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鬟丹筝女扮男装偷摸回府,她从西角门来到小澜苑,刚要穿廊进屋,老远瞧见方沁屋里有客,于是扭转枪头,上气不接下气钻进耳房藏身。
等袁碧莹和崔慧卿浩浩荡荡两大帮子人走了,丹筝这才一溜烟蹿进屋内,扬手摘了头上的粗布巾帻,接过岚鸢递去的茶,“咕咚”大口往下灌。
岚鸢见她大口大口没工夫张嘴,给她顺背,“快别光顾着喝了,给娘子说说呀。”
丹筝一路上担惊又受怕,解了渴,总算开口,“你催什么?我是一路脚后跟打后脑勺跑回来的,若不是有天大喜事,我何必跑成这样?”
方沁一上午凭窗眺望等丹筝回来报信,听她说有喜事,赶紧坐直身子从矮榻上下来,“快说,别卖关子了。”
“恭喜小娘子!”
丹筝笑嘻嘻学男人哈腰作揖,“月初拿去的十幅画卖了有六幅!前些日子拿去的秋海棠也卖了,说是拿去当日就让一位小官人相中,豪掷重金当场买下。”
言讫,她从短衣前襟摸出一只沉甸甸的茄袋,极具仪式地双手呈上,“妙笔先生,请您验收本月进益。”
人活在世就是能见识百怪千奇,譬如眼前这位府宅内不显山露水,府宅外却化名出售画作,在书画界初露锋芒的方家小祖宗方沁。
方沁接过丹筝递来的牛皮茄袋,喜上眉梢,嘴上薄责,“说好不在府里这么叫我,岚鸢,快去帮她长长记性。”
不等岚鸢上去咯吱痒痒肉,丹筝就嬉皮笑脸给自己掌嘴,打得又虚又浮,“我这张嘴啊,该打,真该打。”
方沁将茄袋放在掌心解开,捧着心头肉般谨慎,缓缓剥出里头几颗亮白的雪花银,瞠目道:“这许多?”
丹筝料到她惊讶,咧嘴笑道:“娘子不知道自己现在可是名声在外,身价高涨啊。”她说书似的眉飞色舞,“还是那位买秋海棠的小官人,那六张有三张是他买下,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画商说那小官人是个怪脾气,将你的三张画夸得天花乱坠,又说你那张猎兔图上的鹰不叫鹰。”
方沁颦眉,洗耳恭听虚心求教,“那叫什么?”
丹筝见她兢兢业业对画上心,一时不忍,“叫…老母鸡。”
岚鸢在旁“嗤”地笑出来,又给硬憋回去,肋骨忍得发疼。
那厢方沁怏怏往杌凳一坐,两手在绉纱裙上攥成拳,“好浑蛋的一张嘴。”
她十三岁便能摹仇《沙汀鸳鸯图》①,哪听得这种撒泼打滚式没由来的侮辱。
花鸟画巧密精细,她落笔前都要先看,看进眼里再执笔作画,莫说一模一样,就是比活物更胜一筹也有把握。她几位老师都曾说过,画得像,不是多了不得的本事,画的比真的耐看受看才是功夫。
雀鹰是方临玉院里养的,为了画它,方沁将它借来养了半月,换下来的羽毛一根没扔,俱收集起来仔细琢磨。
岚鸢还玩笑,说养久了有感情,送回去后将那捆毛修理了扎成毽子如何?见不着活的,每日踢一踢睹物思鹰也好。
是以,这只不速之客“老母鸡”成了方沁的心魔,在她心上大摇大摆踱步,让她不堪其扰,恶气萦绕喉口难以咽下,吃什么都没了好滋味。
有人遇到糟心事仍然能吃能睡,也有人远没那么走运。
长久的隐忍会将人心刓凿得千沟万壑、面目全非,内心深处幽暗的念头被某时忽然点着的火光照亮,眨眼烧成熊熊烈火,烧光这世间所有亏欠。
待春风吹起,再度抽芽,焕发新生。
“曹编修且留步。”
翰林院书籍藏香,竹苞松茂。庭院葳蕤处,有一神清骨秀的峻拔人影正款步穿行。
被人叫住,瘦削有力的脊背微顿,斯斯文文逆光踅身看向来人,见是方临玉,他眼睛浮现几成堆砌的亲切。
“方大人。”曹煜顿首见礼,他着石青色鸳鸯补服,帽翅微颤,面带歉意,“方大人特意到南院来,是专程为我的事?”
