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里一半人都去了西宁山,午后静悄悄的,仿佛落地一根针也晓得出自哪个院里。
高静雪揉手站在方其玉面前,隔着一张桌案,无所适从地拿出一件包袱皮,里头包着套绣样精美的水红袄裙,是她点灯熬油做给崔慧卿的,感念她对母子三人的照顾,也隐含她心中的愧疚之意。
桌案这头,方其玉不知她会来,惊讶于高静雪的登门,其实哪怕高静雪不来,他也是要去的。
今日休沐,事务却不断,早上家里来了属官,商讨翰林庶吉士外放事宜,属官走后他梳洗过,此刻穿一身茶灰色儒生长袍,不系腰带,坚毅的下巴带着青茬,眼梢是扫不净的疲惫。
“表姐怎么没跟慧卿她们一道去山上玩?”
高静雪笑一笑,掩饰不自在,“到底是来麻烦你们的,哪能不知趣的到处掺和,荃儿那孩子不懂事,偏要跟去,好在小姨喜欢孩子,不嫌他烦。”
熟悉高静雪的为人,方其玉接受她的疏远,只温声道:“这么说就外道了,来了就是一家人,老夫人也要你将这里当成个娘家,还有什么放不开的?可是慧卿这段日子照顾不周,让你住得不习惯?”
高静雪忙不迭摆手,打开包袱皮,把那套精致的衣裳拿出来,“慧卿再周到不过了,我感谢慧卿还来不及,这是我给她做的一套衣裙,本该亲手送给她,但夫妇一体,给你给她都是一样的,请你代她收下吧。”
方其玉接过去微微愣神,不解其意,他不知道高静雪来是为了辞行,送衣服只是顺手,也好起个话头,不必开门见山那么尴尬。
“表姐,往后就不要做这些针线给她了,她在外头有专人替她裁衣,送去你院里的布料你就自己留着。”
高静雪笑着却是摇头:“只这一套,往后也做不了了,我打算等过了中秋,就带荃哥儿回杭州去。在你这儿叨扰太久,我心里过不去,还是走了好。”
方其玉闻言惊愕,那日林中他果真僭越,让她起念离开,他慌乱下紧蹙眉头,“那芸姐儿的婚姻呢?也不管了吗?”
高静雪早做了安排,条理清晰,“芸姐儿我想将她留下,放在小澜苑里待嫁,也伺候着小姨和老夫人。她情窦初开,喜欢谁做不得准,横竖我家芸儿是只做平妻不做妾室的,我看大理寺丞家就很合适。只是到时就得劳烦你做表舅的替她奔走操办了,她成婚我不会专程再赶来,我和芸儿说好,不论她嫁给谁,回门都领姑爷上杭州来,我在杭州等她。”
好个情窦初开喜欢谁做不得准,方其玉的惊惶藏不住,站起身来,“表姐…突然这是怎么了?”
事已至此,高静雪不得不直言相告,“开阳,我们有十多年未见,我当真以为你对我只剩歉意。”
方其玉绕过书桌,眼里满满当当是她,明晃晃的心口不一,“我对你当然只有歉意,我对你愧疚,对你有罪,你就让我赎罪吧,好不好?”
高静雪见他靠近,后退避开去,生硬偏过脸,“伯瑜那时走了有一个多月,那一个多月里我每天都在应付周家人,身体累,心里更累,几度在夜里睡不了,到祠堂抱着他的灵位,哭他、骂他、恨他。”
“雪儿…”方其玉心疼不已,难以想象那段日子她是怎么熬过来的。
高静雪却忽地笑了,热泪盈眶,“你知道为什么?因为我爱他呀,我嫁给他快二十年,早就对你没有怨气了,好的坏的情绪都因他而起,与你早都没有关系。”
方其玉怔然,本就憔悴疲劳的眼里泛起些许水光,“我明白,你说的我明白。可是如今伯瑜已经走了,你母子三个还需要有人照顾。”
高静雪决绝摇头,将他的心一伤到底,“我到南京来,也是因为你对我有愧,想让你给我和他的孩子谋一个前程,哪成想,你…你如此顽固,我来错了,就该离开。”
方其玉急于否认,“我并非此意,只是不想让你在外头受苦。”
“除周家,别的地方于我都是‘外头’。”高静雪只擦干泪走到门边,与他微微欠身,“这段日子的照顾我一样感激,也感激慧卿为芸儿的婚事操劳,这套衣裳你拿给她,等她回来我也会亲口感谢她,她那么好,蓉姐儿那么可心,你该全心全意待她们。”
“雪儿。”方其玉眼神黯然,陡然将她拉拢入怀,茸茸青茬刺得她狠狠挣扎,可他如何愿意放手,“我好不容易将你失而复得,还未来得及盘算如何请你原谅我,你怎能说走就走?”
高静雪愕然泪目:“好不容易?你竟将我夫君的死说成是好不容易,我一早看清你不是个人,你为了功名负我,现在得了你岳家做靠山,便又想来搅缠我!”
方其玉任她连搡带骂,垂首吻她眼下泪,将人紧紧抱在怀里,“是我搅缠你,你不能走,哪儿也不准去。你爱我也好,爱他也罢,他已死了,从今往后也只有我了。”
“放开我!你这浑人!”
高静雪空攥拳头捶打他两扇肩膀,也疼在她自己身上,那水面荡漾着的黑漆漆的轮廓有了眼耳口鼻,分明是方其玉而今的模样,她哭起来,泣不成声。
西宁山上地势高,已近黄昏,霞光万丈,
方沁牵周荃顺凉亭边的石阶下行,小心拨开枝叶。
“曹先生!”
