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行行好吧

陈孑然就像被人当头浇了一桶冰,手脚都麻木了,定在门边,手还摸在墙上,保持着打开日光灯的姿势,半天没有反应。

怎么会这样呢?

她不明白。

她的生活,好不容易从黑暗的谷底爬上来的生活,终于能看到天光的生活,朝夕之间,又被推入谷底。

光没有了,甚至比第一次跌落时更黑。

陈孑然差点以为幸福唾手可得,可是她没发现她的幸福是个易碎的玻璃瓶子,只要被一粒石子轻轻地一弹,就会变成碎片。每一次她以为拥有了一切的时候,现实总会血淋淋地告诉她,不是的,其实你什么都没拥有过,只是你有种错觉,觉得自己好像拥有了一切。

陈安安就是陈孑然现在的一切。

房子、工作、钱,什么都可以没有,陈孑然不能失去陈安安。

如果没有了陈安安,那么陈孑然生活在这个世界上还算什么呢?这世上只有一个陈安安能让她感到幸福满足,现在他们连她这一点点的幸福都要夺走了。

陈孑然呆滞着,无力地靠着门,挫败感袭来,她揪着头发觉得自己没用。

连最后一点幸福也护不住,她唯一的亲人,唯一的女儿,很快就不是自己的了,就要被他们夺走了,就要去孤儿院里受苦了。

可是陈安安明明不是孤儿,她和陈孑然相依为命了五年,她是陈孑然的女儿,陈孑然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抢走她。

如果是给陈安安一个更好的生活环境,让她享受优质的教育、有个美好的未来,他们夺走她,陈孑然也认了。但他们要把她送到孤儿院去!

孤儿院!

那是什么地方陈孑然会不知道么?那么多的孩子,只有几个义工性质的工作人员看管,根本管不过来,陈安安那么小,那么娇嫩,被送进去之后肯定会被人欺负。

自己放在心里宝贝了五年的女儿以后会时不时的吃不饱穿不暖,还会经常带着青一块紫一块的淤伤,陈孑然只稍微想一想,心就一块块地龟裂了。

而且孤儿院里还会有那些十五六岁的、到了冲动的年纪,但是又因为未成年而被保护着的混混男孩们。陈安安洋娃娃似的漂亮,万一有毛头小子趁护工不注意的时候欺负了陈安安,怎么办?

陈孑然不敢想,对她来说,把陈安安送进孤儿院,那就是送进了狼窝虎口了,假如陈安安真出了什么事,陈孑然一定活不下去的。

“妈……”陈安安眼睛红红地从床上爬下来,走到门口处,蹲在陈孑然身边,抱着她的手臂,小声地哭,“现在该怎么办?”

她的泪水豆子似的往下掉,不敢大声哭,怕被人听见,孤儿院的那些人今晚就来带她走。

陈孑然紧搂住她,把她压在自己胸口上,眼眶里蓄满了泪,还没事人似的假装轻松,“安安乖,我不会让任何人把你带走的,工作没了可以再找,这里不让住了我们也可以搬到新的地方去住,安安不是早就埋怨我工作太辛苦了么?这下好了,我们可以搬新家,换新的环境,找新工作了……刚好今天是妈妈生日,走,安安跟妈妈下馆子去,吃完饭还要买个蛋糕,好好地庆祝庆祝。”

陈孑然的眼泪淹没在陈安安的小卷发中,她抬手擦了擦眼睛,努力笑着,拍拍陈安安的背,“安安快去把脸洗干净,给妈妈庆祝生日去,你不是一直想吃一次肯德基,尝尝是什么味儿么?我们今天就去吃肯德基。”

说到这,陈孑然委屈得快哭出来。

她的女儿,她尽己所能地给她最好的了,可是生活环境还比不上普通孩子的十分之一,住地下室、没法上学、玩具和书都是二手的,都已经十岁了,竟然还没有吃过一次肯德基,每次想吃了,只能懂事地让陈孑然给她在家自己做炸鸡腿、炸小肉丸。

母女俩洗干净脸,各自换上了自己最好看的一身衣裳,手拉着手,去最近的一个商场吃肯德基。

漂亮的小姑娘,穿着碎花小洋裙和粉色凉鞋,牵着的却是一个脸上有疤的成年女人,这样反差强烈的组合,路过她们的人不免多看两眼,甚至有个好心的路人拦住她们,问陈安安,“这个人你认识么?是不是被她骗出来的?如果是的话叔叔带你去报警,她可能不是好人。”

陈安安抓紧了陈孑然的手,生气地冲那位“好心”路人大骂:“你才不是好人!滚开!谁要你说我妈妈坏话!我妈妈是天底下最好最漂亮的!要你多嘴!滚!”

