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浓,西宁山上的枫叶逐渐鲜红,往年老夫人都会上山赏枫,在古刹用些素斋,过上一夜,听夜阑风雨,佛钟梵音。方沁闲来无事年年陪同,鸿院琼院的太太偶尔随行。
今年于方沁来说是个好年,她早早预备起上山或许用到的物什,在信上也与顾梦连透露自己要上西宁山赏枫,顾梦连叮嘱她山上风大,多带厚衣。
方沁收起信纸,谢过曹煜,后者正为她煎煮一壶茶,也是常来往才晓得,他什么事情都做得细致入微。
滚水沸到何种程度,茶饼捣碎加几两薄荷调味,茶水煎到泛起的琥珀色大泡,方入口丝滑清爽,分明是滚烫的,回甘又带着清凉。
两盏下肚,周芸替她娘亲来给方沁送手帕,高静雪不好意思白吃白住方家的,在各个院里包揽绣活,今番完工一条并蒂莲花的绢子,给方沁送来最是应景。
绢子上小荷才露尖尖角,展开在方沁掌心,得她赞不绝口的夸耀。
周芸耳廓微红,不抬头瞧她,也不抬头瞧曹煜,曹煜云淡风轻地颔首,将沸煮过后的热茶倒进铜壶保温,起身捉袖告辞。
那厢方沁还在抚摸体会那精巧绣样,岚鸢眼睛在周芸和曹煜之间来回来看了看,轻声道:“周姑娘替小澜苑送送曹官人吧。”
周芸应了声是,走在前边,领上曹煜出去,两件质地平实的衫子各自在光晕当中扑朔。
二人行至月洞门外,周芸忽然慢下脚步,她有话想对他说,可是又不知该从何说起,更不知该不该说。
脚下踟蹰,刚挪动脚步欲往前走,身后那不容忽视的男人却先开了口。
曹煜语调温柔,“周姑娘,我有句抱歉要对你讲,只是一直寻不到机会。”他行至她跟前去,带着诚意两条胳膊抱圆了,俯下身去,“恕在下亏负,望周姑娘见谅。”
“不…不怪你。”周芸几乎脱口而出,情意脉脉的眼睛染上湿意,“你不必如此,曹先生,我从未怪过你。”
树上秋蝉疲惫地聒噪着,周芸在声声催促下摸出一方手绢,递将出去,“曹先生,还请收下这个。”
曹煜将那方绢子接过去,徐徐展开,看到上头绣着含苞待放的白玉兰,枝干嶙峋,在枝头初绽。
“这是我亲手绣的。”
“周姑娘,你明知道…”
周芸逼着自己看他的眼睛,脸红得快,“我知道。这不贵重,是跟我娘学着随手绣的,其他式样的还有许多条,都是绣了感谢府里夫人们的,想着曹先生不遗余力教了荃儿许多天,要是能收下这份心意就再好不过了。”
曹煜了然,将那手帕叠回原状,贴心口收好,狐狸眼荡起一抹令人动容的感激,“那我就拿着了,多谢周姑娘的一片心意。”
周芸回到偏院,丫头如意端了水盆在门槛上坐着浆洗,觑见周芸梨花带雨地回来,赶忙搁下搓板擦干净手,“姑娘这是怎么了?不是给小祖宗送帕子去了,谁欺负你叫你掉眼泪了?”
这如意原在听澜苑当差,小澜苑里的婢女掰着手数得过来,周家表亲一来,人手不够,就将如意给小澜苑支使。
“我娘呢?”周芸朝门里望一眼,将眼泪擦得干干的。
“夫人在屋里陪表少爷做功课,说曹先生留了个比往常都难的题要他破。”如意甩甩手上的水,“难得表少爷一回来就抓耳挠腮的。”
曹先生……又是曹先生,周芸好容易收住的眼泪又掉下来,忍也忍不住,将如意吓得桩在原地。
“姑娘,我的表姑娘,你这是怎么了?”
“是芸儿回来了?”高静雪推帘而出,眉眼藏笑,瞥见周芸仓皇偏头擦泪,心中一紧,没有当场点破,“帕子送到了,你小姨姥姥喜欢吗?”
周芸吸鼻子点点头:“送到了,小姨姥姥喜欢,说娘手巧。娘,我今晨起得太早,有些乏力,先回屋去歇歇。”
“好,你去吧,好好休息着,用饭了给你送到屋里。”瞧着那瘦瘦薄薄的影儿飘进了屋,高静雪吁口气,反身把如意叫进厅里。
问过如意方晓得,适才主仆两个提到曹煜。高静雪何尝看不懂女儿的心思,可她不是个称职母亲,因为自己的私情,难以成全女儿心愿。
岂止不够称职,简直猥劣肮脏。高静雪遣退如意,回睡房在罗汉床上靠着,终于鼻子一酸,轻声掩面啜泣。
年少时的爱慕刻骨铭心,今番为止,方其玉仍是她心上不可取代的人,可那个方其玉只是一个年轻的轮廓,黑色的倒影,没有脸也不做表情,在水面荡漾,映出的也只有物是人非的她自己。
门扉传来轻轻嘎吱声,高静雪抬脸,瞧见门后的周芸,她抱着床被衾,看到娘在独自垂泪,登时不知所措顿在门外。
“芸儿。”高静雪匆匆抹去脸上泪痕,偏头端起竹匾放在膝头,拾起绣绷做活,“瞧你,多大了,还要娘陪你睡。”
“娘…”周芸瘪唇忍耐,进屋去,“您也想爹了吗?”