荃哥儿见着曹煜跟见着什么似的,兴奋坏了,拉着方沁往那儿去,方沁穿木屐在石面走得不稳,曹煜弯腰自树杈下过,稳稳搭了她一把,叫她抓着自己胳膊款款走下湿滑的青石阶。
“反而是踩在苔藓上才稳一些。”她还颇有感触,偏头笑看向曹煜,“穿木屐就得走湿软的路。”
她在亭子吹了凉风,手掌过给了他胳膊些许凉意,他觑见她脚下“哒哒”声的来源,“您这是‘脚着谢公屐,身登青云梯’①?”
方沁听后笑起来,“我没有那样洒脱的心境,你穿或许才是。”
荃哥儿已经跑在前头,听他拐过老树“哎唷”一声,踩进了烂糟枯叶堆就的泥坑里,一双干净的绸缎面团云纹的小靴顷刻间被污泥抹得面目全非。
“快别乱走,当心踩空。”方沁趿着木屐赶过去,以为穿着带齿的不会陷进泥里,哪知那泥坑不是来假的,才探进去一只脚,她雪白的鸦头袜便没进泥水中去,想□□,另只脚一用力,也插进泥里。
荃哥儿先看向朝二人走来的曹煜,而后轻叹,“小姨姥姥…”
可见这‘谢公屐’也并不能真正在泥地如履平地,该淹还得淹。荃哥儿好歹袜子外头套着靴,方沁就没那么好过,泥水没有鞋面阻拦,将雪白的袜尖浸泡了个透。
“好了,你们都别乱动了。”曹煜叹口气,他人高,微微够过身拉着手将方沁掣出来,又抬着周荃两腋将小孩抱出来。
方沁怪不好意思,领着荃哥儿一瘸一拐朝小溪挪,“我以为那个泥潭边上站得住人呢。罢,走,咱们把脚洗洗。”
两个人孩子气的站在溪边,荃哥儿小心翼翼鞠了水擦洗鞋面儿,生怕弄湿一双脚。方沁蹬了鞋,脱了袜,踩在鹅卵石上,站到溪水里去,她忍着不出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宛若温润白玉镌刻出来的一双脚,水流轻扫而过,沿纤巧的脚踝泛起全全涟漪,带走泥水在足尖留下的黑印。
曹煜敛眸拾起她脱在地上鞋袜,在溪水里荡了荡,搓了搓,两手交迭着将白袜拧干,自如道:“您来穿上吧,山里水凉,别冻病了。”
见他膝头点着溪边石头,单膝跪着,方沁不想那么兴师动众,就捉裙赶紧过去,抬脚却湿湿嗒嗒的,还要擦干才能穿。
“您稍等。”曹煜将她抬起的那只脚放在膝头,水渍很快透过苎麻道袍,沁湿了他一小块皮肤,像被月晖照拂,轻盈的温柔。
他摸出一方帕来,方沁微微蹙眉,心想他总有那么一方帕。
上回给她擦鞋也是一方素帕,这次的帕子似乎带着花样,那花样来回蹭过她脚面,她定睛一看,是朵质地粗糙的白玉兰。
显见是哪个手艺生疏的女孩儿绣给他的,方沁再定睛一瞧,那浅米色的帕子材质轻柔绵软,和她近来从周静雪那得来的如出一辙。
方沁心被揪一下,那莫不是出自芸姐儿之手?
她绣来送给曹煜,怎能拿给自己当擦脚巾?
虽不是滋味,但也不好就此当着荃哥儿道破,偏头见荃哥儿在溪边抓小鱼,拿脚轻轻在曹煜膝头一踢,他清松般的身形晃了晃,蓦地举目向她,四目相交,各有所想。
她蹬着他硬邦邦的膝盖骨头,俯身凛眉瞪他一眼,也不是多生气,就是带着点责备。
火从她足下的沁凉水渍烧起来,烧得曹煜喉头滚了滚,烧混脑袋,低头再看那膝上玉洁的足,肉粉的甲像是轻薄的糖壳。
心想,她整个人都该是香蜜做的,不尝永不知那会是个什么味。
曹煜不慌不忙,垂眼捡起鸦头袜,仔细套上,暖玉似的书生面上半点起伏也无,又托着她后跟穿进木屐,瞧着心无杂念,内里头却是恶念滔天。
方沁“咦”了声,“你只洗了袜子前端,后半截是干的。”
“只洗了脏的地方,弄潮了没的再让湿气从脚心进去。”
“这时候又这么细心了。”
曹煜听她小声嘟囔着责备,起身转脸向她,“您说什么?”
方沁不动声色一垂眼一努嘴,眼睛瞟着玩水的荃哥儿,“那帕子是有人送你的吧?你就这么用的?多叫人心寒,洗干净了好好收着,别拿出来使了。”
曹煜眼眸闪过些许兴味,语调不变,“不论谁送的,我的东西给您用就用了,您要是喜欢,送给您也使得。”
方沁叹口气,多惋惜周芸,蹲身折几朵淡紫淡红的小花,扬手洒到溪面上,回首睃他一眼,可不就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嚒?
曹煜见她将自己当个给晚辈做媒的姑奶奶,轻笑了声,薄暮煦照,她站在波光粼粼的水边真如同个披着霞光来照临他的小神仙。
火烧残阳或许真有涤荡人心的怪力,曹煜头一回发觉自己并非沉痼不化,只是此前无人与他对症下药。
作者有话要说:① 《梦游天姥吟留别》唐 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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