路人被她小炸=药=桶似的脾气吓住了,说了声对不起连忙逃跑,陈安安还要追着他拳打脚踢,被陈孑然桎在怀中安抚:“安安乖,咱们不生气了,今天是妈妈生日,要高兴,对不对?”

陈安安瘪着嘴,环着陈孑然的脖子大哭,“妈,他凭什么这么说你……”

陈安安原来只能在垃圾桶里捡垃圾吃的时候怎么没有这种好心人?现在她被妈妈养得白白嫩嫩了,就冒出这一个个的“好心人”来,打着为她好的旗号,要把她从妈妈身边抢走!

可是陈安安挨饿的时候他们在哪里呢?

全世界都没人要陈安安,是陈孑然收留了她,对她好,陈安安也只相信世界上只有一个陈孑然会对她好,她们母女俩把最苦的日子捱过去了,好日子在眼前,却要拆散她们,这是什么道理?

偏这道理还有法律支撑!陈孑然连一点申诉的机会都没有!

“安安乖,不哭,今天要高兴,咱们俩都要高兴。”陈孑然哽咽着替陈安安擦掉泪。

……

陈孑然活了二十四年第一次奢侈。

她在肯德基的店里,点了陈安安说过但一直没吃过的吮指原味鸡,还有奥尔良烤翅、辣翅、汉堡、冰淇淋甜筒之类的,餐盘都堆满了,其中有一份儿童套餐,送了一个宠物小精灵的玩具,陈安安拿在手里沉甸甸的,一点也不觉得开心。

说是庆祝生日,母女俩都知道,这是她们最后的晚餐。

陈安安坐着不动,陈孑然拿起一个鸡块,塞进她手里,笑着说:“安安愣着干什么,快趁热吃,看看妈妈做的炸鸡好吃还是人家店里卖的炸鸡好吃,冷了就不好吃了。”

陈安安看了眼笑得眼睛都挤在一块的母亲,抬起手,照着那个鸡块咬了一大口,腮帮子鼓鼓地嚼,眼泪从两颊流下来。

陈孑然仿佛没看见似的,对她开玩笑,“怎么样,还是店里的好吃吧?”

陈安安大口嚼着,泪眼模糊地摇头,含糊地抽泣,“店里……不好吃……我只喜欢吃妈妈做的……”

陈孑然假装掉了东西,低下头去擦泪。

她不能哭,不能垮,她是安安唯一的依靠,要是连她都放弃了,安安就更绝望了。

“那好,等安安和妈妈找到地方安顿了,妈妈再给你做炸鸡腿和炸排骨吃。”

一顿饭吃到最后,越吃越咸,吃进嘴里的全是眼泪,剩下两个汉堡没吃完,陈孑然问服务员要了个袋子,打包回去当明天的早餐。

路过蛋糕房时,又买了一个圆形小蛋糕,回家点上蜡烛庆祝生日,唱生日快乐歌。

陈孑然许愿。

我不奢求当普通人了,只要把女儿还给我就好,丑陋一辈子也没关系,脸上有疤一辈子也没关系,我只想要我的女儿。

可惜陈孑然的愿望,从来也没实现过一次。

吃了蛋糕,洗澡刷牙,陈孑然正要给陈安安讲睡前故事,周素欣来敲门,“我听房东说你被开除了,明天就要搬家,还有安安也要被孤儿院领走了,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进来吧。”陈孑然侧身,让周素欣进来,苦笑,“就这么回事呗,家里今天白天出了点事,就旷工了,没想到刚好今天上面来人检查卫生,我无故离岗,就被开除了,这间房子原本就是吴姐免费给我住的员工宿舍,我都被开除了,当然不能继续住下去,至于安安……安安是我五年前捡的,当时因为政策原因不能送去儿童福利院,如果我不管她,她就得流落街头,我就把她带在身边养着,反正我这样估计也一辈子单着了,白捡一个女儿,是我赚了。”

周素欣不忿:“五年前不能送去福利院,怎么五年后就强制要求送去福利院了?这政策还是朝令夕改的么?你就没有打听打听?”

