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孑然结束与陈安安班主任的通话后几乎六神无主,她的手在颤抖,双脚软得走不动路,甚至连站稳都困难,扶着茶几,瘫倒在冰凉的大理石地砖上。
顾茕从公司回来,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陈孑然脸上血色全无,额上一层浮汗,看上去像是去了半条命。
顾茕眉心突地一跳,二话不说飞步跨过去,捞起陈孑然,轻拍了拍她的脸蛋让她回神,“阿然?阿然!”
陈孑然眼皮猛地一眨,神色清朗几分,一把抓住了顾茕的手,“顾茕,安安……安安她……”
顾茕心提了起来,“安安怎么了?阿然你别着急,慢慢说。”
“安安不见了!”陈孑然说完这一句,双眸立刻被浸湿。陈安安就是她的半条命,陈孑然能撑过这么多年没有垮,全靠有陈安安这个贴心小棉袄在身边陪着她、逗她乐,如果陈安安出什么事,陈孑然活不下去了,真的活不下去。
连生命的价值都找不到了的那种绝望。
“阿然你先别急,听我说。”顾茕抚摸着她的后背,给她顺气,慢慢安抚她,冷静地分析,“你什么时候得知安安不见了的消息?报警了么?”
“对……对!报警!我要报警!”陈孑然哆哆嗦嗦地拿起手机,求助似的看着顾茕,“报警电话是多少?”
“还是我来吧。”顾茕拿过她的手机,拨通了110,简明扼要说了情况,收线之后陈孑然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似的,“警察怎么说?”
“他们说马上了解情况立案侦查。”顾茕答了陈孑然一句,想了想,又拿出自己的手机拨通了另一个电话,让顾氏自己的安保团队也在学校半径五公里的范围内寻找。
“不行,”陈孑然站了起来,“我得自己去找。”
“你一个人怎么找?”顾茕劝阻她,“你放心,安安才十一岁,她跑不远,而且学校附近的街道是二十四小时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监控,只要她在街上出现过,就一定会留下监控录像,相信警方一定很快能排查出安安的行动路线,你还不如在家安心等待,万一有消息,警方也能第一时间通知你。”
“你叫我怎么等得下去!”陈孑然的精神在崩溃的边缘挣扎,“你知道安安对我有多重要么?她是我的女儿!我的女儿!如果她出事了我也活不下去了你知道么!”
陈孑然不懂她上辈子造了什么孽老天爷要这样惩罚她!她所拥有的每一样珍宝上天都要夺走,父母妹妹不是她的,爱人不是她的,终于得到了被恩赐的唯一属于她的女儿,竟然也不能拥有!
顾茕注视着她沉默了三秒,捞起自己刚脱下来的外套,说:“好,我陪你一起去找。”
两个人沿着学校附近的商铺、街道挨家挨户地找人,无异于大海捞针。找了一个下午,顾茕两条腿都快走断了,陈孑然仍不知疲倦,她一个下午滴水未进,嘴干得起了一层白皮,根本感觉不到,拿着陈安安的照片,每家门面不知疲倦地问:“请问您有没有见到这个小姑娘?穿着校服,自然卷短发。”
得到的答案永远只有两个字:“没有。”
每一次陈孑然满怀希望地走进店里,每一次得到的都是失望。
太阳落山,阳光变成失去温暖的晚霞,天空褪去霞衣,披上黑袍子,最后一丝光线隐没在天尽头,狭小的世界笼罩在暗黄的路灯下,陈孑然的心也渐渐失去了色彩。
她问遍了学校附近几条街的所有门面,一无所获,谁也没有看到过陈安安的踪影,她就像凭空在大街上消失了一样。
陈孑然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瘫坐在公园长椅上。
“喝点水吃点东西吧,要是你的身体垮了,安安知道了肯定很难过。”顾茕把刚买的水和面包递给她。
陈孑然没有街,她低着头喃喃自语,顾茕凑近了才听到,她念叨的是陈安安的名字,还有对不起。
“别自责了。”顾茕揽着她的肩,“安安的失踪不是你的错。”
“就是我的错!”陈孑然把脸埋在掌心里呜咽,“是我太自私了,只想着自己,没有为安安考虑过!”
她只想着自己身为陈安安的母亲的责任,要照顾好陈安安,不仅如此,还把自己的想法灌注在陈安安的大脑里,陈安安正要进入青春的年纪,本来性格就比同龄人敏感早熟,陈孑然又给她这么大的压力,叫她怎么能不离家出走呢?尤其陈安安得知自己的生活是用母亲的前途换来的时候,她背负的愧疚感是身为给予者的陈孑然无法想象的。
陈孑然想,自己太自以为是了,以为放弃理想专心照顾陈安安就是为她好,竟忽视了陈安安的敏感自责会压垮她!
