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过姚恭人,见过顾公子。”方沁上前端方见礼,毫不露怯。
她大方,有人比她还大方,就好像根本不知道羞赧是为何物,丢开手里的螃蟹,站到她跟前去,高个子微微欠身好与她平视,笑得跌宕风流,“见过沁儿姑娘。”
姚恭人哪知道这二人私底下通着书信,怕他吓坏了深闺小姐,“哎呀不知羞的,梦连,你怎么张口就喊方小姐闺名,就不怕唐突了人家?”
方沁轻轻摇了摇头,“名字起了就是给人叫的,小时候都叫我沁儿,现在身边除了嫂嫂就没人这么喊我了,我倒愿意多让人叫几声沁儿。”
无心一番话惹姚恭人唏嘘,她是寡妇,替公公小叔子守着萧索的一家人,丈夫殉国后也再没人叫过她一声做姑娘时的昵称,整日夫人长夫人短,就好像她除了这个管家的头衔,再没有别的身份。
小小年纪没爹没娘,竟是叫侄子带大的,怪叫人怜惜。
顾梦连暗道将来加倍对她好,现在嘛,先顺杆子爬,“那你也别叫我顾公子了,也该改改口不是?”
方沁虚心问:“你说,怎么改?”
见两个小冤家说着话旁若无人,姚恭人悄悄拉过崔慧卿到边上,低头假做赏菊,实则偏首相视轻笑。
方沁又问:“是寐胥还是梦连?你说我该如何叫你?”
她眼睫试探,忽扇着朝顾梦连望过去,顾梦连一头撞进情网,心跳错拍,好在气势还在,负手弯腰,得寸进尺,“家里人都管我叫梦连,不喊我的表字,你也喊我梦连可好?”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直呼你的名不尊重,你年岁比我大,就叫你连哥哥,你看好吗?”
哥哥妹妹那是再好不过了!顾梦连窃喜,清嗓子应了声“好”。
那边崔慧卿支使了小厮挑几盆开得最盛的万寿菊搬到听澜苑去,又叫他们拿花去布置花厅,“你们也跟我来吧,咱们到花厅去坐着说话,别在门厅这站着吃风。”
崔慧卿牵着蓉姐儿,携同姚恭人走在前头,方沁和顾梦连并肩跟着慢慢走。
正当顾梦连在情海畅游不辨方向,十分忘我之时,方沁伸手掣掣他袖子,“连哥哥,等会儿你来,我有个东西送你。”
这一掣,险些将他轻飘的魂从躯壳掣走,他是晓得方沁行事豁达的,却没成想她能有如此“豪举”,低头见她眼光澄澈,心说倒是自己心胸狭隘了。
他看着那一摇一晃的珍珠耳坠子,神思荡漾,“只沁儿妹妹一句话,你去哪我就去哪。”
几人到花厅坐下,袁碧莹也姗姗来迟,身边跟着个粗布麻衣头戴湛蓝巾子的妇人,手足无措一脸赔笑的站着,给太太小姐挨个请安,送包袱里的小玩意,多是些胭脂膏子和香粉头油。
这是来找袁碧莹打秋风的娘家亲戚,按辈分论一声乔婶,也住在南京城里,开一间女子的脂粉铺。
今岁她丈夫病了,她又要照顾孩子和老人,又要看顾生意,结果将自己也累病,铺子不得不歇业三个月,现在病好了,付了三月的店租和药钱,连进货的钱都拿不出来。
袁碧莹素来出手阔绰,称了乔婶雪花银子,又买了她许多胭脂水粉派发给琼院的丫鬟。
现在方沁也得到一盒,红艳艳的胭脂装在掐丝牡丹纹的黄铜小圆匣里,精致小巧,该是价值不菲的。
席面要开还得等,起码等大爷二爷回来,方沁见话头没再落到自己身上,站起来朝吃果子的蓉姐儿荃哥儿招招手,让他们到跟前来。
她蹲下去跟两个孩子说话,“我屋里有漂亮的灯笼,还没完工,你们想不想和我一起扎了玩?”
不是年不是节的,有灯笼耍,两个孩子都小鸡啄米的点头。
方沁一手一个孩子牵在手里,回首瞧顾梦连,顾梦连微微一怔,站起身来不知该不该就这么跟着她走。
袁碧莹眼尖,正让乔婶逗得捧腹大笑,瞧见他们两个欲走不走的,拿帕子甩甩,“连小爷,你就跟她去吧,小澜苑里人多热闹着呢,荃哥儿那孩子的娘和姐姐也在,你去认认人也好。”
就这么着,两大两小四双手牵着往小澜苑去,小厮们手脚倒快,黄澄澄的万寿菊摆了满院,丹筝和岚鸢正弯着腰给花浇水。
见方沁带着未来姑爷拐过月洞门,险些把嘴咧到耳朵根去,短暂搁下手头的事情,欠身唤了声娘子,踅足装作忙得顾不上他们,只管让方沁招待。
方沁让两个孩子坐榻上玩会儿,她和顾梦连去取灯笼来。
顾梦连以为灯笼在哪,结果竟在她屋里,站在门边踌躇,“我不好进去吧?”
