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 20 章

入秋后,琼院、鸿院还有听澜苑都采购过板栗,非要查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必定劳师动众,结果也不一定是有人蓄意加害。

按袁碧莹对崔慧卿的了解,训斥过扣了工钱就也该了结了,追查下去反而闹得府里鸡犬不宁,不是她的管家风格,然而这次却颇有追查到底的架势。

外头急匆匆传来脚步,是顾梦连赶到,他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哪还有半点从容,“大太太,二太太,沁儿妹妹她人在何处?”

袁碧莹一声叹气,“在老夫人那儿呢,我带你去。”

“连三爷,我派人带你去。”崔慧卿将袁碧莹手腕扣住,“你给我留在这儿,我还有话问你,好端端一个人让你放在桥上,出这么大的事,你说,扣你多少月例合适?”

袁碧莹哪肯认罪,抻着脖子冲顾梦连喊:“哎唷,连小爷!这事儿你可得替我平反!”

顾梦连急着见方沁,老远踅足朝她二人欠身,“这事都赖我,回头我向二位太太赔罪,只是现在恕我不能奉陪,先走一步。”

他急得不行,直往听澜苑去。

外头闹哄哄的,听澜苑里却静静悄悄。

方沁这会儿好受许多,最难受的那阵已经过去,眼下发着低烧,浑身浮肿地倚在老夫人屋里的塌上,刚喝过药,出了一身暴汗,见顾梦连着急忙慌赶来,偏过脸不想他看见自己丑态。

“见过老夫人,见过妹妹…”

生病她不觉得委屈,他来,眼眶子一下便红了。

“嗳,你们在耳房说话吧,我到厅里坐会儿。”老夫人长吁一声,起身让开去,给他二人说会儿话的功夫。

“沁儿…”顾梦连挨着坐榻的边沿坐下,手足无措问:“妹妹好些了吗?可瞧过太医了?”

方沁别着脸只露他一个汗津津的下颌角,沾着几缕湿发,轻轻颔首,叫他无比心碎,伸手颤巍巍替她将碎发整理。

“是我的错,我该早点到的,反叫你等我,难受也没人知道…”

“连哥哥…”方沁听他焦急自责,心中动容,“不怪你,你来我就高兴。”

油灯噼啪烧着,萦绕一只小虫,桌几上摆的热茶凉了,没人顾得上喝。

这晚顾梦连陪她到夜深,轻声细语说了许多话,见她红疹发作,还给她讲故事分散注意。

他说他在草场见过一匹通体雪白的野马,为了找到它将其驯服,没日没夜在关外游荡,结果遇到狼群,还滚落沙堆,一桩桩一件件都艰险万分。

方沁听他说的那些故事,跟听天方夜谭似的,“你说的都是真的?不是编出来欺负我没见过市面?”

他笑着挽起袖子给她看胳膊,蜜色的肌肤透着青紫的脉络,上头趴着一条张牙舞爪的“蜈蚣”,“当然不是。瞧,还有那次留下的疤。”

她凑过来看一眼,倒也不怕,“这块皮肤还有知觉吗?”

顾梦连递了胳膊过去,与她笑道:“你碰一下?”

方沁得他准许,迟疑伸手以指肚在那凹凸丑陋,又结实弹软的肌理上来回磨蹭,求知看向他,“有感觉吗?”

却见顾梦连喉头一滚,英俊的脸上浮现两片可疑红云,将胳膊收回去,颇为局促地动了动双腿。

“连哥哥?”方沁等不来他回应,手也不闲着,不自觉在红疹上抓了抓。

顾梦连赶忙红着脸伸手制止,“痒也别抓,仔细像我一样留疤就不好看了。”

方沁微微一怔,当真不抓了,手背上疹子触目惊心的,默默放回被子里。

顾梦连觉察自己说错话,忙道:“不会的,就是留疤也好看,你就是好看的,是我嘴笨,我不好看。”

方沁让他逗笑,“胡说,你的嘴可不笨。”

顾梦连站起身与她展示,“嘴不笨,你瞧我这人就是不好看的了?”