编修撰写从来在翰林南院进行,方临玉不负责修撰,也鲜少在翰林院留到这个时辰。
“就是专程为你。”方临玉原本就生了张俊庞儿,只消皱一皱眉便有几分真情,“听说了令尊离世的讣闻,我特来致哀,望你保重身体节哀顺变。”
曹煜一听,摇摇头眼中愧色更重:“多谢方大人慰唁,熹照感激不尽。”
方临玉自墨绿前襟抽出一封白包,“这是七十两帛金,你且收下。”
曹煜怔了怔,偏头推拒,帛金七十两实在太多,表面慰问,实为接济。
方临玉哪里肯歇,四下看看将人拉过在树下,一改适才论调,“熹照,咱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这也是大哥的意思,你眼下正是难的时候,就别推辞了,也是一番心意,不要叫我回去不好交差。”
“那就多谢二爷了,也替我谢谢契父。”
话到此节,曹煜作揖感谢,收下了那印制了纹银七十两的银票。
要说清这契父子的关系,还要往前数几个月。彼时曹煜新入翰林,人缘极好,讲经论道有他,酬酢吃酒有他,方临玉几次吃醉酒模糊到家,第二日头疼欲裂地一问,都是曹煜将自己送到的方府门房。
临二爷早就习惯被人巴结笼络,明白世上没有那么多巧合。
后来频频接触,觉得曹煜上交不谄,还算对他胃口,便适时给了些酬报,引荐他与方其玉认识。
一个雏凤清声的新科进士何愁得不到认可?
事情出乎方临玉的预料,曹煜借今岁元宵给方其玉敬了茶,已算半个方家人了。
也是那次起,他变得有些看不起此人,毕竟他大哥方其玉刚过而立之年,不过大了曹煜十岁而已。
转眼黄梅雨歇,夏日愈发漫长。
方沁一觉醒来蒸出身汗,惺忪出神,趿上镂花如意鞋,叫岚鸢预备笔墨,再去画一次方临玉养的雀鹰。
琼院里,方临玉昨夜在行院吃酒,今晨还未归家,袁碧莹身居内室听说方沁过来画鹰,笑了笑。
她正素着脸坐在妆奁前描眉,一副圆润的胸脯在襦裙下勒得呼之欲出,搁下眉黛,漫不经心对大丫鬟翠桐道:“你去陪小祖宗玩吧,我这儿还有一会儿,她要画鹰就替她把二爷的鹰架出来,要画你家二爷,就去烟柳巷将你家二爷架出来。”
翠桐听惯了她既怨毒又滑稽的埋怨,罗帕掩面轻笑应喏,莲步轻移出了屋去。没一会儿似乎又返回来。
袁碧莹对镜偏头,戴一只红瑛耳铛,“又怎的了?”
外间说话的却不是翠桐,而是春信,“太太,二爷回来了,只是昨夜吃醉酒,这会儿还没醒。”
袁碧莹戴耳铛的手一顿,“没醒怎么回来的?”
“曹小官人将人送回来的。”
袁碧莹眼珠转了转,托起发髻斜插掩鬓,“将人留住了,看茶给他。”
方临玉吃得烂醉,这会儿还上着劲,上来两个小厮都被斥退,曹煜不辞辛苦将人抬进琼院,才将人安置下,就上来几个端茶递水的丫鬟,熟门熟路替方临玉擦拭皮肤,喂醒酒汤。
方临玉瘫坐太师椅,陡然起身,吓得周遭丫头子惊叫连连,他不要人搀扶,自己磕磕绊绊朝暖阁走过去,蹬了革靴倒头便睡。
曹煜见状,谢过帮手准备告辞,小厮却将他引入偏厅,“曹编修,太太说你大热天跑一趟不易,请你吃盏茶再走。”
外头的确烈日杲杲,走在路上遍体生津,像时刻被火炉尾随。
曹煜颔首落座,指骨微曲接过递来的黑釉薄胎瓷盏,茶汤浅棕,他并未饮下,而是挪了挪指端,看茶汤在杯中平转轻晃。
“怎的光看不吃?”袁碧莹提裙迈过门槛,歪身眺那端坐着的身形。
他很瘦,也很坚实,草灰色直裰下因腿脚修长而膝盖轮廓高隆,往上看,肩膀是两座平直的峰峦。
再看面庞儿,骨相佳美,眼梢微微上行,没有泥人巷浸淫的苦相,反而流露些个贤士能人的矜贵,足以叫人忽略他直裰上大大小小窘迫的补丁。
曹煜放下杯盏起身作揖,“请二太太的安。”
袁碧莹唇角荡起个笑,在上首坐下,“怎的,茶不好吗?放了冰镇乌梅,原想着给二爷解酒,他倒好,倒头就睡,你将人送这一趟,连个谢都无法亲口跟你说了。”
