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同辉,草木斑斓,正是一日中金乌西沉,冰轮上升的时候。
秋菊螃蟹宴上大家都来齐了,就连说好要去上学的荃哥儿都杀了个回马枪。
是方其玉在席上不见高静雪一家三口,问了方知她在等荃哥儿下课,当即派人提三只熟螃蟹一罐绍兴花雕过去送给曹煜,让他今日早点回去,也好将荃哥儿一家换了来。
吃过饭,两个孩子提着枫叶灯笼在菊花丛里嬉笑打闹,两尾小泥鳅似的钻进钻出,童言童语讨人欢心。
崔慧卿环视这满院的灯火菊花宾客,呷一口酒对身侧的老夫人笑道:“您瞧,这才是一大家人呢,多久没见小姑姑笑得这么开心了。”
老夫人笑逐颜开,而后轻叹口气,“可惜你表姐打算过完中秋就留下两个孩子,独自回杭州去了,这样欢聚一堂的日子过一天少一天,将来沁儿出嫁,也是要走的。”
“当真?”崔慧卿短暂怔愣,下意识竟看向了方其玉,后者正与方临玉饮酒谈天,没有察觉她的视线,“老夫人要是爱热闹,我就派人到扬州去把您的娘家后辈请来,陪您住上几天,叙叙旧,说说扬州的变化。”
老夫人拍拍崔慧卿的手背,“你有心了,总是将这个家料理得措置有方,有你在我每天高兴着呢,哪里还用娘家人来陪。只是呀,你和碧莹两个不管是谁,要能再给家里添几口人,我才是真的无憾了。”
听到此处,崔慧卿只扯动嘴角微笑,旁的没有多说。
泥人巷里,曹煜撬开了冷螃蟹的背壳,咔吧脆响后掰做两半,折下八条四仰八叉的蟹腿,拆骨食肉,姿态缓慢,佐酒细品这别人施舍的珍味。
约莫半个时辰前,提着这些螃蟹的丫鬟找到他,向他说明了缘由,又补上句,“连三爷今日送了好些宫里赏的万寿菊和阳澄湖的大闸蟹来,这会儿前头临二爷还叫了小戏儿来唱曲,简直热闹得不知如何是好了!”
周芸得到口信,过来带荃哥儿去前头吃饭,适逢鸿院的丫鬟在对曹煜说话,笑了笑,走上去。
“那些花儿曹先生进小澜苑也看到了,遍地橙黄,美得人心醉,我看连三爷就是冲着和小姨姥姥同桌吃饭来的,否则做什么拿这么多新鲜螃蟹来,阖府上下铆足劲儿都吃不完。”
曹煜笑着接过了蟹子和花雕,准了周荃歇学一天。
空旷的屋里他只点一支蜡烛,萧瑟的窗寮倒映挺拔的背脊,冷螃蟹腥气,就着花雕倒也吃不出什么异味。
并非他懒得起锅将螃蟹再热一热,而是这螃蟹带着难以下咽的腥味才对得起它的来历。
许是花雕酒的作用,这晚曹煜睡得很死,梦里梦见秦淮河畔的花楼,却不是他常跟方临玉出入的那间。
那是间陈设过时,早该拆除换血的教坊司,他穿行在醉醺醺颠来倒去的人堆里,正寻找一个人。
一间间屋子,一扇扇门的寻找着,从门缝看进去,男人女人变成了两块黏糊滑腻的猪肉,挂在屠夫的铁钩上剧烈地碰撞在一起,发出痛苦又靡靡的呻.吟。
他关上一扇扇门,又打开一扇扇门,在终于在走廊的尽头找到她,门里她也在做一样的事,那个男人压在她身上,肥肉来回荡着涟漪,她难受地别过脸去,瞥见了门外的曹煜。
“你进来做什么?”女人歇斯底里抓起床边几上的香炉,重重朝他砸去,粉白黛黑的脸煞是狰狞,“滚到外边去!”
香灰迷了眼睛,曹煜蓦地从无比真实的噩梦苏醒,两眼发直,天旋地转的躺在冷硬的床板。
窗外泠泠月色透过窗棂洒在屋里,那清白的冷光直往人骨头缝钻。
他蜷起身体,余韵里肥腻的男女变成了姑娘颈后肉粉色的胎记,细白的柔荑,纤巧的足腕……将手探进被衾,握住的却不是她的脚踝。
有朝一日他高步云衢,踅足再看,或许她早已隐入无趣的尘寰,不过是唇畔一点曾经诱人的樱桃酒渍而已,算不得什么要紧。
翌日来到翰林院做他那乏味的编修,正穿梭在书架之间找一本三年前就撰写完成尘封库中的国史。
“曹编修。”
陌生的声音将他叫住,曹煜踅身回看,见到来人果真眼生,轻微颦眉躬身唱喏,等那身着四品云雁补子服的方脸青年男人道明来意。
翰林院足有三进占地,要找一个陌生人并非易事,此人上来便做得熟稔之态,显见有备而来,让曹煜平白生出警惕之心。
男人抚过一字须,微笑道:“曹编修,你没见过我,我是督察院佥都御史王书愚。”
“王大人,失敬失敬。”曹煜脸上堆砌惊愕,重又抱圆了两臂鞠下一躬,“下官眼拙,竟不知是督察院的王大人,望大人赎罪。”
王书愚哈哈大笑,眼底审视意味转瞬即逝,“曹编修在找什么?”