他一站起来,挡着了照在方沁身前的光,他身材极匀称,极高挑,腰身瘦窄肩膀宽阔,脸孔更是出众,在烛火的烘托下气氛无端叫方沁面热。

外间老夫人轻咳两声,顾梦连这才碍着两人身份,依依不舍与她辞别,说好明早再来,接着给她讲故事解闷。

“连哥哥,你快走吧,太晚了惹你家人不高兴,明天再来和我讲后头的故事。”

“那我就走了,你好生歇着,我回去也挂念着你。”他欲走,又驻足,“沁儿,我明早再来。”

方沁点点下巴,“嗯,我等你。”

他走以后,丫鬟伺候方沁擦身涂药。

她话讲得累了,竟涂着药就睡过去,梦里有匹白马,泛着闪亮的银灰,很是英俊,它站在广袤无垠的草场,等她靠近又飞快地跑远,是匹野性难驯的野马。

接连三日,顾梦连都按时画卯到方府陪她养病。

二人感情升温,私下里偷着拉手,方沁虽懵懂,但牵手亲嘴儿也不要人教,自知道那是恋人间的情调。

顾梦连的手掌有一层薄茧,和她手心对着手心,总叫她默默对比起男人和女人的不同。

他还会拿他的藏画与她共赏,每每聊起那些画作,他二人可以一口水都不喝,从顾恺之聊到赵孟頫,从天亮聊到天黑。

顾梦连戏称要拜她做师父,惹方沁发笑,“比我厉害的人多了去,你要是和我一样被整天关在闺阁绣楼,何愁磨炼不出细腻的画工?”

病好全后,方沁皮肤不可避免留了浅褐的印子。

高静雪说杭州有间医馆卖一种叫“芦荟淡痕膏”的配方,崔慧卿知道后,当即打发了人去杭州寻这种药。

崔慧卿也彻查了各个厨房二十一人,查到了小澜苑那厨娘身上。

厨娘说偏院周家表亲送去过栗子,崔慧卿听后竟冷冷笑了声,不出她所料,多少年府里没出过岔子,偏今次出了事。

她没去盘问高静雪院里丫鬟,反在夜里方其玉梳洗下榻之时,轻飘飘将此事提起,问他应当如何处理。

这一问,便是良久的沉默。

栗子从何而来方其玉大概清楚,至于怎么害了方沁,他无从了解,“这事不必处理,就算事情起因真是如此,人家也未必有意,你也不好兴师问罪,反而闹得生分。既然姑姑没有追责,我看,就算了吧。”

“我晓得了。”崔慧卿挨着他躺下去,柔顺地将脸枕在他肩头,“爷,这就睡了?”

“怎的?”

“我总在想,咱们什么时候给蓉姐儿再生个弟弟。”

方其玉闭上眼,“生蓉姐儿的时候多难你忘了?你体质不易生养,我也并非一定要个男胎,何苦为难自己?”

她带着金钏的胳膊从他衣襟滑下去。

借窗寮外幽暗的月光,她看清他紧绷的下颌,暗自苦笑,枕在他耳边轻轻呵气,“不然,咱们院也纳个媵妾,收个通房,我看烟月和小姑姑房里的岚鸢都是不错的人选。”

方其玉身子僵直,蹙眉支起胳膊看向身侧妻子,“你突然这是怎么了?”

崔慧卿淡淡摇头,似哀似怨,“月余没行过房的夫妻,身为妻子,除了大度地让丈夫梳拢小老婆,还有别的法子?”

他深深吸进一口气,无奈地躺回去,“不必。”

“是不必,还是我没将人给选对?”

