有一丝笑,远山眉微蹙,更显得凝肃。
在等待回答的期间,她改靠姿为坐,手按在真皮坐垫,细微的凉意在掌中流转。
靳淮铮沉吟一瞬,直视她困惑不解的眼,坦然道:“错了。叔叔是只和你大伯关系不好。”
话落,唇边拎起明显的笑弧,一点儿也不介意她问得唐突。
他连回答的语气都像是在哄小孩儿,让郁书悯萌生错觉,以为自己问了个1+1等于多少的幼稚问题。
“为什么?”郁书悯脱口而出。
靳淮铮整理袖口的动作一滞,偏头盯着她,“悯悯觉得呢?”
郁书悯抿了抿唇,不确定地吐出几个字:“……他以前凶过你?”
再回想靳淮南剜她的那一眼。
就是很凶。
靳淮铮被逗笑了,耐人寻味地丢了两个字:“秘密。”
“……”郁书悯的眼神霎时变了,是以“你这样就很没意思”。
但她后知后觉,靳淮铮是故意顺话题找话,和她这样一来一回地聊,两人间微妙的陌生感缓和了不少。
至少让她觉得,对他,不用像对长辈那样说话做事都得先在心里掂量好。
话题中断在此,靳淮铮忽然让司机停车。
郁书悯瞥了眼窗外,明明还没到他说的什么山庄啊。
待回头,靳淮铮已经执伞下车。
他撑着伞,另一只手随意搭在车门,倾下腰和她解释说:“山庄远,估计也没合身的换洗衣服。我看这条街有几家店,悯悯先将就挑几身?”
白雪飘落在黑色伞面,宛若夜空缀繁星,车内的暖灯映着他凝望她的眼,如琥珀般温柔。
他考虑得周到细心,连郁书悯都忘了自个的外套覆了灰,留下好几道深浅不一的痕。
她此番来望京也是偷了懒的,没带任何衣物,寻思着缺什么就在当地买了。
夜已深沉,白日里的繁街,此刻行人寥寥无几。鳞次栉比的商店,仅有几家还亮着灯。
郁书悯没有磨蹭,猫着身子从车上下来。
伞下空间局促,同靳淮铮并肩走时,偶尔衣袖轻轻擦过。
她还从没和父亲以外的男性靠得如此近,下意识往左挪一小步,拉开一丁点间距。
细微的举动没逃过靳淮铮的眼睛,他不动声色地将伞又朝她倾斜了几分。
似想到了什么,他忽然开口:“叔叔也能问悯悯一个问题吗?”
郁书悯不明所以地点点头。
与靳淮铮四目相对,听他说:“为什么选择跟叔叔走?”
他上一次见郁书悯,是九岁,那时的她还是要抱在怀中的小孩。这些年没有再接触,如同陌生人,和靳镇北相比较,他更没有半点血缘优势。
方才他表面佯装淡定,但心里根本没有十足十的把握能带她离开。
郁书悯沉吟须臾,对面信号灯猝不及防地跳转为红色,截停二人的脚步。
她目视前方,在脑内筛遍了各种答案,甚至追溯起那会儿的心境,片刻后才看向靳淮铮,说:“感觉,你和爸爸有点像。”
靳永铖精通书画,又常年与古藏文玩打交道,墨香诗韵淬炼下的风骨就好似悬崖峭壁上的松柏,任风雪积压,仍笑其轻如棉絮的淡然。
这样的人,存在即安定,仿若世事都有他与之周旋。
“我没有妈妈。爸爸既要忙工作又要照顾我,他常常觉得自己有亏欠,从来没缺席过我任何需要他的时候。很多麻烦困难在发生前,他就已经帮我规避或解决掉了,让我尽管选择自己要走的路,万事都有他兜着。”
郁书悯内心怅然发涩,那种想哭的冲动再度涌上心头。
知道靳淮铮在盯着自己看,她扯一抹笑,继续说:“读初二的时候,有高年级的人欺负我,那我肯定要还手。后来闹到警局,爸爸赶了三小时的飞机回来,让我别害怕……”
话将近尾声,两行泪从郁书悯的眼角滑落。
她再也绷不住地低下头,鼻翼翕动,绝望喃喃:“……他到最后还在护着我,我没有爸爸了。”
靳淮铮像,或许是他外套上熟悉的味道,是她惊惶时他也会叫她别怕。
直觉告诉她,他是这样的人。但他身上还有矛盾的阴戾感,在与爷爷大伯争锋相对时体现得淋漓尽致,像是戴了随时可揭下的面具。
那到底,哪个才是真的他。
眼泪似晶莹剔透的冰珠,坠地的瞬间,仿佛也烫进他心坎。
他稍抬伞檐,眺对面闪动变换的绿灯倒计时,车辆穿梭化为虚焦,旧事浮于眼前,他不由欷歔:“二哥,确实是很好的人。他也真的把你保护得很好。”
“那这样——”靳淮铮忽地倾下腰,伞彻底偏移向她,握伞的右腕骨上的手串轻晃了两下,他温声笑说,“叔叔代二哥继续护着悯悯好不好?”
周遭阒静,跳转绿灯。
路人略过,可郁书悯只看见他。
她怔然不语,眼神似乎在问原因。
她从不觉得会有无缘无故的“好”。
“因为…”靳淮铮欲言又止,笑里揉进苦意,“在叔叔最难过的时候,也只有你爸爸站在我这边。”
108颗串珠。
阿铮会事事顺心,百岁无忧。
可是二哥,
你骗我,神佛也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