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安安一整晚闷闷不乐,吃了晚饭帮忙收拾完厨房之后,说了句我去写作业,就把自己关进房间里了。陈孑然明白,她是为了上午梁子莹来大闹一场的事自责。
相比起同龄人,陈安安的身体发育太迟缓——同班的女生有的都已经来了第一次生理期了,而陈安安还在长个子的阶段,二次发育丝毫不见动静。可是相比起同龄人,陈安安的心理发育又太快了,早熟得太过,把太多的责任揽在自己身上。所以当母亲受到伤害时,陈安安会表现出比其他孩子更严重的自责和愧疚感,这让陈孑然很担心。
少女的心思是敏感纤细的,过多的负面情绪埋在心里,迟早会将这个懂事的孩子压垮。
然而陈孑然做不了什么,她的最珍贵的女儿已经开始进入青春期,心里学会把自己的小秘密藏起来,成长过程中遇到的苦闷挫折,觉得丢脸也好害羞也好,总之不再像小时候那样愿意跟陈孑然这个当妈妈的分享了。
而且陈安安也意识到,陈孑然作为一个母亲实在太年轻了一点,每次开家长会的时候,陈孑然总是所有家长中最年轻的那一个,很多人都以为她是她的姐姐。陈安安班里年纪最大的家长,比陈孑然岁数大一倍,给陈孑然当妈都绰绰有余了。
陈孑然看着女儿那扇紧闭的房门,就像她日益闭合起来的心,于是也跟着忧心忡忡,带着耳机上班时,回顾客消息出了几个小差错,要不是顾茕在她旁边给她指出来,恐怕她今晚要被投诉了。
“想什么呢心不在焉的?”顾茕把一瓣已经剥皮去籽的柚子掰下来一块,塞进她嘴里。
每年腊月末正是柚子最好吃的季节,南方昼暖夜寒的气温让柚子内部迅速积聚起大量糖分,褪去最后一丝酸涩,每一瓣果肉都膨胀得水润而饱满,上下牙齿轻轻一咬,清甜的汁液就在口腔中爆开,柚子特有的果香直冲天灵盖,好吃得让人忍不住连眼睛都眯了起来。
这柚子是白天梁子莹拿过来的,陈孑然抵触,不愿吃,打算明天白天给附近的孤寡老人和福利院送去,就当替梁子莹做好事了。不过顾茕没那么多想法,拿都拿来了,不吃白不吃,当晚就挑了个最好的破开,给写作业的陈安安送进去一半,另一半抱在怀里,慢慢剥,剥干净了,自己吃一口,喂陈孑然吃一口,好不自在。
“谢谢。”陈孑然接过她喂的一块柚子,透心甜,随口道:“怎么你比我还熟悉店里的产品特性?好像你才是这家店的客服似的。”
一句无心之言,让顾茕心中惊了惊,眼里有几分不自然,耸耸肩笑道:“上次看你工作,就记住了。”
这点陈孑然倒不怀疑,上学那会儿顾茕就有着过目不忘的好记忆,英语试卷上的阅读题,她看一遍就能给完完整整背下来,给陈孑然表演过好几次,第一次陈孑然还不信,以为她是偷偷背好了来哄自己的,直到顾茕又表演了几遍,陈孑然只能心悦诚服,直夸顾茕是天才。
“你还没回答我呢,今晚为什么心不在焉的?”顾茕又剥了一块柚子给陈孑然,她不想欺骗陈孑然,左手早几天就去医院拆了绷带了,现在两只手灵活自如,只是左臂上留下了一块浅色的疤,是被狗咬过的痕迹。
陈孑然也到了下班时间,送走最后一位顾客,和老板报备过之后,合上电脑,望着陈安安的房门叹了口气,道:“我不放心安安。”
“这有什么不放心的?”顾茕的成长过程中,她的父母采取的是放任自流教育法,她自己又没有带孩子的经验,相信那句话,树大自直,小孩子只要吃饱穿暖,自己就能长大了,用不着操心,“她都十二岁了,该懂的都懂了,自理能力比起同龄人不知道强了多少,你也太爱操心了。”
“就是太懂事了我才操心。”陈孑然站起来活动活动筋骨,伸了个懒腰,又捧起自己的马克杯,叹气,“太早懂事未必是好事,越早懂事的孩子越不幸福,我怕安安有事憋在心里不跟大人说,迟早憋出毛病来。”
她这是又触景生情了。
顾茕一眼就看透了她心中的忧虑,笑着拍了拍她的肩,道:“小孩儿有事不爱跟家长说是正常的,你我都从这个阶段过来,难道你还不懂么?”