顾茕揽着她,心虚地沉默着。顾茕心里已经隐隐猜到了,陈安安的出走,十有八=九和自己有关,那天她的一番话刺激了陈安安,这是陈安安离家出走的导=火=索。
事情走到这一步,顾茕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
她突然害怕,找到陈安安后,陈孑然要找她秋后算账。
她费尽千辛万苦才与陈孑然的关系和解了一点,这事如果被陈孑然知道,恐怕一切不止从零开始,而是从负数开始了。
顾茕低估了陈安安在陈孑然心中的重要程度。
想来也是,当初陈孑然能为了陈安安不被送走而向顾茕妥协,甚至放弃尊严下跪,顾茕就应该知道,陈安安是陈孑然的命根子。
顾茕后怕起来,惊觉自己酿成大祸,可能无法挽回了。
只要事情败露,就万劫不复无力回天。
顾茕的目光在路灯下明明灭灭,盯着陈孑然的头顶,脑海中骤然浮现出数不清黑暗而见不得人的想法。
比如斩断陈孑然与陈安安的联系,陈孑然找不到人,就一辈子也没办法知道这个秘密。
念头一闪而过,陈孑然突然抬起头来,看上去心如死灰,狠狠地针刺了顾茕一下。
顾茕惊出一身冷汗,为自己恶毒荒唐的幽暗念头。
想什么呢?陈安安真没了,陈孑然肯定也没了!想陈孑然好好的,当务之急是找到陈安安,不管东窗事发之后陈孑然是否原谅自己,都得找到陈安安。
“要不我们去派出所一趟吧。”顾茕深吸一口气,提议道:“漫无目的地瞎找不是办法,警察可以调取道路监控,效率肯定比我们两个人高多了,说不定这会儿已经找到人了。”
陈孑然已经无法思考了,茫然地问:“找到人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
警察也需要时间确认身份啊,还要走流程,哪能贸然就打电话过来。
“你说的对!”陈孑然重燃希望,拉着顾茕迫不及待地去警察局。
得来的不过是再一次失望。
陈安安的身影的确在学校附近道路的监控里出现过,不过有一个路口的监控探头坏了还没来得及修,陈安安的身影就在那个坏掉的监控探头后消失了,再也没出现过,路口的几条交汇分支的视频监控中,再也没有出现过她的影子。
“是不是被人绑架了?”陈孑然心惊肉跳,“一定是被人绑架了!一定是的!”
“陈女士,请您先冷静一点,我们已经加强了临渊市所有机场、火车站、高铁站,还有高速路口的盘查了,您报案很及时,如果真是绑架,犯罪分子也出不了临渊,直到目前都还没有收到任何勒=索消息,根据我们多年的办案经验,您的女儿还是离家出走的可能性更大一点。”
“她一个小孩子,身上又没有多少钱,能走到哪儿去?”
“我们已经开始挨个排查途径陈安安走失路口的所有车辆信息,需要一点时间,请您回去耐心等待,一有消息会立马通知二位。”
陈孑然要再纠缠,顾茕制止住了她,微笑对警察道:“知道了警察同志,辛苦你们了。”
“应该的。”
目前这情况,继续在派出所里搅闹,除了给警察增加工作量、降低工作效率以外,没有半点用处。
“回去吗?”顾茕指了指停在派出所门口等候的车。
“你先回去吧,我还想再找找。”陈孑然心底怀着一些不切实际的希望,万一在路上碰到了呢?
顾茕无言,陪她一起走上了人行道。
三月份的临渊,阴冷雨季,白天太阳晒得再暖和,夜里的风都冻人,夜晚露重,走过人行道边的草丛,寒沁沁的,陈孑然一路捂着自己右手的关节,顾茕知她老毛病犯了,拉住陈孑然,把自己外套脱了,抬起陈孑然的胳膊,替她穿在身上,扣子扣到领口。
她们之间的身高差距很悬殊,顾茕比陈孑然高得多,肩膀也不似陈孑然的瘦弱,那外套穿在顾茕身上笔挺,穿在陈孑然身上,就像小孩穿大人衣似的,肩膀松松垮垮,袖子遮了半个手背。
陈孑然问:“你不冷么?”
