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有桩逸事在年幼的方沁身上发生,她自己记不得了,听旁人也只说起过一次。
那天奶娘抱了她到街前买线,货郎放下担子未来得及挑拣,路过一位干瘪的衲衣老道,点着奶娃娃方沁,说她后颈那块铜钱大的红斑叫“桃花煞”。
奶娘啐他满脸,大字不识也晓得这三字难听,“谅你不清楚我家小姐的出身,才敢来国公府门前打牙犯嘴。”
衲衣老道仰脸,觑那龙蛇飞动的匾额,摇了摇他嘬腮的蝈蝈脑袋。
见他煞有介事,奶娘冷哼,“那你说何解?”
“难解呐,桃花带煞,酒色猖狂,至多远离达官显贵的浮浪习气,其余权看小姐造化。”
奶娘抬脚踹过去,“你这满口胡言的老猢狲,还不滚?”
怀里的方沁登时哇哇大哭,奶娘哄了她进门,将此事上禀,哪知卧病在床的夫人李氏听了泫然欲泣,将方沁抱在怀里拉开领子看那红记。
“这可如何是好?沁儿的胎记越瞧越不像月牙,像镰刀,要索命的。”李氏拿手帕掩面,“你说,我浑身是病倒罢了,好容易怀个孩儿,还要拖累她的命格。”
最初嫁到方家做填房,李氏肚子十年无有动静。老国公不指望她给方家添丁,只图她犹如捧心西子的娇弱柔媚。后来天降甘霖,她如愿得个雪白细腻的小女,乳名沁儿,书写单书一个沁。
彼时老国公已到知天命的年纪,老来得女,拿方沁当一副心肝那么疼。
方沁前头的姐姐出嫁,兄长则耽于美色沉迷风月,染病三年撒手人寰,死得一点也不体面。老国公对这儿子早就恨极怨极,寄希望于两个嫡孙,盼着俩人学好,别像他们那个坏到根里的爹。
说起方沁的两个侄子也是可乐,大的那个比她大十六岁,饶是如此,也得毕恭毕敬在她摇篮边上叫声小姑姑。
后来老国公寿终正寝,方沁的大侄子顺理成章承袭了爵位,又因着父母在不分家的旧俗,二侄子也仍住在府里侍奉老夫人,也就是方沁的嫂嫂。
如此,国公府一气儿住了两位爷。
大爷方其玉有妻崔氏,一甲榜眼出身,现在吏部身居要职,任三品侍郎,袭爵齐国公。
二爷方临玉有妻袁氏,任翰林院侍读,地位清贵公职清闲,整日在秦淮河畔呼朋唤友拾翠寻香。
方沁此时尚未及笄,府里与她同辈却只有老夫人,二人坐在一块儿场面祥和又荒诞,私底下小的们都戏称方沁“小祖宗”。
“小祖宗,老远就瞧见你这儿窗寮大开,是嫌屋里太暖和,不够有‘潇潇雨歇’的意境?”
闻言,方沁合拢手上潮乎乎的杂记,唇抿作线抬起头,“你离开许多天,终于舍得回来。”
袁碧莹听她假嗔,笑着绕进屋来,迳脱鞋上榻,密不可分挨上方沁,“舍不得我的沁儿小姑姑,可不就赶紧收拾东西打包回来了。”
方沁多老成似的长吁口气,叹这位二侄媳的贫腔滑调。
小半月未见,袁碧莹睇眼瞧方沁。小姑娘今日神情倦淡,粉黛不施,谈不上花颜月貌,却有菩萨低眉般引人入胜的风度,叫人心旷神怡移不开眼。
方沁脸孔是再标准不过的鹅蛋,两颊丰盈,眉低顺平直,嘴唇丹珠饱满,不笑仿若一尊白玉雕琢的像,笑一笑,方有小娘子天真烂漫的韵致。
曾几何时,袁碧莹脸上也有这灿烂光华,她瞧着她像瞧着少时的自己,怀念也艳羡,“在犯愁?瞧你小脸耷拉的。”
见方沁否认地摇头,袁碧莹又动手动脚:“那还不笑一个。”
方沁偏头往边上躲,“别闹我了。”
“好好好,不闹你不闹你,嗳,当真寥落,也不念我回来先上你这儿问安给个好脸。”袁碧莹坐直了身,抬手招来随行的丫头子,“去,把从济南老家带的阿胶给小祖宗拿上两板。”
方沁一听摇头不止,仿佛闻到了腥膻焦糊的驴味,“你拿回去,我不吃那个东西。”
袁碧莹恨铁不成钢似地咂舌,“也就是你。阿胶对女人们好,将来你就知道它的益处了。让岚鸢去熬,她心细,熬好了往里抓把核桃肉,切片当个零嘴。记得快点吃完,受潮咬起来费牙。”
拗不过她,方沁颔首让院里的大丫鬟岚鸢将东西收下,“回娘家一走小半月,问临哥儿你何时回,他只说管不了你,你们两个又在吵架?”
