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城堡

“在英国傍晚的海边晚餐,可实在不是一个好主意。”

说是傍晚,其实也不过刚刚过四点。

没有到夏天,英国的天黑的还是很早,再晚一些,哪怕他们面对面坐着,就也要看不清彼此了。

陆放峥站在司槿身后,耐心地为她整理头发,打起了辫子。

“那就让文弗里德在海边搭一个玻璃房,我们不在的时候他可以种种花。”

“Sorry Sir, the glass house will be blown down by the sea wind, and no flowers can be planted on the sand.(对不起先生,玻璃房子也会被海风吹倒,并且沙滩上不能种花。)”

文弗里德放下了手中的餐盘,无奈地看了陆放峥一眼。

司槿笑起来,刻意地和文弗里德开起了玩笑。

“But is it really the case? But I can plant flowers on the beach at the Animal Crossing. (这是真的吗,但我可以在动物森友会里把花种在沙滩上。)”

文弗里德也望她一眼,满脸写着“无语”两个字,更准确地说,应该是“Speechless”。

“It\'s just an electronic game, Lady Annie.(这只是一个电子游戏,安妮小姐。)”

她没想到文弗里德这样的一个英氏老古董居然还知道动森,忍不住抬起头和陆放峥对视了一眼,他们都笑起来。

文弗里德不理会他们的打趣,行礼致意之后,便缓缓地朝着城堡走去了。

英国人没有幽默感。

陆放峥已经把她的头发扎好,重新在她对面坐下来。司槿微微晃了晃她脑后的辫子,抬起头望了一眼悬崖上壮丽的城堡。

她再望向陆放峥,由衷地感慨,“The world is your oyster.(世界是属于你的。)”

他眼中一直都只有她,“You are my lobster. (你是我的最爱。)”

司槿笑着低下头去,文弗里德刚刚为他们送过来的主菜,恰好也就是龙虾。她拿起刀叉,问陆放峥,“我是这个?”

陆放峥知道她明白他的意思,没有理会她的调侃,他举起杯子,杯中的白葡萄酒碰撞在一起,“天快黑了,我们早点回到城堡里去。”

天气实在不够好,他们只吃完了主菜就回到了希尔斯堡里。

希尔斯堡兴建于十九世纪,距今将有两百年。

中间修缮过几次,除了增加一些电子产品,有很多的习惯仍然和一百多年前一样。

下了雨,英国的春天远比夏城寒冷。

司槿坐在生了火的壁炉旁,吃完了一个玫瑰圣多诺黑,开始和陆放峥闲聊。

“七年前我在这里,每一次经过壁炉旁,我都觉得我像是提着柴禾的灰姑娘,马上就要回到楼下去。”

在欧洲贵族家里,“楼下”是仆人们工作的地方。

文弗里德的中文水平飘忽不定,不一定能听懂她在说什么,况且他正在忙着指挥其他的工作人员关窗户,她不用担心她说的话会冒犯到他。

陆放峥不太喜欢吃甜品,尽管这份甜品的味道已经是根据他的口味改良过的。

他只吃了一口就放下了勺子,邀请司槿,“在城堡里散散步吧。”

司槿站起来,陆放峥站在原地等着她,他和文弗里德打了招呼,自然而然地牵起了司槿的手,从餐厅里走了出去。

然后是长长的走廊,司槿到现在也分不清楚希尔斯堡的建筑风格到底应该算是哪一种。

走廊两边贴着红底金花的墙纸,在昏黄的,上个世纪的灯光照耀下越发辉煌。

墙壁两侧都挂着许多的肖像画,陆放峥的祖先大多都是中国人,绘画风格却也是西式的,维多利亚时期英国人的服装配上中国人的五官,再佐以油画的绘画技法,只显出不伦不类。

陆放峥看着她在那些肖像画前停下来就知道事有不好,怕她出言得罪先祖,连忙把她拉到了走廊尽头的露台上。

“你以后也会被挂在墙上吗?”司槿并不打算就这样放过他。

陆放峥回答,“如果你想的话,你也可以。”

外面下起了大雨,他们站在里侧,并没有走出去。

这里可以俯瞰希尔斯堡的花园,飓风的影响还没有被完全消除去。

司槿往前走了一步,只有这样她才能够看见露台下方的一丛玫瑰,它们还没有开花。“我早就应该知道你是骗我的了。”

经历过这样一场灾难,哪里还有山茶花能够欣赏。

他今天似乎很高兴,从背后环绕着她,下巴搁在她肩膀上,“文弗里德会想办法让它再开花的。”