“一本万宗九年的国历。”曹煜莞尔笑问:“还没问王大人来到翰林院是为何事?”
“找你。”
王书愚递去赞许眼光,“晋王看过你会试写的八股文,又过目了你在殿试上所讲策论,对你所说的赋税合一之法甚是好奇,想与你促膝对论,抵足谈心。不知曹编修何时得空,可以登门一叙?”
话音甫落,曹煜陡然举目不可置信,沉吟片刻,作揖颔首,“下官所说赋税合一之法不过是高谈阔论纸上谈兵,得殿下赏识实在受宠若惊,愧不敢当,如何敢于殿下促膝对论抵足谈心。”
王书愚料到如此,笑了笑,“不急,王府大门总是在那不会长腿跑了,等曹编修何时不再妄自菲薄,待看清局势再登门拜访也不迟。”他轻拍曹煜左臂,“好了,话我带到,曹编修,忙你的吧。”
曹煜欠身作揖,“王大人请慢走。”
督察院的人竟和晋王有牵扯,晋王李贤是万岁爷嫡出长子,彼时万岁还是太子,而晋王生母则是第一位太子妃,后来万岁爷继位皇后仙逝,便册淑妃为皇后,而淑妃的儿子也随之册为太子。
当初在册立太子之时,朝野竟有近半数人支持万岁册长子李贤为东宫,而非嫡幼子李贺,当中以文华殿大学士刘文清为首,惹龙颜震怒,冷落晋王数年,令他就番北平制衡蒙古。谁知眼看他大败敌首战功赫赫,万岁爷去年又将他召回京中困守,长处不得施展。
曹煜阖上眼睛陷入思忖,王书愚和晋王如何会不知道他和方家的关系?崔老太师是太子尊师,方其玉娶了他的嫡孙女,这层关系俨然已将方家归拢进了无可动摇的太子党系。
听王书愚的意思,晋王只是赞赏他的才干,好奇他写的策论,想与他聊聊罢了,并未展露明确的拉拢之意,何况如若涉及夺嫡之争,他一个七品编修连在官场不过蝼蚁,拉拢他又有何益处。
这事说大不大,说小绝不算小,曹煜将此事暂压心底,不对旁人说起。
碧海青天玉兔捣药,八月十五中秋将近,方沁望着满院菊花心思烂漫,想的不是这月的中秋佳节,而是下月她的及笄之礼。
新制的冬衣已经到了,老裁缝先紧着她和老夫人的做,其他院的还未送来,估摸着还要半个多月。
丹筝抖抖那身藕粉的缠枝纹绸面夹袄,指尖走过那细密的针线,对老裁缝的技艺赞不绝口,“这身真漂亮,我看这身该留到及笄穿,先藏着不给大家看。”
岚鸢笑话她小家子气,又对窗边枕着手背赏花的方沁道:“娘子,我看中秋那天您就穿这件粉的,反而是藤黄蝴蝶花的那身该留到十一月行礼时穿。”
丹筝不服,和她斗起嘴,喊来外头的两个小丫鬟进来评理,结果各得一位支持者,两台对垒惹方沁发笑,“不如你们各自成组地说说,看谁能说服我。”
“粉的好看!”丹筝慷慨激昂,“小娘子肌肤白嫩,穿粉的最衬肤色,咱们衣橱里最多的也是这种乳黄乳白乳粉的颜色,九月是大日子,当然要穿最适合一身了。”
“有道理,岚鸢你说说呢?”
“娘子,粉色是衬你,可谁说你穿藤黄就差?”岚鸢微微一笑,温声道:“九月过后你就是待嫁的大姑娘了,适逢金秋,黄色是秋天的颜色,也是果实成熟小麦丰收的颜色,你行过及笄之礼,不就是秋天的麦穗,由生到熟了吗?”
由生到熟,像果子和麦穗那样。方沁喜欢这个说法。
她向往成熟,将稚气的淡粉衣衫褪下,换上更为雅致沉稳的颜色,就像鲜果由青到红的转变,昭示着她和它已到熟年。
偏院里,周芸自妆奁拿出方沁所赠的胭脂膏子,对镜坐着,用指肚蘸取些许抹在两腮和嘴唇,她淡泊的眉宇间有股子聪明劲儿,点缀以胭脂,自是明艳动人,霞光四射。
“嗳?这胭脂…”如意从外头厨房端了饭食来,瞧见她手里掐丝的胭脂盒子,颇有些惊讶,“表姑娘也得着一盒?”
周芸偏头看向她,“什么意思?还有谁得着了?”
如意心思单纯倒没想那么多,直言道:“我刚才在厨房瞧见琼院的丫鬟人手一盒,个个都朝我臭显摆,说是二太太赏的,欺负我没有。”
琼院的丫鬟人手一盒的东西,到小澜苑来,竟送给她了?
周芸对镜蹙眉,别扭地笑着,脸上的胭脂红像极了两记耳刮,打得她两耳嗡鸣,心里滴血。
她将那做工精美的铜盒在桌案一搁,轻描淡写地起了身,“给你拿去用吧,这颜色俗艳,我才不喜欢。”
作者有话要说:本文架空明,文中赋税合一借鉴了明朝一条鞭法
【小告示,为走榜我得压一下字数,截止下周三会有两天不更,18点还没发就是没有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