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上的水顺着衣服纹理往下流,在脚边汇聚成一滩。
湿透的裙摆贴着小腿,勾勒出修长的线条,连脚踝都清晰可辨。
纤细、脆弱。
头发贴着脸颊,明艳的眉眼却因为过于白皙的皮肤和乌黑的头发,显得如烟似雾。
眉头微微蹙着,嘴唇被冻得发白。
她不明白,为什么周故渊会出现。
更加不明白,他为什么让自己上车。
正襟危坐着,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背脊挺直,仿佛悬崖上的花。
摇摇欲坠,却又坚韧不可摧。
余光扫到自己的口袋,暗暗庆幸,自己的包都是图能装东西,所以比较大,
而且很耐用,刚才的雨不至于淋湿里面,
很轻地松了口气,谢知时盯着车窗,怔怔出神。
雨水冲刷着整座城市,雨点打在窗户上,蜿蜒成一条河流般,顺着车窗的弧度滑落。
一道玻璃,隔开了她和外面的世界,
双眸从斑驳水痕看去,像是万花筒。
绚丽、斑斓。
车内空调的风吹得谢知时有些冷,嘴唇越发苍白,除了那双点漆一样的眼睛外,整张脸白得像张纸。
过于安静的气氛令前排的司机也隐隐不安起来。
绷紧的那根弦,仿佛随时会断裂。
“拿到钱了?”
略有些低沉的嗓音响起,像是大提琴被拨动。
性感又迷人。
谢知时恍然回神,不清楚周故渊怎么得知自己是来要钱的。
却觉得狼狈至极。
为了几万块跨过半个城区,堵上了一切。
陈开杰情人的嘲讽犹在耳边,仿佛她和陈开杰之间存在不清不楚的关系,却在故作清高。
“嗯。”谢知时点了下头,“总算结清了。”
太久没有见,她甚至都忘了当初是怎么跟周故渊相处。
也忘了,周故渊很讨厌她。
她不太明白,高一高二时,周故渊明明围着自己转,天天求笔记。
这个人,上课睡觉、下课打球,偏偏成绩还好。
班主任不止一次找过周故渊,可惜周故渊固执又傲气,从未改变。
直到——
“多少钱?”周故渊语气听上去带着薄怒,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蹦出。
谢知时怔了下。
终于转过头看周故渊。
冷毅漂亮的侧脸线条,双瞳是有一点墨灰色。
鼻梁高挺、唇线干净,整张脸都写着造物主偏爱。
“四万七,还欠我这么多。”谢知时不明白周故渊为什么追问,难道是认为她太不争气?
也是,高中时她家境尚且算得优渥。
那会儿智能手机刚流行,她就是班里最开始拥有的那批人。
每天悄悄把手机放在书包里,课间偷偷看小说。
但,那已经是过去了。
镜花水月一样,过去的事,一碰就碎。
“真便宜。”周故渊冷冷扫了一眼谢知时,灰色的瞳孔里有了一层愠怒。
语气比刚才更为讥诮,“谢知时,这些年来你就是这么作践自己的?”
满满嘲讽的语气,像是一盆水,浇在谢知时心上。
攥了攥手,抿着苍白的唇。
作践自己?
她是。
不然怎么会忍着上司职场骚扰,还在那家公司待了两年。
不仅加班熬夜,还要全天保持手机在线。
经常一个方案就要熬两天,然后不断地修改。
她被甲方指着鼻子骂过,被顶头上司当着全公司的面说是废物。
可是她真的缺钱,恨不得把一分钱掰成两块用。
这六年来,她每天都活在惶恐中。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被拖进了名为焦虑的深渊。
谢知时动了动嘴唇,“因为缺钱。”
眼神放空,看向车窗外繁华的世界,却感受不到一丁点的暖意。
空调的风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暖,驱散了身上的寒意。
心却纹丝不动,麻木地看着外面。
身上的衣服不再往下滴水,但座位和脚边的湿意,时时刻刻提醒着她。
她早和周故渊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
高高在上的天之骄子,和她这样从云端跌落的燕雀。
从来都不是一个世界的。
“少爷,前面有点堵。”
司机忽地开口,声音敲碎了车内的沉闷和安静。
下雨后的荔城能堵到大部分人怀疑人生,而且不是某个区域堵,连去新开区都很堵。
雨刮器在玻璃上发出声响,伴着雨声,倒是有种奇怪的静谧。
“不着急,还早。”
周故渊压着心里的怒火,冷声开口。
深邃的眸光里倒映着窗外的灯光,越发地像是一片深海。
情绪难辨,晦涩又隐秘。
谢知时静静看着车窗外的建筑,花了几分钟确认。
周故渊知道她住在哪里。
沉寂许久的心,又不可控制地轻轻跳动,就像是枯木逢甘霖,有了那一点点生机。
破损的种子,被那一点点滋养,就迫不及待地想要破土而出。
她有点难受,说不上来的感觉。
有种轻微的窒息感,就像是被人扼住了脖子。
所以,为什么?