“我也是今晚才知道,准备明天去问问。”

“不管怎么说一定要把安安留下来,她和你的感情我一个外人都看在眼里,我就不信福利院的那帮家伙那么狠心,你要不给,他们还能当众抢人么?”周素欣揽着陈孑然的肩膀安慰她:“你先别想太多,我这几个月来受你不少照顾,房东让你明天搬家,一时半会儿房子不好找,不如这样,我们俩一起,先把你家的东西收拾出来,搬到我楼上去将就几天,你看怎么样?我那里一房一厅,虽然挤了点,但隔出一张床来给你们俩睡还是没问题的,然然,你就别推辞了。”

周素欣一番话无异于雪中送炭,陈孑然正愁明天就要搬走,连收拾东西都来不及,何况找房子,要是能在周素欣那里暂缓几天,好歹也能有个喘息之地。

陈孑然动容,“欣欣,谢谢你,真的……除了谢谢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你简直救了我的命了。”

“切,你把不把我当朋友啊说话这么生分?就这么说定了,正好明天周六,我早上八点钟过来,帮你一起搬家。”

“欣欣姐姐,你真是太好了!”陈安安兴高采烈地跳过来。

周素欣摸着她的头,“小鬼,昨天还叫我阿姨呢,今天舍得改口叫姐姐了?算了,你还是叫我阿姨吧,不然我平白比你妈矮一辈,也太让她占便宜了吧。”

时间紧急、刻不容缓,当晚陈孑然就让陈安安跟着周素欣去她的房子里住了,陈孑然一个人在地下室里连夜收拾。

住了五年,琐碎的东西极多,周素欣的地方也不大,陈孑然不可能把全部家当都搬过去,只拣重要的打包,书架上的书,看过的全捆成捆,明天找收废品的来收,家具一类就找收旧家具的过来估个价一起收了,好在当初买的都是二手家具,亏也亏不了几个钱,至于陈安安的玩具,拣了陈安安喜欢的、还有比较新的留下,剩余那些很久不玩的也一并卖掉。

天泛白的时候,基本上把所有东西拣清楚,收拾出来两捆书和两大包衣服、生活用品,其余的全部叫人处理掉。

离开这间地下室的最后一刻,陈孑然留恋地看了一眼属于她的五年时光,她和女儿一点一滴建立起来的家,又被她亲手拆散了。

不舍是难免的,不过没关系,有人就有家,东西可以再重新添置,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只要安安在,天下之大,总能找到能容纳她们母女的地方。

陈孑然第二天把东西搬去周素欣的房子以后,休息了半日,她五年来第一次不用起早贪黑工作,和安安一起在周素欣家里打地铺,好好睡了个安稳觉,第三日起了个大早,跑了好几个部门,咨询让陈安安留下来的办法。

一无所获。

连街道办的人都说:“小陈,安安这几年你对她怎么样,我们都是有目共睹的,可是你毕竟不是安安合法的养母,以前我们还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安安跟着你,谁叫你上次那么冲动,在我们辖区里把顾总给打了!你知道顾总是谁么?还闹到派出所去,现在上面下命令了,无父无母的孤儿必须由政府福利院收养,个人是无权把孩子私自扣留的,你还是尽快把安安的随身物品收拾好吧,福利院的人已经打了电话过来,下礼拜一,也就是明天,就来领人了。”

“怎么那么快?就没有一点办法了么?”

“除非你能办下来合法的收养手续,不然安安只能由福利院收容。”

收养手续何其难办,陈孑然跑了五年都没办下来,又怎么在短短一天之内办齐呢?

没办法。

陈孑然绝望了。

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

她的相依为命的女儿,真的要被别人抢走了。

陈孑然不知道该怎么对陈安安说这个消息,晚上周素欣问起来,她还让她们别担心,一定会有办法的,可是第二天,福利院接人的车就停在了院子里。一群人敲开了周素欣的家门。

周素欣去上班了,只有陈孑然和陈安安在家。

那些人出示了证件,说明了来由,陈孑然闭上眼睛。

来了,夺走她幸福的人真的来了。

陈孑然挡在门口,不让他们进来。

“陈女士,请您让一让,麻烦配合我们的工作。”

对门的邻居听到动静,打开们门来,语气不善地质问这些人:“你们的工作就是拆散别人的家庭,让人家母女骨肉分离么?”

“阿姨,您误会了,据我们掌握的证据,陈女士和陈安安并没有合法的领养手续,她们并非母女关系,陈安安理应由市福利院接管。”

“要接管早就接管了,还用等到五年以后?”邻居的大婶气得拍门,“我看你们就是仗势欺人!一点人性也没有了!”

“……”福利院工作人员一看说不通,也不与无关人士纠缠,直接对话陈孑然:“陈女士,你不让我们进去也行,麻烦您把陈安安小朋友领出来,您如果拒不配合,我们只能报警了。”

“妈……外面什么事这么吵……”还在睡觉的陈安安被吵醒,揉着眼睛走出来,看到围在门口的一群人,愣了,害怕地后退几步,抓着陈孑然的裤腿,“妈,这些人是来干什么的?他们是不是来抓我的?”