提起方临玉,袁碧莹那张富贵的玉盘脸起了裂,快快打起小团扇,“我同他吵什么?三天两头不见人,只有我跟两房姨娘大眼瞪小眼,想和他吵都得碰运气。”
袁碧莹是个性烈如火的脾气,方临玉又是个混不吝,一言不合吵起架能把房顶掀了,但好的时候又是说亲道热,不明白俩人整日唱得哪出。
袁碧莹挨得更近些,她身上丰腴肉软,方沁还是很喜欢挨着她坐的,“小姑姑这几日可作画了?”
方沁掇着热茶,点点头。
袁碧莹问:“画的什么?”
“秋海棠。”
袁碧莹看向窗外唾手可得的海棠红。她这小姑姑自小娇养,针指女工都是学了操持家事的,太夫人只请师父传授她丹青,如今落笔生花,与真花相较也不落毫分。
昨夜淅沥沥有雨,今晨廊檐时断时续滴落雨水,乐此不疲一下下压低秋海棠浓绿的叶片。
袁碧莹突然来劲,“说起这个,我来时净看你廊上海棠了。怎么突然想到要种这花,可是因为‘自今意思谁能说,一片春心付海棠。①’?”
哪怕被直白打趣,方沁也无赧色,“我只听过‘晓风不散愁千点,宿雨还添泪一痕。②’。”
“啧!”袁碧莹拍掌咂舌,“好端端说这个,罢了,也是我起的头,不该取闹你。”
说到此节,外院传来纷杂脚步,一阵急一阵缓,急的脚步不稳,缓的稳稳扎扎不疾不徐。
方沁擎着茶盏竖耳朵听了听,自窗寮探出头去。袁碧莹也探出身,“是大嫂带蓉姐儿来了?”
蓉姐儿是大爷独女,正是垂髫之年,活泼好动话最多最喜人的年纪。
“小姑奶奶!莹婶娘!你们说话,我来送羹果。”蓉姐儿跑进来虎头鞋让门槛绊了一下,晃了晃,很快稳住圆墩墩的身子,朝矮榻上的方沁袁碧莹见礼。
“瞧瞧我们蓉姐儿,说起话多伶俐。”袁碧莹拍拍身侧,“快上婶娘这儿来,让婶娘好好香一香。”
蓉姐儿跟个断线小风筝似的,一头扎进袁碧莹臂弯,眼泪鼻涕统统抹上婶娘的百褶绫罗裙,委屈巴巴诉说小半月来的思念。
这里软声细语你亲我热,那里一只圆头掐金绣鞋稳稳迈进屋,“方蓉,出来前怎么答应我的?坐有坐相,别没骨头似的没规没矩。”
说话的是大太太崔慧卿,她祖父是太子太师,礼部尚书,自己又是嫡系正支,嫁进方家便是来坐镇内宅的。崔慧卿也不辱使命,将方家打理得井井有条,就是对这空有辈分的小姑姑也没有怠慢。
“小姑姑。”崔慧卿朝方沁欠欠身,让婆子从提盒端出新鲜羹果上桌,“知道碧莹要来小澜苑,迳带着蓉姐儿往姑姑这儿来了,姑姑喜静,不算叨扰吧?”
