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岸上的红灯笼被丢进水里,待画舫荡开粼粼水波,将点点红光拉扯开去,才知道那是倒影而已。
喝了酒,不安稳的一颗心稍稍平复。
顾梦连不想要这桩婚姻,奈何总要娶个门当户对的小姐,什么“心之所向,素履以往。”都是书上写了打发时间的,不能当真。
袁碧莹见过顾梦连后,暗道他模样上无可挑剔,身姿高挑顾盼神飞,与沁儿小姑姑极为登对。
她在船上端坐,含笑问顾梦连:“连小爷在何处高就呐?”
顾梦连屈膝而坐随波逐流,如实答:“自三年前和父亲从甘肃进京,一直赋闲。”
袁碧莹倒接得住,“你自小长在边疆,跟随安远侯出入军营平定战事,进京也是该享享乐了。”
赋闲就赋闲吧,谁叫他是顾荣的儿子。
安远侯顾荣现任中军都督佥事,育有三子,前头两个一战死一出家,我朝军职世荫承袭,是以,嫁给顾梦连就是嫁给下一任手握重权的小侯爷。
姚恭人轻嗔顾梦连一眼,恼他说话只说半句,“明年武举会试寐胥会投考,看他造化,能进卫所谋个差事最好,怎会一直赋闲在家,他才闲不住呢。”
那就更好了,还是个有上进心的。
袁碧莹与崔慧卿擎扇面互看一眼,眼角眉梢带笑,都很满意。
姚恭人听她二人一番试探,明白这桩亲事能成,不如打开天窗说亮话,“方家老夫人一定知道,寐胥和你家小姑姑是有婚约的,虽说当年只是口头约定,但足证他们二人打小有缘,合该凑个对子。”
崔慧卿呷一口温茶,“姚恭人说的是,我也觉着这是天赐的良缘,只是我们府上特殊些,说到底我是晚辈,小姑姑的婚事还是要听她自己的意思。”
姚恭人也抿了口茶,轻轻放下茶盏,“不如,何时安排他们见上一见?”
方沁想不到会在这儿遇上方临玉。
她瞧那画舫上的身影觉得眼熟,等船靠近一看,果真是他。
船上除了他只有曹煜,方临玉说他们两人是最先到的,还在等其余几个酒友,左等不来右等等不来,索性请方沁上船,玩够了再靠岸接那帮不守时的庸才。
方沁起先犹豫,方临玉喝了酒热情领她走上甲板,身后蕫嬷嬷跟上来,被方临玉挡下,“你们就别上来了,载不了那么些人,亲姑姑跟着亲侄子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方沁想起什么忽地转身,看到人堆里手足无措的周芸,朝她招招手,拉她一并上了船。
打船靠岸起,周芸就变得寡言少语。她今日也是打扮了的,只是身上戴孝,簪一套岫玉花钿已是隆重。
这会儿到了船上,周芸不自觉将头低垂,羞于见人,跟着方沁缓缓摘下帷帽,“见过临二爷,见过曹先生。”
方临玉朝她微一抬手,转脸伺候小姑姑落座,“今晚的秦淮有难得的美景,小姑姑赏脸上我的游船,我定周到款待。熹照,还不敬你小姑奶奶一杯?”
舱内摆两溜小食桌,曹煜就在方沁对过,他欠身取来玉斝,斟上满满一杯酒。曹煜今日穿得一派月白风清,白净的额头束着幅巾,一双眼睛带着动物的狡黠。
“小祖宗,我敬您。”
方沁忽然瞧见有条胳膊伸过来,扭脸见是位朱唇粉面的清倌人,正眉目含笑提溜着玉斝为她倒酒。
见方沁掇着酒杯左右为难,方临玉哪能真作难她,笑了笑,“小姑姑,熹照表孝心得把酒喝干,你看着抿一口就是。”
曹煜果真仰起脖子将那杯酒一口吃下,将杯底亮给方沁,“您不喝也不打紧。”
“那不行,是你的心意。”
方沁拿嘴巴就酒盏,眯眼浅浅呷一口,竟是甜的,刚笑起来要和人说,辣味自喉咙口返上来,杀她个措手不及,赶忙把舌尖吐出来晾一晾。
方临玉哈哈大笑,探身拿过她桌上酒杯,一饮而尽,“小姑姑别喝了。”
他招手让那清倌人抱了琵琶坐到船头,弹个应景的“月儿高”与众人听。
弱管轻丝,胡笳疏疏朗朗,波光潋滟,水流泠泠淙淙。
周芸坐在旁侧无人问津,总归落寞,她又不是方沁的丫鬟,在杭州的时候,也是前呼后拥,受人追捧的。
还是有人留意到这一隅的寂然,曹煜含笑望向她,“周姑娘要试试吗?是偏甜的粮食酒。”
周芸膝头的手紧了紧,微微颔首,“我来试试。”
曹煜起身将酒斝送到她的小食桌上,她握起温润的汉白玉壶把,上头带着前人留下的体温,还没喝,脸就热起来。
诚如他所说,她喝下去甜丝丝的,虽不比老家酿的米酒,但总有种别样的甜。
余光瞥见方沁两眼发直的上了酒劲,周芸想和她不一样,又给自己倒上第二杯,显示她有个不错的酒量。
方沁确实上头了,脸烧得慌,她低垂着脑袋,手背在面颊贴一贴,担心小动作被人瞧见,抬眼四顾,撞进了曹煜的柳眉星目。
她尴尬颔首,正要将眼神错开,忽听“噗通”一声,有个什么庞大的东西落进了水里。
沿河两岸因此搔动不小,河面不复适才平静,倒影缭乱,谁都没看清究竟发生什么。
不知谁喊了声“有人落水”,紧跟着又是“噗通”一声,临近船上有人跳进河里救人。
听说有人见义勇为,方临玉让艄公朝那方向摇船。
方沁清楚临哥儿脾性,知道他这是要去接应那位义士,遂拿起放在边上的帷帽掩面,转脸叫周芸也戴上。
船稳当当停在落水者面前,本以为将人捞上来要费些功夫,哪知眨眼间就有只骨节分明的手掌扒上船壳,是那义士,可见他有副健硕的好身板。
他将落水老者拦腰送上甲板,紧跟着双臂一撑,长腿一跨,翻身上船,在艄公协助下有条不紊帮那呛水的老者顺气。
方沁定睛一瞧,登时方寸大乱,那义士不正是画坊说她画鹰似鸡的狂徒?