方其玉在暗中骤然睁眼,二人在昏暗中各自注视帷帐上的一对戏水鸳鸯。

崔慧卿缓缓道:“当初祖父定下你我婚事,在选定之前,他便摸清了你的底细,你原本心仪谁,在官场与谁交好,读书拜在谁的门下,都查得一清二楚。你将她接过来,祖父是知道的,写信来问我,我说是小姑姑和老夫人的意思,没和他诉半点委屈。”

方其玉只是不言,崔慧卿轻轻晃动他的手臂,与他提议。

“中秋刚过叫她动身未免不近人情,我看就等芸姐儿嫁了人,再送他娘两个回杭州吧。咱家能帮的都帮了,其余的权看表姐自身的造化,到时回杭州的车马我都会准备妥当,派人沿途护送,定保他母子平安抵达,不出半点差错。”

房里静下来,给夜色平添几分沉默。

中秋突然发病,方沁后来没有追究问责。

一来崔慧卿已经警醒了厨房,她觉得处理得当。二来有顾梦连无微不至的关怀,她心里反有些美,盼着病好得慢一些,不敢说出去,显得好不值钱。

她还特意感谢了曹煜,若非那晚他刚巧打桥下过,还不知后果。

顾梦连却对此事存疑,他从不认为世上存在如此巧合,即便存在,也只能在他和方沁之间。

只是当着方沁他不会表态,更不会刻意搬开石头给她看底下暗藏的蠹虫。

巷里鼓动着一股秋风,过九月,有些刺骨。

曹煜紧了紧衣衫,才弯进自家门前的青石小道,横眉就见有一相貌熟悉的男子侧立门扉,抱着胳膊,静候多时的模样。

“连三爷?怎的是你?”

曹煜做惊愕状,缓步上前,礼貌拱手,“老远瞧见我还在想,这时间会是谁来,想了一圈也没想到会是连三爷大驾光临。不知三爷光临寒舍所为何事?若有要事,派人过来通传一声岂不方便?”

他话音温吞吞的,脸上带着柔和的笑意,姿态摆得低,腰杆倒站得直,落在顾梦连眼里,像极了一条盘在暗处拇指粗细吐着信子的竹叶青。

仿若无害,偏是条毒蛇。

顾梦连抬胳膊信手朝巷口一指,“适才我路过长乐桥,想起那日你在桥下巧遇你小姑奶奶,帮了大忙,就过来看看,若你在,也好当面致谢。”

这厢曹煜笑容和煦,“那晚上的确吓人,好在有惊无险,小祖宗没事,我做晚辈的就也放心了。”

顾梦连心中轻嗤,却也并未放下戒心,“多日不在临二爷那儿见你,近来在忙些什么?”

“也就是编书的琐事。”

“小澜苑的课呢?还在教周家小儿子读书吗?”

“教,周荃好学,也是难得的好学生。”

顾梦连问:“明年年初翰林院外放官员的名录上,该有你的名字?”

曹煜敛眸一笑,算作模棱两可的回应。

顾梦连也意味深长勾勾唇角,他清楚曹煜和巴结方家的目的,适当点一两句,提醒他外放的事还没影,事事未有定数,夹紧了尾巴,别害苦自己。

曹煜将人送到巷口,目送顾梦连离开,两个男人的影在日月交替的阴翳下显得格外轮廓清晰。

伴随夕阳余晖,曹煜踅足归家,进门扬手便砸了一只薄胎瓷瓶,脸色却是古井无波。

只心中开始隐隐地恨,从那张大圆桌上的一声“乖孙”恨起,然后所有恨的蛛丝马迹又在她肌肤梅红的细疹间匿迹。

她似乎无所不能地抚平了他风起云涌的心绪,可没有方沁,他也未必在意这些体面上的得失。

从小到大曹煜都习以为常,为一口吃的,一个好脸色,就必须卑躬屈膝忍辱负重。

怎么到今天,才做到一个七品翰林官他就忍不了了?

圆桌上的哄然奚笑,顾梦连嘴角的讥讽,滴水落进本就污浊混沌的泥潭,竟还能泛起层层涟漪……

隔日,曹煜造访了晋王府,他阐明身份王府老仆便将他领入门内,一路沿碧瓦朱甍的林荫路去往湖心小筑。

枯等一刻钟却得知晋王不在,是他府上幕僚缓缓而至留他围炉对坐,谈了几盏茶的功夫。

黄昏时分,王府大门一推惊起寒鸦四散,哑声啼鸣。

老仆叫住曹煜,欠身对他道:“殿下请您十一月初二再来,届时他定在府中恭候。”

“恕在下初二不能赴约。”曹煜揖礼温声婉拒,“初二是齐国公小姑母的及笄之礼,我是方家契子,理应出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