话音甫落,高静雪擎绣绷的手细微地抖动,周芸眼看她从勉励忍耐再到失声恸哭,难以抑制。
周伯瑜的离开有漫长的预示,他坠马之后卧床一年,那一年足够高静雪将决堤的泪流干,周芸已经许久没有见过母亲哭得如此几不欲生。
高静雪哭得泣不成声,仰脸两眼碧波盈盈对周芸道:“咱们回杭州去吧,好吗?”
此次西宁山之行,去的人比想象得还多,连琼院的两个姨娘听说方临玉要去,也软声细语哄着要一块儿。
经两个姨娘左拉右扯一番,方临玉笑着应允,又惹袁碧莹好大一个白眼。不是她争风吃醋,当初纳妾是她点了头的,她只是看不惯方临玉那耳根子稀软,受女人摆布的德行。
当初说合亲事的时候,有其大爷珠玉在前,还当他临二爷也是个了不得的才俊,哪知道花木瓜空好看,别人考取进士入翰林,巴不得早点外放为官。
他倒好,向老恩师请个闲职,整日在外边吃酒狎妓不务正业。
以为把女人给他接进家来,心就会定,就能留意起他那茫无所知的事业,哪知方临玉压根志不在此,仍旧当他那嘲风弄月的逍遥散人。
袁碧莹便也死了心,权当嫁给了方家基业,床笫之事也算和谐,便随他去了。
上山的日子选在休沐,可方其玉贵人事忙,仍因公不能前往,他担心去的人多,方临玉一人难以周全,便让契子曹煜一道上山,凡事多帮衬着。
七月十七,众人跋山涉水,沿途便将那红枫看了个饱,颠得尾巴根生疼,终于陆续在古刹厢房歇下。
这间庙宇中都是带发修行者,每年红枫时节得些香火钱油钱,管来年一年的生计。
方沁在舆中抱着荃哥儿睡了一觉,这会儿“祖孙俩”精神还好,手拉手去寻蓉姐儿,那小丫头在马车上睡到现在,蜷在崔慧卿怀里像个奶猫儿。
又去找袁碧莹,袁碧莹也累得躺下,遣了春信出来给方沁和荃哥儿摆果子吃。
俩人拣一块马蹄糕吃在嘴里,直粘上牙膛,边吃边笑出了门,恰好赶上方临玉从夏姨娘屋里出来,正准备在院里梧桐树底下双陆棋。
夏姨娘将棋桌布置起来,很有外出游玩的趣致,她招呼方沁一起,方沁提不起兴趣。
双陆棋在哪不能下,偏跑到西宁山来下,坐在小院的高墙内也看不见景致,她还是自己带着荃哥儿去山路上走走吧。
岚鸢在山路颠得难受,中途扶着树吐了好一阵,这会儿方沁不让她陪,只带丹筝随侍。
大约昨晚上下过雨,地上泥泞,方沁特意换了便于行走的桐木屐,穿分指鸦头袜,走在泥地四平八稳,裙裾也拖不到泥水。
“小姨姥姥好聪明,穿着这个走泥巴路就不心疼鞋子弄脏了。”
“你喜欢嚒?喜欢回去我叫人也给你定一双,荃哥儿是几寸的脚?”
“小姨姥姥,是四寸的。”
荃哥儿看着羡慕,蹲下身细细看上头的葡萄枝纹,一抬头,方沁正端手笑吟吟俯视他,眼睛那么温柔纯净,叫小小的荃哥儿都赞叹。
“真好看,小姨姥姥总那么娴静漂亮,像个看得见摸得着的女菩萨。”
“你这伶俐虫,到底跟谁学得嘴巴那么甜?”方沁倾身直捏他脸蛋儿,“快起来了,咱们再往下走走,没准真能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找到个世外仙境。”
枫叶千枝复万枝,引人不断往前,两人都有玩兴,越走越远,荃哥儿走得累了,方沁说再往下有间石亭,可以在那儿歇歇脚。
这一歇,就叫她发现了难得的景致,亭子建在这儿是有道理的,此处是个小小的高点,极目远眺红浪滔天,云海翻滚,如果等到黄昏日落,橘红接天绵延,该是怎样震撼的场景。
听得有流水声,这亭子坐落的山坡底下是条小溪,依稀见水波折射光点旖旎烂漫。
方沁搂荃哥儿在亭子侧身坐着,胳膊放在石栏杆上,不时点着远处云彩,和荃哥儿想象那上头都建着什么样的神仙洞府。
荃哥儿伸手指着天上一团暖粉的云,“那该是月宫,上头住着嫦娥,姨姥姥你看,那云被风捏得像不像个兔子?”
方沁佩服他的眼力,“是像,那两个耳朵有一个还折着哩。”
蓦然垂首,方沁瞧见亭子底下密密匝匝的枝丫晃了晃,汗毛起了薄薄一层,她眼尖,看出溪涧旁边似乎有个什么东西在动。
是个黑漆漆的大黑瞎子?还是只黑毛野狗?
那东西在溪边直立起来,侧过身,虚惊一场,是穿松垮玄青道袍的曹煜。
作者有话要说:曹狗:请不要贷款辱骂
感谢在2023-02-04 22:10:50~2023-02-06 10:54:5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太爱强取豪夺了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