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槿和陆放峥并肩站在窗前,看着这座小镇的灯火渐渐地,无规律地熄灭下去。
她笑起来,掸去了烟灰。
“这里比英国还好一点,至少支撑到了八点。”
在那个夏日九点才开始天黑的日不落帝国,非伦敦地区,六点以后就很难在街上看到行人了。
陆放峥没有心情和她开玩笑,二十八楼的高度骤然吹过来一阵风,他转回房间里,为她披上了一条薄毯。
“他们为什么要阻止你,甚至对你动手?”
司槿也并不想谈论这些,她看了一眼。
“又是刚刚落地吗?”这是他每一次飞行都必备的东西。
“五天之前发给你英航机翼的照片。”
他伸出手轻抚着司槿的脖颈,微微弯下腰来同她对视着,“这五天里,你究竟有多心神不宁?”
司槿努力地回想了片刻,“我以为你那个时候刚刚回到英国去。”
她重新把目光落在他脸上,“五天之内两趟回程,一趟去程,你又究竟有多忙?”
“所以你以为我在英国,才舍得把这件事告诉纪闻?”
纪闻是他在国内的助理。
他的手按在她的颈骨上微微用了力,他不让她分心去关注其他的事。
“你为什么不把这件事告诉我?”
司槿的头歪过来,贴在他白皙的手背上,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Lover只负责爱的部分,不需要负责其他。”
他的手引着她的身体向前,她整个人靠在了他怀里。
窗外的灯火像是焚烧之后的火星,原本一直延伸到天际,到此刻却只剩下酒店周围阑珊的灯火。她错觉这座酒店是一只火炬。
“该换药了。”
他主动地放开了她,手指小心地伸入她发间,挑起了她右边鬓角处的头发,他观察了片刻,安慰她,“很快就会好了。”
司槿点点头,在床边坐下,看着陆放峥从药箱之中找出药水和棉签朝着她走过来。
其他的伤都不严重,唯有她被徐家人围住时,发间的伤口骇人。
想到昨日,她笑得满是嘲讽。
“你知道吗,在昨天之前,我甚至都不知道徐家有那么多人。”
从前她和奶奶相依为命的时候,没有什么人过问过她们的死活。
陆放峥开始认真地给她上药,“警/察已经调了监控了,但是场面实在太混乱,不知道究竟是谁动的手。他们应该都不会受太重的惩罚。”
这本就在司槿意料之中。
“这件事我会请律师处理的,你不要自降身价和他们那样的人纠缠到一起。”
陆放峥在司槿面前蹲下来,他抚摸着她的脸颊,长叹了一口气。
“他们向你要多少钱?”
司槿的睫毛颤了颤,她推开了他的手。
“我不会给他们一分钱的。你知道当年我为什么会去希尔斯堡,为什么会去应聘你的看护吗?”
心中的委屈排山倒海一般侵袭而来,她又开始微微地发着抖。
“因为我十八岁那年徐安平他突然破产了,工厂不能再开下去,他连招呼也没有跟我打一个就断了我的生活费和学费。”
眼泪滚落下来,她飞快地抹去了。
这是她从没有告诉过陆放峥的事。
“隔着几万里,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焦虑,恐慌,躲在很快就会到期的公寓里一天只吃一顿饭。”
“我疯狂地掉头发,疯狂地瘦下去。在老师和同学面前还要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在课程结束,他们都去图书馆看书讨论问题的时候去中餐馆洗盘子。”
她没有间断地叙述着,“你不知道吧?你一定不知道的。”
“留学生签证每周能够打工的时间是有限的,我工作的中餐馆被人举报了,我甚至还曾经因此被带到警/察局里去问话。”
她的口语并不好,在他们快速而带着浓重口音的话语之中也只能零星地听懂几个单词,尽管战战兢兢,大部分的时候仍然都在答非所问。
“就算是这样,我觉得也是好事。我甚至希望他们能因为我违反了规定而将我遣返,哪怕是要死,我也要死在自己国家的土地上。我还有奶奶,我不能对她没有任何交代。”
“可是没有人能帮我,没有一个人。”
曾经经历过的事如今再叙述一遍,即便事隔经年,绝望和无助仍旧攫住她,在那一瞬间里她好像又变成了那个在异国他乡心碎的小女孩,她还是走不出来。
陆放峥只是安静地聆听着,用他那双永远温柔而坚定的眼睛。
司槿慢慢地平静下来,却还是克制不住地抓起了头发。
“如果徐安平那个时候真的破产了,手里一点钱都不剩,他对我不闻不问,我其实也不会怪他。”
“毕竟前十八年,当我真正一点能力都没有的时候,他没有饿死我。”
也没有选择将她丢弃,而是将她送到了温柔宽和的奶奶身边。
陆放峥抓住了她的手,重新帮她把头发整理好了。
他甚至从西装口袋里找出一个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发夹,将她伤口处的头发全都约束了起来。
“可是他不是的。那时候他手里还有七、八套房子,因为正在升值,所以不舍得卖掉哪怕一套。”
那都是要留给他儿子的东西,女儿……女儿在他们眼里什么也不是。
司槿想到了一件更好笑的事,忍不住笑了一阵,“你知道吗,陆放峥?甚至连我的出生都只是一个错误。”
“严琴在怀上我之前已经打掉了两个女孩了,她之所以会生下我,是因为她去做了几次检查,都恰好有东西挡住了那里。”
“徐安平很穷,没有更多的钱了,医生告诉她我‘应该’是个男孩。”
她欢天喜地地生下了她,可从护士告诉她她是个女孩的时候,就已经失去了父母的爱。
“而我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呢?”
