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 5 章

曹煜听说要去给荃哥儿当先生,稍加思忖便答应下来。

每日自翰林院下值,乘方府轿辇前去给周荃教课,方其玉与他谈酬金他不要,赚那几个薄钱,远不如换个人情。

本来不对那孩子抱有期望,只要相安无事即可。

几日相处,曹煜发现周荃是个勤奋的孩子,这品质或许不比卓群的聪慧,但长此坚持,更兼其另寻常人望尘莫及的出身,登科入仕必不会是件难事。

荃哥儿认真刻苦,这日将抄好的一沓纸上交曹煜,“先生,这是你昨儿让我抄的《性理字训》,我已经能背了,先生要听吗?”

曹煜却只将纸张放到了手边,甚至没有检查,“不必,《性理字训》都是些天经地纬的大道理,成德治道善恶性情,抄写一遍就够了。”

荃哥儿点头回到座位,觉得这位先生与先前的几位不同,又觉得他说得不错,自己读过性理字训觉得很有道理,足以说明他为人处世的正直,既然正直,何需再将已经明白的道理一字不差的背诵。

这些话给以前的先生听见,必然要挨一顿手板,想到那火辣辣的痛感,荃哥儿便格外珍惜现在矜平躁释的曹先生。

课后高静雪沏了茶来瞧荃哥儿,顺道喊上了袁碧莹和方沁一起。

听门里静下来,是师生两个窸窣着收拾东西,高静雪提裙推开门,进屋第一件事就是摆茶。

“曹先生讲了一个时辰该口渴了吧,我沏茶与先生解渴。”

曹煜在桌前道谢:“多谢周夫人。”袁碧莹走上来迳落了座,他又作揖,“也多谢二太太。”

方沁始终站在晨昏晦暗不清的光晕里,见荃哥儿候在高静雪身边,上前朝他招招手,“荃哥儿来我这儿,让先生和你娘说说你的功课,我带你去院里走走。”

曹煜起先不在意,睐眼向声音来源,见是那日琼华院无意撞见的女子,眼底淌过片刻惊诧,眉倏忽一动,掩饰过去,温声询问:“这位是何人?”

袁碧莹小扇掩面轻笑,抢了话去,“这位呀,这位是荃哥儿的姨姥姥,二爷的亲姑姑,人小辈分大,你若不知该怎么叫她,就学我叫她小祖宗吧。”

曹煜闻言自是错愕,他知道方家有个年纪尚轻的长辈,还当有个二三十岁,不想会是个未及笄的小姑娘,失了礼数,赶忙与她见礼。

“见过小祖宗。”

人家敬过茶,是半个方家人,这么叫她没有错处。

况且不叫她小祖宗,难道叫她小姑奶奶?那更招笑了。

方沁点点头,应下这个称呼。

她牵了荃哥儿出去,芽绿的裙抚过门槛,来去匆匆,似抚过耳廓的一片叶,留下当时不会在意,事后却会在出神时凭空想起的轻柔触感。

之后下了学,高静雪和袁碧莹都会搭伴来瞧荃哥儿功课。

这日只去了高静雪,曹煜简短交代几句便告辞踅身出屋,穿廊出了小澜苑,预备打从西角门离开。

他顿住脚步,望见了不远处树荫下的袁碧莹,袁碧莹身边只带了一个丫头,见他从游廊这头出现,抬下巴将那唯一的丫头也给支走。

曹煜短暂思忖,装不知情,重又迈开步伐。

等走近了,两人都无法再装没看见,曹煜作揖称了声“二太太”。

袁碧莹揣着明白装糊涂,捉裙俯身自树下款款而来,“荃哥儿下学了?今天学了什么?”

“读了诗经。”

“诗经?他半大的孩子读得明白吗?”袁碧莹说着引他往树下的大理石台走,“我听二爷说你在簌雨巷住?”

曹煜颔首称是,书生抬眼,自有一番风流,“老宅火烧之后还在请人修葺,暂时在簌雨巷找了处馆舍栖身。”

簌雨巷在秦淮南岸,对过不远便能眺见北岸夫子庙,那周围都是谢馆秦楼、红粉行院,到了夜里月上中天,丝竹之声靡靡袅袅,俱是妓子卖笑追欢的嬉耍声。

那附近馆舍哪可能是正经住处?多是宿娼的窝巢。

袁碧莹眼波蕴藏晦涩的风情,哼了声,“你们这些读书人,都离不开胡笳管乐不成?说得像是附庸风雅。”她扭脸剔他一眼,“我会不知二爷究竟是冲着什么去的?”

女人走在扑朔的树影下,对并不熟悉的男人抱怨自家丈夫,“你告诉我,他这几日夜不归宿可都待在那唱曲的仇红鹭那儿?”