她扭脸朝向旁侧,慌乱下帷帽偏巧撞上曹煜肩头,歪了几分,露出半张微醺酡红的脸孔,她手忙脚乱稳着帽檐,错身站到曹煜身后。
方沁将音调压得低,“煜哥儿,你要帮我。”
曹煜也认出那人,微偏过头,嗅到温热略带酒气的呼吸,“我自是帮着您的。”
那厢顾梦连起身道谢,才抱起拳头,就见远处站着的女子正戒备地后退。他没当回事,举目却见一位俊俏书生,他头戴幅巾,身穿素净道袍,虽然装束改变,但仍叫他一眼认出。
他是长乐桥上,与那妙笔家的千金同行的男子!
方沁该料想到这个的,可她偏就疏漏了,眼看那人凝视自己走了过来,浑身还滴滴答答淌水。顾梦连从方临玉身边错过去,迳往方沁过去。
“是你?”他惊讶。
“…我不认识你!”方沁旋身与曹煜背靠着背,躲得利落。
顾梦连刚打水里上来仿佛走出混沌的新生儿,那声音一出,开天辟地,叫他惊叹天意如此,浑身湿濡喃喃自语,“竟叫我今日遇见你,这定是上天的安排。”
“什么胡说八道胡言乱语!”
方沁满脑子想着不能在方临玉面前露馅,脑门都烧红了,哪有空去听他的言外之意,“临哥儿!你怎的什么人都往船上放!这人好生奇怪,快赶下去!赶下去!”
方临玉见状也傻,好在船本就往岸上靠,刚一靠岸,方沁便稳着帷帽蹿上去。
蕫嬷嬷一干人等正望眼欲穿地等她,簇拥着将她送上马车。
船上几人面面相觑,方临玉想上前与顾梦连攀谈,曹煜却轻声提醒,“临二爷,救人固然是为善举,可此人举止怪异浮浪,多半会是个难缠的人,还是不要与他多说,免得他知道得多了将来找上门去。”
方临玉一想适才方沁避之不及的情景,觉得有理,就怕心血来潮一停船,反而惹来麻烦,回头不论事大事小,在袁碧莹和大哥那儿都得分头挨一顿“规训”。
于是回进船舱,让曹煜和艄公不由分说送了那老者和顾梦连上岸。
这艘船在摇摇晃晃离岸,另一艘船却正慢悠悠往岸上靠。
那艘船载的,正是姚恭人和方家两个太太。
姚恭人上岸,疾步来到顾梦连身前,掏绢子给他,“你这火燎燎的性子什么时候能改?救人轮得到你?船上艄公哪个水性不比你强?”
顾梦连耳朵听着,眼睛却盯着开远了的画舫,水滴自他下巴颏汇进衣裳,他忽地朝崔慧卿走去,行了大礼。
“大太太,恕寐胥负约,不能与您家小姑姑相见。”
那厢吓破胆的方沁回过神一想,心还是突突的。
她害怕自己一走了之,曹煜没能替她收拾烂摊子。好在担惊受怕到夜里,小澜苑一直无人造访,更无人责问。
方沁心不在焉睡在床榻里侧,丫鬟在外侧替她掖好蚊帐,吹了灯,睁开眼,心还是突突在跳。
今晚的水面黑漆漆的,荡漾着岸上灯火,那红色的灯笼密密匝匝叫人眼花缭乱,他却义无反顾跳水救人。
而她呢,想着自保,满口胡话,将他说得像个恶徒,看他穿着举止,分明是位修养极好的富家公子。
或许她不用那么狼狈,还是要有问他姓甚名谁的从容……
他说过他表字寐胥,寐胥,可是夤夜入寐,一梦华胥?
那他姓什么?姓李?姓王?
揣想着,方沁翻过身,侧枕而眠,夤夜入寐,登程华胥之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