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灯光渐渐的变得不那么明亮了,一树一树的梧桐在尚不明朗的光线里也依旧尽显颓态,枯黄的叶子在起风的时候一片一片的落下来,光秃的枝桠毫无美感。”
司槿和程嘉绍一起漫步在桐安冬日的街头,她蓦地回想起了高中时候写在日记里的话。
时隔多年,同样的时候,她看见的还是一样的。
手里的关东煮带给司槿手心里的暖意,却又将她的手背暴露在寒风中。
和高中时候不同的是,它此刻的意义只在于帮助她融入环境,而非填满晚自习结束之后她空空如也的肚子。
他们一起在公交站台停下,这里的梧桐树奇异地还没有落完它的叶子。
寒风吹过来,司槿下意识的剁了跺脚,活动起身体。
下一刻程嘉绍就取下了他脖子上的围巾,温柔而自然地围到了她的脖颈上。
属于他的温暖环绕着她,司槿抬起头。
背后是冬日寥落的星辰,它们亘古不变,一瞬间叫她看见了她曾经求不得的少年。
司槿笑了笑,用语言来掩饰她这片刻的失态,“桐安好像比夏城还要冷一些。”
只能谈论气温。
是他听说了她刚刚从《TREADs》辞职,所以邀请她一起回来桐安看一看。
这里终于要开始改变了,他会成为这座小镇新面貌的设计师。
程嘉绍的目光望向公交车将要驶来的方向,老旧的公交车不负他所望,从昏暗的灯光之中穿过树影缓缓地朝着他们驶来。
他的笑容在斑驳的树影之下越发明媚起来。
“在夏城的时候总是从一个温室走到另一个温室,这样会忘记季节原本的模样。”
他朝着停下来的公交车歪了歪头,“走吧。”
司槿跟着他,一前一后地上了车。
他往箱子里投了四个硬币,回头看了司槿一眼,快步朝着最后一排的位置走去。
他停在座位之前,让司槿经过他,坐在窗边的位置,而后他坐在她身旁。
公交车驶离了这个站点,下一个站点是学校,每天晚上八点的公交车总是异常热闹,一群穿着校服的初中生叽叽呱呱的说个不停,很快将这辆车填满。
程嘉绍给一个学生让了位置,自己站在一旁,紧紧地握着扶手。
很多年以前,司槿也是他们中的一员。她习惯了坐在车尾,望着永远坐在她前方的一个少年。
“你总是坐在这个位置。”程嘉绍忽而开了口。
司槿身旁的初中生下意识地望向了程嘉绍,发觉他的目光落在司槿身上。
小少年的目光又在他们之间逡巡了一遍,“你们是同学吗?”
来不及思考程嘉绍这句话的含义,司槿笑起来,回应着小少年旺盛的好奇心,“以前是。”
“哦。”他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告诉她,“平常坐在这里的都是小茉。”
司槿发现自己占了别人的位置,很快站了起来。
“她在哪里?”
小少年拉了拉她大衣的衣袖,示意她重新坐下来,“小茉今天发烧请假了,你可以坐在这里。”
纯真无邪的感情。
司槿终于可以继续和程嘉绍对话,“而你总是坐在第二排的位置。”
在她的前一站下车,她的目光会一直追随着他走到小巷的阴影里。他们会心一笑。
司槿继续望着窗外,默默地将眼前的老街和记忆中的对比。
树荫和路灯在在她脸上打下不同的光影,她假装去追窗外的风景,小心翼翼地抚摸着车窗之上倒映出来的程嘉绍的影子。
他正望着她。
她忽而想起来,很多很多年前,他也曾经这样望着她。
他们准备在“冬青中学”这一站下车,在下车之前,小少年递给她一张纸条,郑重的告诉她要在和程嘉绍分开之后再打开。
她把它收在了她大衣的口袋里。
“冬青中学”。
司槿望着这四个字,千言万语涌上心头。
十年前她真挚地在日记里写:“我很想再见他一面,和他一起回到这里。在每一个角落告诉他我曾经为他做过什么,曾经有多喜欢他。”
但司槿真正站在这里,她知道她不会的。能说出口的永远都是冰山一角,是那些不值一提的心意。
她只要享受这一个美好的怀旧夜晚。
中学的门卫早已经不记得她,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仍然认得程嘉绍,很快就放他们进了校园。
花坛里的桂花树未到花期,枝叶青青。
“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是开学那天,你和你的朋友坐在桂花树下谈笑。”
夏天刚下过雨那种黏腻闷热的气息好像就压在眼前,连成一片的积水倒影着桂花树下谈笑的少年。
她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喜欢他的。
而他当然地不记得她,“那一天……人太多了。”
他再怎么回想,也想不起那样一个不起眼的女孩从校门口走进来,无可抑制地望了地面积水里他的倒影许久。
司槿笑了笑,继续朝前走。公告栏离校门不远,她在它前面停下来。
学生们刚刚完成一次考试,成绩排名张贴在这里,一如往常。
她看着那些陌生的名字,手指敲击着公告栏玻璃之后排在第一的那个名字,那当然不是“程嘉绍”。
“程嘉绍,你是怎么做到永远都是第一的?”
