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 10 章

缘分不是不经考验的东西,良缘如此,更别说是孽缘。

高静雪自搬来南京,夜里便不曾睡得安稳。

方其玉是她命里的克星,她一早知道,于是早年成全他的前途,独身去往浙江给人做继室,求个一别两宽,此生不复相见。

她与丈夫周伯瑜都不是彼此心上之人,她被爱人所负,他更可怜,与爱人天人永别。

这十几年间,他们相敬如宾互相扶持,成了彼此无可替代的亲人,甚至在周伯瑜临终之时,她还笑话他,“就要与她再相见了,你却是这副骨瘦形销的模样,早叫你吃不下也多吃点,你就是不听。”

周伯瑜却只噙着点枯朽的笑瞧她,不比树皮滋润的嘴唇翕动着,她凑上去仔细辨别,最后认出来,他是在谢她,还放她去找她心上那个人。

她是怎么说的?她说她心眼儿小,装不下两个人,百年之后她去找他,多的那时见了面再说吧。

至于为何又跑来投奔方家?还不是为着两个孩子有个更好的前途。

况且周家人实在逼得太紧,她不懂经商,只得将周伯瑜手下大部分账目和契约交出去,周伯瑜的一些私产都让她携带来京,眼下杭州那边只怕发现了蹊跷,她为着保住这份遗产,暂时是回不去了。

这日,崔慧卿到小澜苑给方沁请了安,又到偏院来,专程为的就是周芸的婚事。

早前就说在为芸儿相看人家,等了许多天没信,高静雪也不能催促,这会儿得到消息,自是大石落地,“慧卿,你请用茶,我再去拿果品与你吃。”

崔慧卿道谢,却没有落座,而是拢袖在屋中踱步。

高静雪在周家也是掌家的大夫人,这会儿到了方家,反而将日子过得局促,崔慧卿掀开香炉盖子睇一眼,里头的香灰黑扑扑的,好线香哪烧得出这等残次的黑灰。

“慧卿,你尝尝这枣儿,日前街上买的,我还没吃,芸姐儿说甜。”

崔慧卿将铜盖放回去,回身与她微笑,“好,那咱们边吃便说,这几日忙活府里女孩的婚事,我也是许久没有忙得那么累又那么高兴了。”

她拈起一颗青枣,在唇齿间咬开,迸出鲜甜的汁水,“芸姐儿那边,老夫人看好大理寺丞家的次子,大爷却说与其嫁大理寺丞家,倒不如嫁他的契子,人家现今虽是七品——”

话音未落,高静雪看茶的手顿住,笑也僵持住,“不好。”

崔慧卿微微一怔,笑问:“表姐是说?”

高静雪意识自己语气欠妥,轻缓将茶壶放下,“大理寺丞家已很好了,我知道,开阳看得到曹先生的才干,否则也不会认他的干亲。只是以芸儿现今的身份,与曹先生实难匹配。他是庶吉士,又有吏部侍郎做契父,不过多久就能外放入仕,在朝为官,前途不可限量,至于芸儿……”

她摇头,不再说了。

自己的女儿看在眼里哪有缺点?可偏偏世俗眼中的短处才是要害。

“表姐何必钻这个牛角尖,曹煜是大爷的认的儿子,爹老子给指婚,他能回绝不成?何况芸儿哪点配不上他?周家在浙江也是商贾巨户,现在伯瑜不在了,可等荃哥儿长大成人,周家不还是你们的?”

高静雪摇头,本就颇为苦相的一张婉约脸孔,显得更为凄楚。有的事就是这么说不清道不明,一年前,曹煜不过一介草民,谁配不上谁还两说,现如今倒成了周芸高攀。

何况,这婚事是她最后一次有求于方其玉,之后绝不再和他有半分瓜葛,又怎能与他成为亲家?