如果是为了陆放峥的话,她相信文弗里德一定会的。

文弗里德看着他长大,从听着摇篮曲的婴儿长成蹒跚学步的幼童。

他陪着他一路穿过长廊,看着他变成了清冷淡漠,不肯接受家族安排的倔强少年。

他看着他从希尔斯堡里走出去,和他挥了挥手独自等候在这里。再迎接的,就是陆放峥那颗因为突如其来的伤害而碎裂的心。

文弗里德的一生看起来都在守候着这座古堡,可其实他守候的,不过只是陆放峥而已。

他想要什么,他都会给他的。

可如果是为了她……文弗里德一直都不太喜欢她,她知道的。但此刻司槿没有说出口。

希尔斯堡的夜晚很安静,除却雨声,几乎听不见其他的声音。

从城堡最高处望下去是北爱尔兰的乡村,仍旧亮着灯的是几处酒吧,夜晚的时候人都在那里。

“去休息吧。”这句话是在司槿耳畔说的。

再回到七年前熟悉的房间里,感慨来不及开口,陆放峥好像跟她分不开似的,一直都贴在她背后,她做什么他都要跟着。

他房间里仍然有一棵圣诞树,文弗里德从不会这样粗心,一定是他要求他留下来的。就像她把夏城的房子布置好了一样,他也在等待着她来希尔斯堡过圣诞节。

哪怕这等待是年复一年。

上面挂满了各种各样的圣诞卡片,圣诞节红红绿绿的颜色总会让人的心情瞬间变得很好。

她随手翻过来一张,是陆放峥的字体,很寻常的“Merry Christmas.”

“除了圣诞快乐,你还会不会说别的?”

陆放峥没有回答她。

树上剩余的卡片上有来自文弗里德的祝福,有的来自她并不认得的人。

她踮起脚尖也够不到最高最贴近树顶星星的那一张,陆放峥在她背后伸出手,替她把卡片摘了下来。

唯有这一张卡片上面染了灰,她用手指擦干净了。居然是很多年前,圣诞前夜她离开希尔斯堡,随手写下来的一句话。

她写的是中文,“雪正从星星上落下。”那时候她正在读卡坡蒂的《圣诞忆旧集》。

陆放峥的声音有些闷闷的,“这本书是你的,在我的书房里。”

司槿转过身去,把手指上的灰都擦在了陆放峥脸上,他躲也不躲。她看着他的眼睛,知道是该睡觉的时间了。

他们并肩躺下来,暖气开了许久,房间里已经无比温暖。

在柔软的天鹅绒枕头上,司槿脑海里忽然出现了晚餐时和陆放峥的对话,她兴奋地侧过身体,“Oyster(牡蛎),lobster(龙虾)。”

她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单词,“你知道这在中文里叫什么吗?”

刚刚洗完澡,他为她重新编了头发。她的发质很好,在床头的灯光之下泛着柔和的光泽,使得他心不在焉,“押韵。”

司槿下意识地坐了起来,眼中满是惊喜笑意,“可以呀你陆放峥,中文水平突飞猛进,连‘押韵’都知道了。”

他懂得的不仅是押韵而已。他还懂得她。

陆放峥拉着她的手臂,让她重新在他身边躺下。

他们的距离只能是这样近,他承受不住那样远。他也同样侧过身体,和司槿面对面。

他们忽而默契地沉默下来。

陆放峥贴近了她,在她额上落下一个吻,轻柔地像是一片羽毛,“我一直在等你回来,我等了七年了。”

司槿笑了笑,苦涩藏在心底。他误会了,他其实并没有等到她真正地回来。

她仍然只是参观希尔斯堡的旅客,只是她比旁人幸运一些,获得了和主人共进晚餐,在夜晚时共赴巫山,短暂地在这里生活的机会。

她没法给他任何承诺。

有雨之夜,生灵万物发出的声响,都会汇聚成点滴的雨声。司槿先伸出手,触摸着他棱角分明的脸。

“错了。”旋即她脑海里出现了一个声音,告诉她“错了”。六年之前,相似的夜晚,是他先伸出手的。

他伸出手,揽住了她的脖颈,迫着她向他靠近。而他向她靠近的动作更为迅速,一下子就衔住了她的唇。

司槿懵了片刻,才发现他根本也是生涩的。他一直维持着这个动作,没有更进一步。就是司槿那一刻万般羞涩,也忍不住睁开了眼。

他连应该闭眼都不知道,欲/望能够驱使他留下他爱的人,却不能直接教会他那些他不会的东西。

司槿和他对望着,忍不住笑起来。“如果没事的话,我要回自己房间里去了。”

她只是他的看护,在这个城堡里,其实就是供他驱使的仆人。

他像是被她的笑容和话语冒犯了,开始轻轻地啮咬起她的唇。

她再次尝试闭起眼睛,他的手穿过她的睡袍,从未有一次如那一日一般落在她身体上。

她听见了他略微急促的呼吸声,却听不见自己的。大雨渐来,拍打着窗框,缓慢地变成了他的节奏。

他的汗水也一滴一滴地落在她的皮肤上,她终于从疼痛里找到了愉悦,在一波又一波的浪潮中分出心来,在城堡的墙壁上望见了她从没望见过的,这般起伏的影子。

陆放峥俯下身来亲吻她,他们的影子重新重叠在了一起。

她直到今日也仍然记得,在那个夜晚,在那一刻结束之后,她在他肌肤之上触摸到的战栗痕迹。

文弗里德是这座城堡里的大人,他们是偷尝禁果的亚当和夏娃,是彼此的秘密情人。

六年后她才来问这个问题,“文弗里德后来知道我们的事了吗?”

陆放峥吻了此刻她额头上的汗水,“你以为我们在深夜的城堡里穿梭,他真的会一无所知吗?英国人只是会尽全力不使得旁人尴尬而已。”

但文弗里德并不赞同,司槿知道。

这座城堡里曾经有另外一位和陆放峥青梅竹马的安妮小姐,没有人告诉她,但是她一直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