周故渊找到自己,就是为了骂自己一顿,让她知道自己过得多糟糕?
未免太无聊了。
周故渊——
刚好就是这么无聊的人。
黑色的商务车在堵了将近一个小时后,终于开进了一条狭窄的街巷。
老旧的居民楼、悬吊着的高压线、泛黄的商铺门头。
像是电影里,二十年前的画面。
大雨打在雨棚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
不知谁家小孩,撕心裂肺哭着。
还有家长辅导作业时,祈祷上头的无奈怒吼。
钢琴、小提琴、萨克斯……
不同乐器的音符交织成一首,与这座城市格格不入,却又十分契合的旋律。
“谢谢。”
谢知时第二次转头看向周故渊,“我到了。”
身上的衣服又湿又黏,她很不舒服。
勾起的回忆让这种不适被放大,令她有些作呕。
纤白的手指落在车门上,刚要打开,就听到周故渊开口。
“你这副样子出去,是打算给谁看?”
“……”
谢知时发现,周故渊不管变得再多,有一点不会变。
那就是讨厌。
说话永远都是那么讨厌,让人觉得生气。
抿着唇,那一点点被放在心上的光,也成了泡影。
消散在雨声里。
“没谁会看,因为——”
谢知时回头,第三次直视周故渊。
“他们没你无聊。”
说出来了。
这句话,谢知时又对着周故渊说出来了。
见周故渊脸上的愠怒再也无法遮掩,她心里甚至生出了几分舒爽。
看,她又让周故渊生气了。
过去这么多年,周故渊还是会被她气到。
点漆一般的眸子里终于有了生气,然后推开车门离开。
撑着一把黑色的伞,伞柄勾着小指。
肩上明显不合身的西装外套被雨溅到,袖口位置颜色偏暗。
看着那辆车开到路的尽头,红色尾灯消失,她才缓缓转身,进了昏暗的单元楼。
步梯房的楼梯间又黑又暗,墙上全是小广告。
各式各样,几乎涵盖了各行各业。
谢知时拿钥匙拧开门锁,客厅的灯亮着,饭桌上还摆着饭菜。
沙发上躺着的人睡得很熟。
走过去,拿起旁边的毯子给对方盖上。
望着已经有了皱纹的脸,轻蹙着眉。
轻手轻脚回到房间,把包里的信封拿出来,确认没有淋湿才放下。
拿了干净的衣服换上,湿衣服卷成一团,打算扔进洗衣机。
目光扫过搭在椅背上的西装外套时,谢知时愣了下。
那股若有似无的木质男香仿佛还萦绕在空气中,不断地侵入她的世界。
书桌上的手机震了两下,谢知时回神,拿起来看了眼。
接了电话轻声说:“楠楠?”
“你今天去要到钱了吗?那个王八蛋不会还打算用这个理由拖着你吧?真是的,应该送他去化学阉割加物理阉割。”
谢知时边听边走到窗户旁坐下,盯着外面的雨,目光无意识地落在下车的位置。
“拿到了。他多给了三千,我没要。”
“你傻呀,为什么不要?人家欠缴社保都还有滞纳金,你这被拖欠了小半年有利息不是正常的吗?”
“半年利息三千,你当我是高利贷呀。”
手指勾着衣角,半垂着眼睫。
“拿了那三千,就好像是真的和他有过什么,我不想被人戳脊梁骨。”
电话那端的人沉默了几秒。
“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这笔钱连下个月你都撑不了。”
“习惯了。”谢知时低笑了声,“不行的话,再多打一份工好了,年轻能卷。”
“你再卷下去,都成卷王了,你现在白天一份工作,晚上一份,还要兼职帮别人做东西,你——”
“他回来了。”
“谁?”
呼吸一促,谢知时发现自己好像一时间连周故渊的名字都说不出来。
周故渊,那个不可一世的小少爷。
高高在上,一身桀骜,却会在肮脏的巷子里,抖着手点了根烟。
靠着墙,吞云吐雾,远远看过去,清瘦的体格,颓丧又性感。
“周故渊。”
“他去找你了?!”
“……嗯。”
空荡荡的街上,除了大雨外,哪里还有周故渊的身影。
如果不是那件西装外套,她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做了场梦。
街口拐弯处的黑色商务车,亮着双闪灯。
雨水把车身冲刷得锃亮,过于显眼的车标引得不少路人侧目。
这穷地方,哪来的有钱人。
也不知道是谁家这么有福气,有这么个有人亲戚。
“少爷,要回去了吗?”
司机从后视镜看了眼周故渊,从他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今晚原定行程是要去主宅看望周故渊的爷爷,但周故渊临时变卦,去了帝锦公馆。
然后,就遇上谢知时。
眼神从那扇亮起灯的窗户上移开,周故渊瞥了眼身边的水迹。
而后垂下眼,双手交握放在身前,往后靠去。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