陈孑然看了她一眼。
顾茕脸色微变。她差点忘了,也许自己是从逃避父母的阶段过来的,可陈孑然没有,她一直都渴望家庭,从小都是她的父母在有意忽视她。
“行了你,别多心。”顾茕无奈,把陈孑然按在沙发上坐着,“你都对着电脑工作一晚上了,先歇着吧,我去看看安安的作业做得怎么样了。”
“哎!”陈孑然叫住她。
顾茕回头。
陈孑然捏着手紧张道:“你可别说什么戳她痛处的话,她可是个敏感的小姑娘。”
顾茕扯着嘴角,“放心吧。”
有些话,做家长的不便说,因为关系太近了,反而难以启齿,再说家长和孩子的思考角度永远不在同一平面,说多了反而容易起争执,俗称代沟。
顾茕就不一样了,一来顾茕救过陈安安的命,即使陈安安从前讨厌她,后来见她规矩本分,三番五次替她母亲解了不少围,从前的讨厌也消了,对顾茕仍情感复杂,至少不抵触;二来顾茕是外人,还是个年轻、爱玩、漂亮的外人,名义上叫阿姨,实际上算个成熟时尚又充满魅力的姐姐,这样的姐姐是让陈安安这种半大姑娘内心深处不自觉产生崇拜向往的,当然更愿意听她说话。
顾茕进陈安安房间时,陈安安正在读英语报纸上那些艰涩的阅读文章,带着耳机,跟着MP3里的标准朗读发音一点点纠正自己的口语,像模像样,顾茕上去摘了她的耳机,似笑非笑地撑着她的桌面:“谈谈?”
陈安安别扭地转过头,“咱俩有什么好谈的。”
“咱俩怎么不能谈?”顾茕环着手臂,斜靠在她桌沿上,“音乐、游戏、电视剧,或者动漫。你一小孩就没点爱好?整天学习脑袋不晕么?”
陈安安哼道:“我热爱学习不行么?哪像你,不学无术。”
这话就冤枉顾茕了,顾茕表面上看上去玩世不恭的,陈安安估计她学生时代也是个混混,其实顾茕学生时代成绩还是相当不错的。
“年轻人学习没错,可也要劳逸结合,对了,明天是除夕,又是你生日,你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安排?说出来,我给你准备生日惊喜。”
“都说出来了那还叫惊喜么?”陈安安直翻白眼,“你到底有事没事啊?没事出去,我要学英语了。”
“没什么大事,不过明年我们公司的广告营销策划估计年后就启动了,接洽了几个代言人,其中有个二十来岁小年轻,叫什么盛开的,听说最近挺火,你们小孩不就喜欢这些清秀标致的小哥哥么?我还想问问要不要帮你弄几张他的签名照你好拿去班上送人呢,看样子你一心只想学习,对追星这种幼稚的俗事也没什么兴趣,那就算了,我走了。”
顾茕作势要走,才刚迈出去一步,陈安安大喊一声:“等等!”
顾茕在陈安安看不见的地方露出一个上钩了的微笑,回身时一脸无辜,“你还有事?”
“你刚才说……盛开?是不是最近那个选秀节目第一名的盛开?”
“好像是吧。”顾茕挑眉,“怎么了小孩儿,又有兴趣了?”