顾茕双手插兜,无所谓地笑,“我身体好,抗冻。”
这倒是实话。
二人走在树影斑驳的人行道上,陈孑然眼尖看到十米开外有一个身形和陈安安差不多的女孩子,头发长度也差不多,穿着校服,天太黑,看不清是不是卷毛。她的眼前一亮,冲上去抓住了那个女孩,掰过肩膀一看,对上女孩害怕慌张的眼神,希望顿时变成失望。
不是陈安安,只是背影像而已。
陈孑然突然很想哭。
她想到了,自己的宝贝女儿,此刻正在某一个黑暗的街角里无助地游荡,穿得那么少,肯定冷得瑟瑟发抖。
陈孑然的情绪再也抑制不住了,她沿着自己最熟悉的、每天送女儿上学放学的道路一路奔走,撕扯着嗓子沙哑地大喊:“安安——安安你在哪里——你回家好不好?是妈妈错了……是妈妈错了——”
零星的行人被她的嘶吼吓到,用看疯子的眼神看她。
陈孑然看不到别人异样的目光,她心里钝痛,神志看起来近乎失常。
有了安安她才能做一个正常人,没有安安,她什么也不是。
“安安……安安——”陈孑然的呼喊椎心泣血,“你出来吧,不要再吓妈妈了,妈妈知错了……”
“阿然,你别这样……”
三月份的临渊,天气说变脸就变脸,白天还出太阳,这会儿又下起雨来,先只有一颗两颗的雨滴,顾茕从背后抱住陈孑然,想把她弄上车去避雨,陈孑然用出人意料的气力挣开了她,低啸:“你别管我!我要去找安安!我要去找我的女儿!”
“你这样就能找到安安了么?”顾茕心疼得想骂醒她,“你这样折磨自己,生病了只会让安安跟着难受而已!”
“不要你管!”陈孑然把她推得向后趔趄了三步,独自奔向雨中,一边跑一边喊陈安安的名字,期望她能听到母亲在叫她,赶紧出来。
陈安安离家出走之前说过:“我宁愿不当你的女儿!”
陈孑然怕这句话是真的,她怕自己在世上唯一拥有的陈安安也不要她,把她一脚踢开。
她无法再承受孤独一人了。
雨越下越大,天空一道闪电劈下来,好像要把远处的高楼劈成两半,紧接着一声炸雷,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往脑袋顶上砸,很快把陈孑然一身浇个透湿。
陈孑然的眼帘被雨幕遮住了,冲刷下来的水瀑,不知是雨还是泪。
陈孑然在雨中找了一夜,奔走了一夜,嘴唇冻成了乌紫色,仍不知疲倦。
雨中的人行道上只有她和追在后面的顾茕,她撕裂了喉咙,对着经常送陈安安上学的那条已经空无一人的街道凄惨地嘶吼:“女儿——我的女儿——你走了让妈妈怎么活啊——”
雨水流进嘴里,滑过喉咙,冷的。
陈孑然跪坐在雨里,痴痴呆呆地盯着远处。
她的女儿没了。
这个世界上她唯一的珍宝没了。
这个世界这么冷,这么残忍,一路荆棘丛生。
那个软软糯糯的小姑娘是荆棘密布的世界里陈孑然拥有的唯一一朵小百合花,漂亮,稚嫩,脆弱,易折。
陈孑然本来应该在这个血腥的世界里保护好她的。
那样天真无邪,无数个日夜,陪伴陈孑然的分分秒秒,在陈孑然怀里打滚,搂着她的脖子银铃似的笑,娇俏可爱。
可陈孑然却把她弄丢了。
她的女儿,她的小姑娘,那么小,一个人在野兽环伺的世界里流浪,可怎么活啊?
陈孑然跪坐在雨里,揪着自己的衣服,几乎快要背过气去。
顾茕在她头顶给她撑起了一把伞,默然想着,原来陈安安在她心中如此重要。
失落在心脏蔓延,四肢都开始疼。
顾茕心酸地想,曾经她才是陈孑然世界里的唯一,而现在,她在陈孑然的世界里如此微不足道,比不上陈安安的一根头发。
陈孑然赤忱的真心,原是顾茕独有的,得到时不曾珍惜过,现在变成了陈安安的独有,哪怕顾茕想分一个角也是痴心妄想。
陈孑然一声声泣血的哀鸣,撞击着顾茕的五脏六腑,顾茕把她的额角按在自己胸前,陈孑然目光呆滞,嘴唇动了动,发颤地说:“我的女儿没了。”
顾茕几欲哽咽,“你还有我。”
陈孑然听不见她说话,神经质地自言自语:“是不是我不配得到爱,所以但凡有想珍爱的人,都会被从身边夺走。”
“不是的……不是的……”顾茕在她鬓边落下细碎的吻,“阿然,我爱你,我爱你……”
“我不要你!”陈孑然在大雨中推开顾茕,眼珠赤红,“你走开!我不要你!我只要我的女儿!”