她心里又涌上来一层遗憾,若是她努力些,再努力些,她的名字也可以越过中间的两个障碍,和他的紧紧贴在一起。
他耸了耸肩,“最后一次你也考得很好,是你最好的成绩了,不必有什么遗憾。”
他竟然记得。
他不知道的只是暴雨如注的白日与黑夜里那些她潮湿而隐秘的少女心事,“你喜欢过我吗,哪怕一刻也好。”
无论是当年还是今日,她都没有问出口。
已经很晚了。高一和高二的学生都已经回到了寝室里,只剩下教学楼一楼二楼那些属于高三学生的灯火。
他们在教学楼前停留了片刻,默契地放弃了上楼的念头。
他们曾经的学校在老去,却固执己见地拒绝着外界的改变,这其实是一个并不美好的童话。
“你还记得教学楼两边的楼梯吗?”这是大部分老旧的学校都有的设计。
司槿不再那么畏惧了,她放松下来。
“有一端能望见操场。我其实常常在靠近操场的那一侧看着你们跑操,然后算好了时间,从另一端逆流穿过人群,希望能够偶遇你。”
她的身体到后来出了些小问题,不再和其他的学生一起在课间的时候跑步。
她花了那么多的心思,只是想要和他擦肩而过而已。
因为坚定着相信自己是不起眼的,坚定地相信自己不会被发现,所以才总是那样做。
他们的教室更靠近另一端楼梯。他走在整齐的队伍里,额头上带着薄薄的汗。
分明那样寻常,在她眼里却无比不同,能让她那颗沉浸在无尽的疲惫之中的心,重新鲜活地在她的胸腔里跳动起来。
她好像只有那几秒是活着的。
“我知道。”他想要说,其实他什么都知道。
他不知道的是为什么那时候她总是回避着他的目光,总是在他望见她下意识地笑起来的时候,匆忙地低下头去,假装没有看见他。
他后来就明白这是为什么了。而他更知道的是,眼前的她已经没法给他答案了。
她早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沉默寡言,总是怯懦不安的少女。
遗憾已经填不满,也许他不说出口那些他知道的事,对此刻的,望着他满眼惊讶的她来说才是真正的温柔。
他们一起漫步在夜晚的操场上。通常都是空无一人的,寂静地如同此刻。
高一那一年开始修整的红色的塑胶跑道,十几年过去了理直气壮的出现了开裂的迹象。
足球场上工匠精心种植的植物长势仍然一年一年没有起色,终于被塑料草皮代替。
而好处是学生们不用再进行打着社会实践旗号的除草行动,徒手拔掉长势喜人的野草之后,剩下零星瘦弱的正主们在春风吹拂下瑟瑟发抖,又在秋风刚起的时候就枯黄干瘪,让裸露出来的土地像校领导的脑门一样堪忧。
司槿想起了她当年写的日记,“你还记得高一那年所谓的社会实践吗?”
程嘉绍和她对视一眼,默契地笑起来,“或者叫‘除草行动’更为贴切一些。”
他果然也这样认为。
这样想着的时候,空气中竟然好像弥漫起了当初拔完野草以后怎么样也洗不去的能停留几天的草汁的味道。
司槿又问:“你现在还会去踢球吗?”
程嘉绍那张充满少年气的脸上写满了遗憾。
“很少了。我在夏城的朋友都不喜欢踢足球,回到桐安来,从前的朋友也更愿意在家里休息或者是哄孩子。”
很多人都成家了。十年过去,就还是过去了。
他这样说着,忽而在草坪之上奔跑起来,用力地朝着球门的方向踢出了一个并不存在的足球,她轻轻地,替十年前懦弱的,只敢假装路过的少女鼓起了掌。
傻里傻气,却无比真挚。
“下雪了?”停在远处的少年面露疑惑,“下雪了!”旋即转变为惊喜。
两个南方人不约而同地望向了天空,雪落时没有声音。
“高中毕业那一年的冬天,许茜来我的学校找过我。”
“那一天夏城下着初雪,晚上十点钟,我走到了宿舍楼下。我以为是你来了。”
一个早已不再是朋友的朋友,一件她早已听过,令她在异国他乡的长夜里因为遗憾而痛哭过的事。
隔着漫天的雪花,程嘉绍告诉她:“你很好,勇敢一些。”
教学楼里最后一间教室的灯熄灭了。
操场上出现了手电筒的光线,有人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过来,微弱的光芒在程嘉绍身边的黑暗里巡逻过一遍,最终停留在他身上。
“你很好,勇敢一些。”
他朝着司槿奔跑,抓住了她的手腕,更加大声地重复了一遍,“你很好,勇敢一些!”
十年前的徐思槿能听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