陈安安扭捏着不做声。
盛开是她们班女生最近都很迷的一个爱豆,陈安安也喜欢,觉得他长得很精致很帅。
小孩子是群体动物,喜欢跟风,害怕被孤立排斥,所以一旦某个人或事在集体里流行,不追逐的就会被当成异类。
盛开是最近风头最猛烈的新一代爱豆,陈安安那群小姐妹提起他跟疯了一样,提起他来都兴奋得尖叫,要是陈安安能帮她们弄到盛开的签名照,那她就是班上无可争议的孩子王了。
陈安安嘴上傲娇不肯说,顾茕知道,她心里防线已经撤了,坐下来,陪她慢慢聊。
顾茕的蠢笨迟钝全给了陈孑然,因为她心里紧张陈孑然,人越紧张,就越容易头脑发热做错事。
对上其他人,顾茕还是游刃有余的,她算得上一个有趣的人,工作之余涉猎广泛,对当下年轻人中间的流行风向标很敏锐。陈安安跟陈孑然有代沟,却发现自己和顾茕很有话题可聊,比如她从不敢在陈孑然面前说自己喜欢看言情小说,在顾茕面前就可以无所顾忌了,甚至顾茕还能说出几本小说的名字来,正是陈安安爱不释手的,两人从明星聊到了小说,又聊到陈安安最近在追的几部新番,这些话是陈安安从没跟陈孑然说过的。
陈孑然工作已经够累了,休息时候唯一的爱好就是看书,对陈安安年轻人的广泛兴趣一无所知,说了她也不懂。
再说和家长谈论这些也怪怪的,尤其陈孑然那么辛苦供她念书,为的就是让她将来有出息,和她聊学习外的“不务正业”,总让陈安安觉得对不起陈孑然的付出,有种难以自拔的愧疚罪恶感。
热火朝天的话题中间,顾茕见缝插针地塞进去几个和陈孑然有关的话题,都是漫不经心的,陈安安没注意,表达欲在兴头上,竹筒倒豆子似的把那些对陈孑然不敢说的秘密都跟顾茕说了,还说自己经常觉得对不起陈孑然,要是她没有自己这个女儿就好了。
“为什么?”顾茕撑着下巴好奇地问。
陈孑然把陈安安当宝贝生怕丢了,没想到陈安安竟把自己当成陈孑然的累赘。
“没有我,我妈当年不用退学,现在都大学毕业了,也不用辛苦干着倒垃圾捡废品的工作,而且我太蠢了,连好人坏人都分不清,轻信了梁子莹的鬼话,引狼入室,除了害我妈伤心,什么也干不了,我就是个拖油瓶。”
陈安安话说完后,房间里陷入短暂沉默。顾茕深深看了她一眼,开口道:“你知道你离家出走那次,你妈都快疯了么?”
“我知道。”陈安安郁闷道:“所以我才说自己没用,只会害她伤心。”
“我不是这个意思。”顾茕道,“从你们老师打电话来说你离家出走那一刻起,你妈就像丢了魂一样,她找了你一整天,吃不下也喝不下。”
陈安安撇嘴,“这不是害她伤心是什么?”
“害她伤心是真的,可你不是她的拖油瓶,你是她最珍贵的宝贝,是她的半条命,你妈妈这些年过得多苦,如果没有你,说不定她早就活不下去自=杀了,根本不可能坚持到现在。安安,最不需要自责的就是你,你不是你妈妈的累赘,你是个好孩子,支撑着你妈妈的信念,不需要给自己太大的负担,你的存在就已经足够让你妈欣慰了,知道么?”
“真的么?”陈安安迷茫了。
顾茕笑着摸她的头,“当然了。”
“可是我现在好多话都不愿跟我妈说了,我是不是很不孝顺,是个白眼狼?”
“人长大了自然会有小秘密,这叫隐=私,是独属于你自己的,你可以坦然地把它们埋在心里,不和任何人说也没关系,和不孝一点关系也没有。只要安安心里知道自己是爱妈妈的就行了。”
顾茕不犯浑的时候,是个很好的知心姐姐,她年少叛逆,对这个年龄段小孩的心思十拿九稳,也懂她们的困惑,说出来的话句句戳中陈安安的心脏,陈安安和她聊了很久,又诉说了今天自己没能保护母亲,看着她被坏人欺负的苦闷,顾茕三言两语拨得她心透亮,苦闷消失,又是一个明媚的少女模样。
陈孑然焦急地在外面等着,好几次差点忍不住扒门缝偷听她们俩在里面嘀咕什么了,想着要给孩子足够的尊重,到底没这么干。
等到顾茕出来,陈孑然迫不及待迎上去,小声问:“谈得怎么样?”
顾茕还没说话,陈安安就看起来心情舒畅地跑了出来,拿着自己的睡衣去浴室洗澡,不忘跟陈孑然说:“妈,我饿了,你给我下碗馄饨呗?”
“好,我这就给你下。”陈孑然也扬着嘴唇笑开,女儿能吃能睡不憋闷了,这对她就是大好事,乐哼哼地张罗着给她下馄饨去了,她今晚晚饭就吃了小半碗,这会儿的确该饿了。
顾茕一听馄饨,两眼放光,摸了摸自己的肚皮,幽幽道:“行吧,你们母女下馄饨吃,我不打扰你们了,我先回去了,明天再过来。”
“一碗也是下两碗也是下,都这个点了,留下来一块吃宵夜吧。”陈孑然少见地对顾茕露出笑模样,“今天辛苦你了。”
顾茕受宠若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