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事告吹,顾梦连挨了一顿军棍,在塌上卧了两日,浑身侵染苦涩的膏药味。
第三天满心期待,拄着拐去往字画坊,得到妙笔先生封笔的消息。
他忽觉恍惚,好像做了一场春秋大梦,前头又是落水又是挨打,回家便病倒在床,除了姚恭人,谁来也不见。
姚恭人端着药去瞧他,人烧得汗津津躺着,身上盖着一床薄衾,腿蜷着,像个煮熟的虾子。
那天回来,顾梦连便将退婚缘由和她说清,还请她帮自己找到那位姑娘,活脱脱一颗实心眼的痴情种子。
“别犯傻了,你看你,把自己弄成这样,她还能心疼不成?”
“嫂嫂。”见顾梦连支起身子,丫头婆子一拥而上七手八脚为他堆枕头,“嫂嫂,父亲是怎么说的?”
姚恭人何时见过他这样,诸多无奈,只剩摇头,“能怎么说?不再将你从病榻上拉起来打一顿就是恩赐了,坐起来,把药喝了。”
顾梦连端过苦药,抿一口,笑得比药还苦,“她是怕了我了,我不该像个登徒浪子似的吓唬她,只是你不知道,那晚我们在船上,正说着我和那方家小姑姑的婚事,偏巧水里掉进个人,偏巧是我救起,偏巧上了她的船……嫂嫂,这是天意。”
姚恭人心疼不已,在他床沿坐下,“罢了,我告诉你吧,你要我派人去问的我都问了,那艘船在那晚由翰林院的人包下,你的那位意中人呐,看来是位翰林学士家的千金。”
“翰林?”顾梦连恍然,连连点头,“是了,能作那样的画,还要匿名买卖,我早该猜到他的来头。”
姚恭人嗔怪道:“知道了来头能如何?翰林院里那么些人,你可认得一个?我且告诉你,方家二爷也是位翰林,你要再闹下去,莫说咱们家在方家面前抬不起头,你那位意中人的家里也没法处事了。”
顾梦连没想到事情会有如此复杂,手端药碗愣着,满脑子官司,一动不动。
另一头,得知自己被素未谋面的顾家小三爷退婚,方沁心无波澜,哪有半点被辜负的样子。
好像谁都比她生气,再好的教养也要将那顾梦连骂上两句,还是听袁碧莹讪骂,她才知道原来自己先前要嫁的人叫顾梦连。
梦连,这名字说不上得有些熟悉,在舌头上滚一圈,又分明是第一次念这两个字。
袁碧莹掐着腰身来回踱步,对高静雪道:“那天表姐没去,你要是去了也要被那顾家小子骗过,我还真当他是个值得小姑姑托付的良人。”
高静雪问:“这从何说起?”
说起这个,袁碧莹来劲了,团扇打得急促,“那天晚上秦淮有人落水,他二话不说就跳下去救人,我和慧卿就差拍手叫好,真以为是个什么大仁大义的好儿郎。”
“还有这事?”
“可不就是!”
方沁坐在那一言不发地听,蓦地抬起脸,呆呆望向袁碧莹翻飞的两片红唇。
袁碧莹道:“本来咱们家就不是非要和他们攀娃娃亲,是他们先找上来要定小姑姑,转眼的功夫,嗳,半个时辰都不到,他就对慧卿说,‘恕寐胥负约,不能与小姑姑相见了’。我看他是掉水里,耳朵眼进水,流到脑子里去了……”
袁碧莹还在滔滔不绝的说,红艳的唇在方沁眼中一张一合,方沁却眉头越挨越近,脑袋轰隆隆的,什么也听不进去了。
顾梦连,顾寐胥,寐胥梦连,梦连寐胥,他们竟是同一个人?
今日天色晴方好,荃哥儿下学,是周芸来接。
她迈过门槛默默不语,见到曹煜也不多看两眼,仿佛只是和他身在同间屋子,听他嘱咐幼弟功课,便足够回味。
临走,抬眸凝瞩不转,将他深深望着,“荃哥儿今日,学得好吗?”
曹煜颔首轻笑,搁下手上纸张,看向一旁的荃哥儿,“周荃,孔子说何为礼?”
“民之所由生,礼为大。非礼无以节事天地之神也,非礼无以辨君臣上下长幼之位也,非礼无以别男女父子兄弟之亲、昏姻疏数之交也;君子以此之为尊敬然。①”
“何为政?”
“政者正也。君为正,则百姓从政矣。君之所为,百姓之所从也。②”
“君之所为,百姓只所从也。是什么意思?”
荃哥儿一板一眼答:“国君是一国之表率,国君做到了父子相亲,君臣相敬,百姓自然而然也能做到。”
曹煜缓缓抬眼向周芸,明眸善睐,“学得很好,周姑娘回去给他些奖赏吧。”
“好,学得好,自是要赏的。”周芸两颊染上绯色,带走了荃哥儿。
曹煜独自收拾桌上纸张,整理妥帖,推门举目,见到提着食盒局促不安的方沁。
前有周芸,后有方沁,他一愣,心底浮起些许遂心的得意。
那厢方沁错身进屋,使岚鸢将食盒一层层打开。
第一层是切好的羹果,新鲜带着水珠,第二层是糕,五颜六色,第三层摆着一壶茶,都是专门为他预备的。
方沁将糕点盘往曹煜推了推,期盼道:“煜哥儿,你吃。”
曹煜讶然拈起一块绿豆糕,在唇齿间轻抿,倏忽化开,甜蜜可口。
“您这是?”