“你就是陈安安小朋友吧?”工作人员和颜悦色对陈安安笑,“我们不是来抓你的,是来接你到更好的地方去的,安安小朋友,你跟叔叔阿姨们走好不好?”

“我不要!”陈安安尖叫着抱住陈孑然的后腰,“妈,妈——”

“我不要跟他们走,我要跟你在一起……”

“你是不是不要安安了?”

“我要跟你在一起……”

陈安安说着说着,喉咙里呜咽,接着撕心裂肺地哭起来。

“安安放心,妈妈绝不会让任何人把你带走的。”陈孑然半跪在她身边,搂着她,把头埋在她的小肩膀上,跟她一起哭。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都是街坊领居,互相传闲话,谁不知道当年陈孑然收养陈安安是怎么回事,楼里的叔叔阿姨也都挺喜欢陈安安这么个活泼机灵的小丫头,对她们母女二人多有照拂,于是便纷纷谴责福利院的工作人员没有人情味,拆散别人家庭,还有几个大叔拿出手机,说要把他们的工作态度拍下来发到网上去,让舆论来评理。

“人家小朋友五年前没饭吃快饿死了你们不来接,现在养成大姑娘了你们来了,你们是不是人啊?心里有没有一点良知?”

工作人员只是按上面的文件办事,自觉工作态度也挺好,没想到会惹到众怒,心里有苦说不出,不敢再强硬了,只好说:“行吧,我们再通融一天,陈女士,希望您今晚能好好地跟安安告别,做通她的思想工作,明天我们来,就真的要带人走了。”

说完离开,邻居们七嘴八舌地安慰了抱头痛哭的母女俩,渐渐也各干各的去了,只有陈孑然搂着陈安安,眼泪像流不完似的。

也不知哭到了什么时候,顾茕敲响了出租屋的门,陈孑然开门,看到她长身玉立在自己眼前。

她漂亮脸上被陈孑然揍出来的伤已经全消,重新光彩照人起来,陈孑然用所有的理智克制自己,才没有再次令她破相。

“你又想干什么?”陈孑然后槽牙咬得嘎嘎响,听起来像要嚼碎顾茕的骨头。

顾茕说:“我能帮你办齐收养安安的所有手续。”

陈孑然苦笑了一下,“我就知道是你。”

“你能不能别再来破坏我的生活了……”她的声音嘶哑又疲惫,淌着眼泪地恳求她,“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差不多就是一只人人喊打的老鼠,一辈子只能在阴沟里生活,你还想从我这里拿走什么呢?你还想骗我什么呢?我是当初想瞎了心,痴心妄想地喜欢上了你,赖了你几个月,可又没做什么伤害你的坏事,你就当请了几个月的免费保姆,再不济……就当被狗咬了一口!如今我人不人鬼不鬼,也算受到了应有的惩罚,顾总裁,蚂蚁还知道偷生呢,您大人有大量,何必对我赶尽杀绝?”

“行行好吧……”

她说着,突然双膝着地,冲顾茕跪了下来。

“您行行好吧,放我一马,我错了,我不该喜欢你,不该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不该痴心妄想……我知错了,您饶了我吧……”

她给顾茕磕头。

咚。

脑门挨地,一声闷响,直接砸穿了顾茕的耳膜。

顾茕心也跟着砸在地上。

陈孑然的额头立马肿了起来,她却无知无觉,流着泪念叨,让顾茕放她一条生路。

顾茕跟着跪下去扶她,“陈孑然,你起来。”

陈孑然恍若未闻。

“顾小姐,您大人大量……”

“饶了我吧……”

“我真的不敢了……”

“不敢……不敢再喜欢你了……”

她不懂为什么自己不配拥有幸福,她的泪从眼眶里流下来,她的眼睛里没有焦距,她攥着自己洗得发白的衣摆上的补丁——太有意思了,这个年头,居然还有人的衣服上打了补丁!

她的脑中全是嗡鸣,无法思考,茫然地望着顾茕考究的、锃亮的、看起来价值不菲的尖头高跟鞋,那样高高在上,陈孑然连鞋尖都碰不到。

她在顾茕面前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呢?除了哀求。

“顾总,饶了我吧,您只手遮天,何必再来羞辱一个一无所有的丑货?”

上次是她的半条命,和她所有一切憧憬的未来,这次又是什么?要她死么?

陈孑然不能死,她还要保护她的女儿。

陈安安跪在母亲身边,也泪水涟涟地磕头,“顾阿姨,以前是我不好,我不该骂你,求求你放过我妈妈吧。”

顾茕的一滴泪落在陈孑然的手背上,“阿然,我不想伤害你,我喜欢你,我想对你好。”

“我爱你。”

陈孑然从来不知道,原来爱一个人,就是要对她赶尽杀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