曹煜嗓音沉沉,避重就轻,耐心宽慰,“二爷不是轩轾不分的人,还请太太宽心。”

袁碧莹冷笑,扭身驳斥,脚下被树根绊住,身子一软,被两只胳膊牢牢扶住。

光被树枝分割得细碎,将树下两人生疏的影子笼在一处。

曹煜将人扶稳,欲松手,袁碧莹倒吸口气,“崴了脚,劳你扶我去桌旁坐。”

得要求,曹煜照做,才走两步就听身后传来窸窣响动,二人不约而同回身,只见有抹亮眼的芽绿在绿得更浓郁的灌木后一闪而过。

曹煜认得那抹芽绿,蹙眉辨认之余不忘松开双手。

袁碧莹没有因为失去扶持便摔倒在地,反而与他瞧着同一片绿,而后轻描淡写拖着步子在石台边坐下,“没事的,她看不明白。”

见曹煜讶然看向自己,她只笑了笑,“刚过去的是小姑姑吧?不用担心,她不明白,更不会误会。”

一个跟侄子生活,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姑娘,指望她能懂什么?

原来袁碧莹也认出了那抹绿,却只云淡风轻打消曹煜的担忧,叫曹煜觉得无比荒唐。

那大辈的“小祖宗”像个被方家人供养起来的形,被赋予了“孝”的含义,没人有空真将她当个鲜活的姑娘教养,给她的照料看上去多么华而不实。

不过…曹煜皱皱眉,既然她看不懂,又为什么要躲呢?

方沁当然要躲。

她鬼祟的想走西角门溜出府去,不料撞见了曹煜和袁碧莹在园子说话,害怕被二人发现,赶忙开溜。

自从荃哥儿上学,府里无人光顾的西角门便为曹煜重新投入使用,方沁要想溜得神不知鬼不觉,就得等他离府,确保路径无人出没。

然而她失策了,雪上加霜的是,西角门开放使用,旁边的门房也有了小厮把守。

她有惊无险逃过第一劫,此刻遇到新的难题。

方沁躲在月洞门的拐角朝门房张望,守候多时,见门房小厮终于背对自己,赶忙出走,哪知门栓弄出的动静太大,惹得小厮起身查看,“谁?”

方沁一动不动,脑海掀起惊涛骇浪,好在身后传来淳淳嗓音,“是我,曹煜。”

小厮遂张望,瞧不见门柱后的方沁,只看见曹煜站在门边,“是曹小官人啊,请慢走。”

就这么化险为夷,方沁心惊转脸,身后一张白玉书生面,正好整以暇端详自己。

他的眼睛是年轻却不轻浮的,可他眼尾上扬像只狐狸,这样被他注视,方沁有些被窥私的不适,不自觉攥了攥手中画轴。

曹煜收回眼光,迈过门槛见她不动,微歪过头,示意她出门就趁此时。方沁头脑发热连忙迈步,跟随他一前一后出了小巷。

今日她装扮素净,绿裙蓝褙子,乌发堆做两个垂挂髻,缠香云纱的头带,脸颊透着水粉,是因心惊,也因他的突然出现。

那枚红记呢?会是淡淡酡红,还是更为秾艳的胭脂色?

街上正是热闹的时候,曹煜颇具风度引方沁走在内侧,免得人群冲突。

他侧过头,垂首凝视她紧张轻颤的睫毛,“小祖宗到街上何不走正门?”又问,“您身边的丫头呢?”

方沁憋红了脸,攥着画轴说不出话。

他了然,“您是偷跑出来的。”

方沁觉得曹煜温润的问话中藏着几分咄咄,轻责道:“留过字条了,处理完外头的事情就回去,你就不要多问了。”

纵是脸孔通红,说起话也有十足的派头。

“那可不行。”曹煜顿歇脚步,眉微蹙,看上去愈发担忧,“您跑出来我担着责任,这是要去哪?我陪您去,再将您安全送回来。”

方沁捺着两撇眉毛回身瞧他,想谢绝,又怕自己真的给他惹去事端,只得收回眼神兀自走在前边,“你要跟就跟着吧。”

一路无话,方沁走到长乐桥,眼看字画坊就在街对面,不得不开口。

“我进去办件私事,到这儿就不要再跟了。”

“好。”他也干脆,“我在外边等。”

此时一提篮叫卖的癞头汉见二人驻足,走过来堆笑问:“官人买墨吗?”

他掀开篮子上头覆盖的粗布,里头整齐码放着十来块墨锭,形状规整,还是专门花钱请木匠开模压制了的。

曹煜半个眼神没给那癞头汉,摇头回绝。

“且慢。”方沁好奇心起,将人叫住,伸手进提篮拿出一块,在细白的掌心翻看了又放回去,眉头锁着,没多说什么,等那癞头汉提篮走远了,才笑着将手心摊开给曹煜看。

“瞧,我摸了那墨锭没两下就染到手上,他如果改用牛皮炼胶就不会沾手,还能卖更高的价钱。”

她伸出来的五根指头圆润剔透,细腻白皙,配上那“何不食肉糜”的言谈,叫曹煜戏谑扯了扯嘴角。

“您说得对。”

“我进去放件东西,你稍等。”

方沁快步穿过了人潮,进到字画坊内,曹煜则在长乐桥等她,远远瞭望。

忆起那日琼院初见,丹青妙手美人香汗,他一声怅然嗤笑,叹朱门酒肉贫贱悬殊。

他人抬手可摘星辰,有人却要摧折了一身傲骨,搭成通天的云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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