难道还要与他并肩坐在高堂,那可真成了笑话。

方其玉自然参透这层,当晚听崔慧卿转述,拨了拨忽明忽暗的灯芯,屋子里扑朔着亮堂起来,一如他那颗谨小慎微,忽明忽灭的愧疚之心。

他搁下白天在吏部看不完的文书,蹙了蹙眉,“我看表姐多虑,芸儿未必和她想的一样,熹照更是未必,你还是再劝解劝解她吧。”

崔慧卿绕到官帽椅后边,按按他肩膀,放松他紧绷一天的筋骨,“你就如此看好芸姐儿和曹熹照?”

方其玉阖眼靠上椅背,两指捏了捏眉心,“芸姐儿是我的外甥女,如果能让熹照娶她,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肩上的手松了开去,听他这么说,这婚事还真便宜了芸姐儿不成?

崔慧卿讶然问:“这是何意?”

方其玉轻吁口气,只笑了笑,他不会和内宅倾诉这些事。

我朝非进士不入翰林,不能说翰林院里人人都是朝廷未来的肱骨,但放眼朝野,万岁爷重用的权臣几乎都出自翰林。

近年万岁频召翰林院学士入内阁参议,二弟指望不上,崔家老太师也已年迈,眼看内阁无人相衬,培.植曹煜便是眼下的头等大事。

“大爷?”

崔慧卿柔声问他,胳膊顺他两肩滑至领口,触摸他结实的两片胸膛。

女人的手像两条纠缠的腕足,将他牢牢箍在柔软的前胸,试图拉着他义无反顾往深处去。

方其玉骤然回神,拍拍崔慧卿置于腹部的手,站起身,迳往床边走去,“我累了,睡吧,明日不还有安远侯府的人要来?他们倒有诚意,还要登门致歉,慧卿,现在府里大小事都看你,你早些休息,不要累坏了自己。”

如此她收回手,静默片刻。

“大爷是真体贴我,那我还有什么说的。”

方其玉听出哀怨,咂舌,“这是干什么?”

“你是我丈夫,却问我这是干什么,先头是谁说要再生个儿子,儿女双全凑个好字?”

“近来事务繁多,也体谅体谅我。”

眼看他掀开被衾躺下去,崔慧卿冷冷苦笑,也只好坐到床沿,让丫鬟进来伺候着换上睡鞋,贴着方其玉滚烫又冷酷的后背睡下。

翌日天象古怪,日头明晃晃,却下起阵雨,像某种预示。

顾梦连打马走在太阳雨下,随姚恭人造访方府。递上拜匣,让方府管事领入正堂,见到了方家老夫人,和有过一面之缘的大太太、二太太。

虽说袁碧莹背地里骂他,但明面上还是礼数周到,等落了座都寒暄起来,忽地问他:“连小爷,我瞧着你是不是瘦了?”

何止瘦了,上回见面还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小将,今次一见,精气神瘪下去三分,瞧着连身上那件苍松翠柏的绸面圆领袍都撑不起了。

顾梦连扯扯嘴角,笑得牵强,“二太太眼尖,是瘦了,那晚湿衣裳穿得太久,回去便染上风寒,休养了好些日子。”

姚恭人笑起来,颇为自如,“他呀,野性难驯,野马一样的性子,回去后又被侯爷打了军棍,否则也不会病得这么突然。”

她睨他,挨了打就得说出来,否则方家怎么知道他们诚意?

老夫人听后果真体恤,坐在梳背椅上指挥着,让人煮了热乎乎的三果茶与他喝,三果茶里有一味姜,说大病初愈才是最不能轻视的,逮着机会就要替他驱驱寒气。

喝了茶也寒暄了,姚恭人眺顾梦连,要他说出来意,顾梦连搁下气味辛辣的茶碗,道几句场面话,无非是和方家姑姑缘分不到,正式与她退婚,心怀歉意云云。

方家人也都早就知道他们目的,凡事已成定数,但谁说不能言语上再为难几句?