她抬起双水波潋滟的眼,直直望进心坎去,“煜哥儿,你守信用,又很帮我,我知道你是个可靠的。”
曹煜不是笨嘴拙舌的人,放下那块糕,搓搓指尖碎屑,一时间话在嘴边滚了一圈,竟没能说出来。
方沁试探问:“我有事要你帮忙,你能否再帮我一次?”
曹煜乜了乜眼,嘴里的甜到嗓子眼变成了齁,“您说。”
方沁踅身看向门外,见没人,硬着头皮道:“我,我想请你这几日到长乐桥的字画坊,等一个人。”
“谁?”
“你见过的,在长乐桥和画舫你都见过他。”
崔莺莺会张生,小红娘在当中乐此不疲地周旋,这出戏没了他,还真唱不下去。
为了让这出戏好好唱下去,曹煜不得不到长乐桥等她的“张生”。
接连去了三次,没有遇上,问过掌柜才知道,“张生”日前已去过字画坊,得知妙笔先生封笔,失魂落魄地离开了。
曹煜颦眉问:“妙笔先生是何人?”
掌柜拿来妙笔先生的画与曹煜介绍,而后倒吸气道:“我听连三爷说,他要找的那位姑娘,就是妙笔家的千金,可惜就连我也不知道妙笔家住何处,姓甚名谁。”
乍听来,这可真是个借尸还魂叫人毛骨悚然的消息,但细看那画作,曹煜眉头轻结。
蔷薇初绽,墨色浓淡有致,枝条繁复缺不杂乱,与小澜苑的景致如出一辙又平分秋色,难说究竟是谁更胜一筹。
妙笔究竟是谁,答案呼之欲出。
曹煜冷笑,她那日在琼院顶着毒日头执笔作画,又从西角门带着画轴偷偷出府,还要他保守秘密,原来连起来是这么一个故事。
下晌清闲,掌柜使伙计去擦柜台,忽问曹煜:“小官人,你找连三爷何事?他是安远侯府的小公子,若真有急事,还是登门寻他方便。”
曹煜回神却道:“掌柜的误会了,我不找他,只是问问。”
之后三天,曹煜没再去到长乐桥,对方沁只说没能将人等到,不过他在店里留了口信,如果顾梦连去到那里寻她下落,就会知道他们之间是天假良缘,一定回心转意。
方沁听后红了红脸,她其实没想那么多,她固然着急,可真与顾梦连面对面,也不知该问什么。
她只是觉得遗憾,横竖要与个男人成婚,如果对方是他,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她将心事说给唯一与她分享秘密的人,“煜哥儿,我起先没所谓,现在遗憾不能嫁他。比起嫁给一个从未谋面的人,的确是嫁给他更好,你说呢?”
曹煜目光落在别处,淡然道:“您多虑了,他或许是‘更好’,未必会是‘最好’。”
“你说的不假,可‘最好’我也未必够得上。”
“您是齐国公的小姑姑,侄媳是内阁大学士崔成的女儿,能与您谈婚论嫁的人,哪个不是精挑细选,百里挑一的品貌。”
方沁听进去了,小路上僻静,足够她一言不发地沉思一会儿。
暖风吹着,飘过一片乌云来,短暂为曹煜眼下增添一份不耐烦的阴翳,他自觉仁至义尽。
他扯起笑意,“小祖宗,我该告辞了。”
许是觉得曹煜这人知心,方沁上前两步,焦急掣住曹煜衣袖,红着眼圈抬脸问他:“如果我听你这么劝解还是觉得难受,有办法可解吗?”
曹煜让她拽得肩上一沉,耐心告罄,哪知抬眸对上她含着一包泪的眼,没由来皱了下眉,旋即拿出几分虚情假意的温柔,蒙上他冷峭的眼。
周遭无人,他手掌托上她粉软的腮,拭去那点泪花,“您别哭,哭得我心疼,为着一桩八字没撇的婚事,何苦呢?”
方沁掉两滴眼泪也缓过来,自暴自弃,“没缘分就是没缘分,匆匆见过几面而已,我连他叫什么都才弄清楚,有什么好遗憾的。”
曹煜欣慰,“这么想就对了,人都要向前看,遗憾一会儿想开了也就过去了。”
方沁有感而发,“你给荃哥儿当先生,也叫我受益匪浅。煜哥儿,往后下了学没事就在小澜苑多歇一歇,不用急着走,我这儿欢迎你。”
常言道‘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
方沁想不到,这世上有人哪怕饱读诗书,满腹经纶,也挡不住天生坏种,见不得他人圆满。
作者有话要说:①②《礼记·哀公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