“谁说的,我有时也喜欢热闹。”方沁扬唇让岚鸢去小厨房端糕饼招待小客人,“蓉姐儿爱吃山药糕、枣泥糕、绿豆糕,你瞧小厨房有哪样就拿来。”
崔慧卿笑道:“小姑姑也真是,蓉姐儿这小馋猫什么不爱吃,还记得这样清楚。”
“我不是小馋猫,姑奶奶、婶娘,我才不是小馋猫。”孩童当了真,惹得屋里一派哄堂。
蓉姐儿嘴上说想婶娘,结果才坐下吃一块糕就坐不住,丫鬟婆子颇具眼色,给她披了件鹅黄绫棉斗篷避寒,众星捧月去到廊上“啪嗒”踩水。
屋里少个小豆丁,能说的话也变多。袁碧莹随手拿上一块糕,抿在朱红的两瓣唇间,“对了,前天夜里泥人巷走水,烧死一个人,你们听说了吗?”
崔慧卿朝袁碧莹挤眉,袁碧莹反而哈哈大笑,“怕我吓着小祖宗?那可真成豆腐做的了。”
方沁没被吓到,反道:“金陵城每日这么多生生死死,不见你每个都说给我听。”
“这人不一样,这人是泥人巷打更的曹老汉。”袁碧莹口气咄咄,就如同那曹老汉就该是个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大人物。
可惜方沁没听过他的名讳,转向崔慧卿求助。
袁碧莹早前和她提过此人,这下看她没记起,有些怨气,“小姑姑!那曹老汉是曹煜的亲爹啊。”
崔慧卿一听,抬起手来掩唇轻笑,“非将亲爹二字咬这么重?”
方沁懵懂应了声,“噢,是他呀。”
此人是去岁秋闱殿试的二甲进士,眼下是翰林院的庶吉士,正七品编修,也是她大侄方其玉认的干儿。
“还没说完呢,你们先听我说。”袁碧莹拍掌,聊起闲言意兴盎然,“那天火灭,曹煜亲自进废墟把亲爹抬出来,说来也奇,人瞧着干干净净,是活活被呛死的。尸身被停在茅棚,隔日又请广华寺的高僧来做水陆,说要停满七天才下葬。”
方沁终于听得汗毛起立,仍然困惑,“这做得不好吗?有什么值得说道的?”
袁碧莹打着小团扇笑得花枝乱颤,“全是做给旁人看的!泥人巷都知道曹老汉是个好酒贪杯的酒囊饭袋,喝了酒回回打得独生儿子皮开肉绽,闹事吃官司才消停了两年。现下曹煜是新科进士,大好的前途,你说他将那半生不熟的爹在这天气停七天,究竟是孝还是不孝?”
崔慧卿听到此处皱起眉毛,“什么半生不熟,好了,你少和小姑姑说这些骇人听闻的。”
袁碧莹哼了声,“这算什么?你才是别将她关在玻璃盏里,要论起来你们还是曹煜的小姑奶奶和干娘,怎就听不得了?”
崔慧卿板起脸来,“他们前堂的事与我们有何干系?你可别再乱说话了。”
方沁听了个一知半解,的确有几分好奇,轻声开口,“还没说火怎么烧起来的?”
袁碧莹让崔慧卿一拦,没了说下去的兴致,“酒鬼喝大了碰翻油灯,这种人嚒,早晚有这一天。”
方沁轻叹,“你可真神通广大,昨儿才下马车,今天就知道南京城前夜发生的事了。”
袁碧莹拢过蓝花比甲,摇扇大笑,“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看我对你们多好,刚打听来就说给你们听了。”
屋里重又起了个热火朝天的话头,方沁凑热闹的听着,偶尔搭腔。东风射马耳,或许用不着两天她就会忘了这番谈话。
不过无妨,彼时的曹煜也还未巴望她将自己铭心刻骨,沦肌浃髓永记不忘。
作者有话要说:①《题海棠美人》唐伯虎
②《咏白海棠》曹雪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