老夫人仍旧一派祥和模样,“当年的口头约定不作数也罢了,本来咱们家也是不当真的,都在替沁儿相看其他人家了。”

听老夫人这么一说,姚恭人又只得笑眯眯赔礼。

袁碧莹斜睐姚恭人,心道哪那么容易叫他们把这婚退了,还得再膈应两句才好。

“连小爷说缘分不到,可不见得。说来也巧,那天回来之后我才知道,连小爷后来上的是我家二爷的船,小姑姑她就在船上,虽说隔着女孩子的帷帽,但你们也算早就见过了。”

她哼一声,“可见不是没缘分,要我说,看对了眼是天缘凑合,看不对眼,就是再多千载奇遇也是缘分不到。”

话音才落,有人伸手胡乱拨了一把顾梦连的心弦,叫他骤然定神,周身被莫大的惊骇包裹。

眼看他从梳背椅上弹坐而起,几个女人真真被他吓坏。

袁碧莹直拍胸口,“嗳唷!连小爷,我哪句话说得你不爱听了?”

好在姚恭人清楚当中曲折,喟叹一声,欣慰地笑了出来,连连摇头,“梦连,你这下高兴了?还不快跪下给老夫人磕几个响头认错?”

外间诸多起伏,内宅里静悄悄。

方沁自然知道顾家今日登门,心中好大的遗憾。

问她为何抱憾,她说不上来,只是想起那个意气浩然,恣意飒爽的小官人,心里哪一处便松动,又想到再也不会见他,松动那处仿似吹过一阵凉风,在胸腔空虚地回转徘徊。

“娘子,前头来人通传,老夫人请你和周姑娘去前厅。”丹筝敲开门,带给方沁这个消息。

虽一脑门子不解,但还是简单收拾了一番,穿过几间院子,半道遇上周芸,一起去往待客前厅。

两个女孩子才在门外站住,周芸屈膝欠身给众人见礼,方沁端腰直挺挺颔首,二人辈分一目了然。

方沁捺眉将屋里横扫,眼光最后落在顾梦连的脸上,他早就盯准她,狼眼睛似的直放光,不过不是寒光,而是亮堂堂日暖风和的柔光。

她将脸别过去,耳廓在门外阳光作用下红得通透。

这番眼神交汇,屋里还有谁看不明白,就连周芸都黯下眼神,识趣兀自退到旁侧。

袁碧莹头回见方沁这幅神情,稀奇之余赶忙拿团扇在脸前挡了挡,怕笑得太明显,也不好意思再为难顾梦连了。

老夫人到底沉得住气,一抬下巴,问道:“寐胥,你认认,哪个是你口中那位翰林先生家的姑娘?”

在座显然知晓了全部来龙去脉,将那晚船上的两个女孩都叫来,不过走个过场。

方沁的脸烧得,恨不能遁地逃跑,眼看顾梦连目光灼灼朝她走来,将她又高兴又抱歉地望着。

“没替你接着瞒下去真对不起。”对上眼神,顾梦连笑起来,明眸皓齿落落大方,“只是这也不能全然怪我不是?我到处寻你不见,想不到会在这儿将你找到。”

方沁只觉心上那块松动的地方,在悄然之间瓦解,在众人探究又窃喜的注视下,轻声道:“是我要说抱歉,我撒的谎太荒谬了。”

周遭都是细碎的笑声,她垂下眼,连日来堵在胸口的憋闷霎时烟消云散,顾梦连站到她身侧,突然想起什么,侧脸问她:“你可知道咱们俩是有婚约的?”

众人屏息凝神等方沁一个回音,她实实在在点头,“是有过的。”

底下哄堂,袁碧莹不客气道:“有过的。连小爷你听听,小姑姑说有过,就是现在没了,还不将误会快快解开!”

顾梦连忙又赔上几句不是,偏头认真凝视着方沁,“先头的误会要我解释千百次都可以,如果我早知道方家小姑姑是你,绝不会临阵悔婚。”

方沁将脸垂得更低,她早听明白了,顾梦连之所以悔婚,是因为他有了别的意中人,而那个人,兜兜转转就是她乔装的另一个身份。

姚恭人站起身,几步走到这对小冤家面前,笑问方沁:“方家小娘子,不必留情面,我只问你一句,你可还愿意成全这桩婚事?”

那个黄昏,方沁蓦地扭脸朝身边的顾梦连看去,见他笑得浩然恣意,自己也脚下轻飘飘踩上云团,唇角不知缘由地跟着上翘。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