泪水流得太快了,她甚至有些来不及去擦。落在她唇上,太苦涩了。
“是我四岁,最依赖父母的时候。严琴和徐安平吵架,徐安平说她就是个骗子。而我就是个小骗子小混蛋,在娘胎里的时候就会骗人。”
陆放峥终于没法再继续听下去,他站起来,让司槿可以环住他的腰,靠在他身上。
“不要想了,不要想了。这只是一场噩梦,都过去了,不会有人再这样对待你。”
“你跟我回英国,一两年也好,几个月也好,哪怕几天也可以。我带你离开这里,好不好?”
生活不会永远都是噩梦,也不会是童话。
司槿很快清醒过来,她摇了摇头,“我不能跟你去英国,我还有很多的事没有做完。”
“当年我不愿意放弃我在国内的学业,是奶奶鼓励我,她教我去外面的世界看一看。她从来也没有这样的机会,甚至几乎没有走出过这座小镇。”
“所以她希望我能牢牢地抓住这个机会,不要放弃。我永远都不会放弃。”
无论是教育的机会,还是工作的机会她都不会放弃。
她有她的理想和抱负,她没法回到希尔斯堡里做一只金丝雀。
他见她不再哭了,慢慢地松开了手。他重新在她面前弯下腰来,和她四目相对。
“你方才说的那些其实都是你已经克服了的东西,哪怕你叙述的时候再歇斯底里,再痛哭流涕,我其实都不会很担心你。”
“可我有时候觉得,希尔斯堡才是你的心魔,才是你真正畏惧的东西。你明知道我不会限制你。小槿,你害怕的是我吗?”
换做司槿伸出手,轻轻地摩挲着陆放峥的面颊。
他们相识已近十年,可岁月总是格外优容美人。
即便十载光阴流过,褪去所有的外物,他仍然是希尔斯堡爬满五叶地锦的明窗之后,苍白忧郁的少年。
“如果没有希尔斯堡,没有你,不会有今天的我。”
她要有多幸运才能遇见他。
她靠近他,在他额上落下一吻。“也许有一天,也许你仍需要我,我会回到那座城堡里去的。”
他听着她说话,眼中有一种破碎的美。司槿提醒他,“该说晚安了。”
陆放峥的眼睛在她的注视下重新凝成了琥珀,他也亲吻了司槿的额头,向她道了晚安。
而后他将司槿打横抱起来,温柔地放到了床中央,伸手为她盖好了被子。
他几乎关掉了房间里所有的灯,只留下了床头的一盏,片刻之后,他躺在了她身旁。
她真的累了,“奶奶一生都不愿意离开桐安,我也尊重她的意愿,将她葬在了这里。明天我会去整理好她的遗物,以后就只有它们陪着我了。”
陆放峥的手搭在她的腰上。
“整理完奶奶的遗物之后,不打算带我在这里看看么?”
司槿在枕上摇头,“即便这里已经是桐安最好的酒店,对你来说还是太过勉强。你不属于这里。”
她闭上了眼睛。
陆放峥伸出手,关掉了房间里的最后一盏灯。
司槿的手机在枕头之下亮起来,是她的助理发过来的信息。
“安妮姐,看起来好像是资料泄露,戈洛瑞亚他们那组抄袭了我们的创意,他们要做的也是与瓷器相关的主题,我们现在要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