顾茕算什么呢?她只是个欺骗了陈孑然的人而已,她的爱算什么?根本一文不值!
陈孑然不要她,陈孑然想要陈安安,如果可以的话,陈孑然会毫不犹豫地用顾茕来换陈安安。
“阿然……”顾茕心口炸裂,“你不能不要我……”
陈孑然凄厉地哭嚎,“我不要你——我只要我的女儿——只要我的安安——”
“我只要我的安安……”
远处的雨幕里射过来一束亮光,陈孑然通红的眼睛眯了起来,只见一个身材玲珑有致的高挑女人,怀中搂着一个孩子,两人撑一把大伞,朝她们走来。
那个身影是……
陈孑然胸口一滞。
是……是安安。
不会有错,就是安安,就是她漂亮疼人的小姑娘。
陈孑然连跑带爬地冲了过去,跪坐在雨地里,把她失而复得的小人搂在胸口,“安安……安安……”她哽咽着,快要说不出话来,“吓死妈妈了……”
“妈……”陈安安小嘴一瘪,也嚎啕大哭,“你去念书好不好?我已经长大了,能自己照顾好自己,你去念书吧,不要为了我放弃你自己……”
“好……好……妈都答应你,只要安安回来了,妈什么都听你的!”陈孑然搂着陈安安,一刻也不敢松手,生怕陈安安从她怀里再次溜走。
老天爷还是可怜她的,待她不薄,知道她的苦楚,不忍心将她仅有的女儿夺走,又给她还了回来。
“回来就好。”顾茕也从雨幕里走上前来,边走边教训陈安安:“你也太不懂事了,出去了也不通知家里,还旷课,你知道你妈找你找得一整天都没吃饭么,还淋得浑身湿透,你就不知道给你妈打个电话?”
顾茕走到近前,想对送还陈安安的那个女人道谢,看清她的长相,愣了。
陈孑然无知无觉,心满意足地抱着陈安安,问她:“安安,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我……我下午赌气从学校跑了出来,本来不想回家了,可是又不知道去哪儿,就在路口碰到了小姨,是她把我带回了她家里,又带我出来找你的。”
“小姨?”陈孑然愣了,抬头一看。
只见陈子莹风姿绰约地站在她面前,替她和安安撑着伞,温婉一笑,“姐,好久不见。”
顾茕咬紧牙关看着陈子莹,不,现在应该叫她梁子莹。
顾茕已经调查清楚了,梁子莹的亲生母亲是梁柔洁,可生父并非陈孑然的父亲陈大志,梁子莹是梁柔洁出轨他人怀上的,从本质来说,梁子莹和陈孑然之间,根本一点关系也没有。
“你……”陈孑然一时无法消化梁子莹站在自己面前的事实,“你怎么会在这?”
“我受聘成为了临渊大学的金融系讲师,刚从M国过来,本想来看看你,没想到半路就碰上了安安,看她站在街角哭,我一问,才知道是你女儿。”梁子莹蹲下去,扶着陈孑然起身,捏了捏她的关节,心疼地皱眉,“姐,六年不见,你瘦多了。”
临渊大学是国内知名学府,其金融系也是鼎鼎有名的热门专业,陈孑然理想中的临渊师范大学,在临大面前不过是个三流学府而已,梁子莹能当上临大金融系的讲师,其能力可见一斑。
陈孑然的老师梦,自己没能实现,没想到梁子莹倒是先她一步替她实现了。
“阿然,你身上湿透了,别在雨里说话,我们先带安安回去吧。”一旁顾茕看着梁子莹对陈孑然脉脉含情的注视,心里都快呕血了,一刻也不想让陈孑然多留,只想赶快带着她们娘儿俩回家去,关起门来,看梁子莹还怎么出现。
谁知陈安安突然大喊:“我不要去你家!我有小姨!我要和小姨在一起!妈,我们去小姨家住吧!”
陈安安不知她们大人间的陈年旧事,只知道她的子莹小姨,温柔端庄又漂亮,比那个眼高于顶、只会害母亲伤心的顾茕好了一百倍,小姨也对她说过,这次回来就是专程为了照顾她们母女两个的,如果跟小姨在一起,就再也不怕顾茕这个大坏蛋了!
眼下情况二对一,顾茕占尽劣势,只能把希望寄托于陈孑然,只求陈孑然能记得她们这些天渐渐好起来的相处时光,不要答应她们。
陈孑然替安安擦掉脸上的水珠,垂着眼,看不清表情。
顾茕等着她的审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