方沁都走进屋了,又顿住脚步瞧他,“这有什么,你又不是外人,快进来,我还指着你搭把手呢。”
不是外人…这话跟往顾梦连嘴里舀一勺玫瑰蜜似的,越发叫他觉得二人是天作之合。
打从第一眼起,他就觉得方沁不一样,他长在甘肃,那里民风比天子脚下的南直隶来得彪悍,女子莫说裹脚,就连繁琐的头面都是累赘,但他骨子里到底传统,对那样的女子固然欣赏,也心生敬畏,只敢远观。
方沁闯进他视野里时,是做离经叛道的书童打扮,又因着他一句戏言跑来出头,还刻意隐瞒了她化名卖画的身份,可爱又可敬,正是他打着灯笼要找的一位姑娘。
脾气柔顺,偏又长着几根反骨。
“嗳!”顾梦连愣神的功夫,就见姑娘带着她的反骨爬到了梯子上,“这怎么行?你快下来!换我上去!”
方沁也是不好意思让客人代劳这才上的,站高了脚底直打晃,他既然自告奋勇,那她也就不再坚持,在他胳膊坚实的护送下安稳落地。
“那我替你扶着。”
转回身面朝着他胸膛,只觉耳根子微微发热,心也跟兔子跳似的掷地有声。
是站得近了些,他呼出的气抚动了她的额上发,彼此的呼吸都显得清晰可闻,顾梦连松开扶梯子的手,她却比他还快,从胳膊底下钻出去。
他笑了笑,爬上去,三下五除二将纸张揭下来,站在梯子上细瞧,“这枫叶就是你从西宁山上带回来的?”
“嗯。”方沁颔首称是,“我糊了这纸可以拿来做灯,鸿院有个婆子原是家里卖灯的,她昨晚三两下把灯笼骨都扎好了,我拿给你看。”
她绕到山水一扇屏的后头,不过须臾,手指头提溜出三个轻飘飘的灯笼骨架,闪身朝他莞尔。
顾梦连抱臂站在近处,隔着山水屏与她相视,仿似只这么远远观望,就能在从缝隙迂回流转的时光中与她静度此生。
“这些是给荃哥儿蓉姐儿玩的,连哥哥,你的我先单独做好了,是只油灯的灯罩。”
她弯腰从桌子底下变戏法似的拿出个精致小巧的纸糊灯盏,转一圈各个朝向沾着一片枫叶,亮起灯时,墙上就会有叶的轮廓显现。
“好看。”
他赞她,赞她机智灵泛的巧思,也赞她丰神异彩的笑靥。
二人领上两个孩子在院里糊灯笼,正在兴头,周芸带着一个小荷包过来,说是新做给方沁的。
她不是第一回见顾梦连,福了福身,“见过连三爷。”
方沁收下那荷包,定睛一看,上头绣的竟是白玉兰花,和曹煜那条手绢是一个式样,脸色倏地变了变。
周芸逮住她脸上细微变化,扬眉殷切问:“小姨姥姥,怎么了?这个花样你不喜欢?还是…在别处见过?”
“见过。”
方沁如实答了,心道好在周芸定了大理寺丞赵家,不会再在曹煜身上浪费心思,“曹先生有一条这个花样的帕子,想来也是你绣的。进步真大,我记得上次拿给我看的时候,你才只能做些平针。”
周芸的眼神黯下来,笑道:“我粗手粗脚的,绣得不好,只敢绣给身边人用,这个荷包就送给您了,您收起来吧。”
“怪叫人难为情的,总是拿你们一针一线做出来的东西。”
方沁想起什么,连忙摸出那盒新得来的胭脂,“这个你收下,是琼院那边给的,我还没用过。”
道了谢,周芸走到弟弟跟前,见他打着灯笼玩得不亦乐乎,简直连谁是他亲姐都快忘了,“荃儿,跟我回去,再过半个时辰曹先生就该来了,该背的都背会了吗?别只想着玩。”
荃哥儿玩得兴起,哪还有心思想读书的事,也是鲜少见他这样,“能不能和曹先生说今天不学?小姨姥姥说等会儿还有螃蟹吃呢。”
但见周芸的脸登时就黑了,厉声训斥他,“吃吃吃玩玩玩,让你来南京可不是享福的,将来没出息,你还打算指望谁?”
荃哥儿委屈极了,丧眉耷眼拎着灯笼。
既是劝学,方沁在边上也不好掺和,她要是出言安慰,周芸倒成了坏人,于是扶着荃哥儿的肩膀,从他手里将灯笼接过来,“你姐姐说得对,读书要紧,螃蟹多晚都给你留着,灯笼也是到了晚上才好玩,听话,快去吧。”
荃哥儿听劝,将灯笼先交出来给方沁保管,牵着周芸的手回了偏院。
顾梦连在边上噙笑静瞧着,连十年后二人膝下承欢共享天伦的景象都在脑中呈现。
作者有话要说:小祖宗和男朋友恋爱一章,舔狗先往边上稍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