“于公于私我都是二爷后辈,理应照顾不谈感谢。”曹煜又擎了那盏茶,仰头饮尽,回之一笑,“茶也很好,是我出身微寒不曾见识这般做法,舍不得喝。”
袁碧莹到底心软妇人家,让他这话蛰了一下,笑道:“你要喜欢,多吃几盏再走。”
曹煜却站起身来,谢过袁碧莹,“熹照已叨扰多时,也该走了,望太太代为转告二爷。”
袁碧莹见他把话说满,便点点头,叫了春信引路,“那你慢着些走吧,出了左边的厅门有个小花园,你从那儿走,有树荫。”
出了厅门,曹煜捻过指头,仍记得那瓷盏釉面的触感,不知是不是蒙了水雾的缘故,那是他见到过的最为细腻的建盏,釉面纯净近似漆面,杯壁折射各异低温色彩,触摸得到的穷奢极侈。
春信在琼院当差,见惯二爷的龙凤之姿,遇到曹煜仍忍不住拿眼斜扫,“小官人请随我来。”
跟随丫鬟步入九曲十八弯的游廊,眼前自雕栏玉砌变作落英缤纷,微风撩动凤凰花树,曹煜瞧见树后的女子。
那斑驳树荫下,有一若隐若现的翩跹玉影,苎麻褙子汗湿小半,艳阳煦照,清透了她的身体,勾勒一把楚腰。她让日头蒸得朱唇粉面,云鬓松垮,凝神专注地垂首书写着什么,肌肤贴着湿发,描绘出她后颈一块月牙红斑。
丫鬟个儿矮,看不见曹煜看见的景,如此无事发生般拐过长廊,下了台阶。
好似撞破一场幻梦一个虚像,不宜久留。
琼院出没的女眷无疑是方临玉哪个小妾,大热天出来书画,想必也是吸引方临玉的噱头,用心良苦也难掩媚俗。
“娘子,适才树后是不是晃过去了个谁?”岚鸢为方沁擦汗,收起帕子替她打扇。
方沁蓦然抬首,那花开赤红的凤凰树下哪还有什么人影。
依稀瞥见层叠的枝叶后边影影绰绰过去一人,衣袍晃动,风骨峻峭。
是有个谁,但与她没有相干,她眼下只在乎一件事,“你们看看,这画得还像鸡吗?”
“哎唷我的小娘子,本来也不像呀!”
作者有话要说:前三章暂定0点更
①明代画家仇英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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预收文《春色欺瞒》仙人跳后我带球跑了
[春色动人女骗子×纯情小狗(已黑化)]
青娥和哥哥设赌局行骗十余载。
后来青娥玉立婷婷,二人便辗转几个县镇,以她姿容诱富室子弟上钩,再狠狠敲上一笔。
哥哥不是亲哥哥,那年在江宁县,他们商量金盆洗手,拜堂成亲在此地讨个生活。
偏巷子里住了户姓冯的高门,整日春蛙秋蝉撩动二人心弦。
“好青娥,我瞧冯家少爷对你有意,送上门来的肥羊,不宰一刀天理难容。”
一段相处,青娥发觉那只懂吟风弄月的少爷,倒也有几分挚情。
水到渠成那天,说好上船捉奸,青娥却并未停船,秦淮河上抛却世俗漂泊一夜。
小少爷初尝禁果面红耳赤,“青娥…我想,我这辈子没什么是不能给你的了。”
上岸后,她骗他钱财就此匿迹。
*五年后*
吏部郎中冯俊成巡抚浙江,监察审理钱塘恶霸欺压寡妇的案子。
他万想不到,衙役带上来的寡妇是她。
“你便是鸣冤的李氏,你丈夫呢?”
“…行骗被人打死了。”
冯俊成冷笑一声,当年怎么就蠢得中了她的圈套?
他彼时十九,少不经事怕她丈夫告知家中,拿百两纹银将事情摆平,成全了他们的计谋。
“李青娥,你说徐广德占你田地,还想逼你就范,可有人证?”
正欲为难折辱她两句,衙役领了个四岁娃娃到冯俊成跟前。
青娥面露难色,“我女儿李茹是人证。”
娃娃哐哐两个响头,奶声奶气:“青天大老爷,茹茹求你为青娥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