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后的几天就是情人节,这天街上竟比除夕还热闹些,热恋中的情侣们纷纷从家庭中脱离出来,度过一个专属于他们的浪漫节日。
陈孑然走街串巷地打扫街道时偶遇过几对恩爱情侣,女生挽着男生的手臂,恨不得把半个身体都挂在他身上,陈孑然从他们身边路过,听到女生银铃似的娇笑,八成是男生说了什么体己话,逗女生捧腹。
“宝宝,看完电影想吃什么?”
陈孑然手一抖,竹制的大笤帚掉在了地上,滚了几圈,落在女生脚边,差点把姑娘绊了一跤。
“你怎么做事的?没看到有人路过啊?”男生气愤地朝陈孑然冲了过来,“你叫什么名字?工号多少?我要打电话投诉你!”
“对不起对不起……”陈孑然手忙脚乱地捡起扫把,不停地冲一对情侣鞠躬道歉,看起来近乎于卑躬屈膝。
女生拉住男生:“算了算了,人家也不容易,我这不是没摔着么?快走吧,电影要开场了。”
男生骂骂咧咧地被女生推走,女生回头,还冲陈孑然歉意地眨眨眼,又笑了一下。
陈孑然眼眶发酸,低着头继续扫地,使劲捏了捏眼皮,把湿气全逼了回去。
她对宝宝这个词都有点PTSD了,连无意间听到陌生人说这么一句,都会酸楚半天。
这是顾茕在她心上留下的后遗症,远比右手的关节风湿病严重得多,也难忍得多。
后来的一整天,陈孑然又见到了数对情侣,她看着满大街成双成对恩恩爱爱的人,眼泪差点忍不住,躲在垃圾车后面用手背狠揩了一把,两只眼睛一块红了,才把心里翻涌的伤感压了下去,正准备倒完最后一车垃圾收工回家,看到不远处一栋房子黑暗的拐角里,似乎有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她。
陈孑然第一感觉是自己被坏人盯上了,可摸了下自己的脸就释然了,有什么坏人会盯得上她?又丑又穷。
她为了弄清楚那到底是谁,顺手抄起放在门边的大竹笤帚,半举着走过去,低喝了一声:“赶紧出来,不然我报警了!”
角落里的黑影一听到报警两个字立马蹿了出去,等陈孑然走到那里时,已经什么也没有了。
那个身影非常小,四脚着地,看上去很瘦小。这一带小餐馆鳞次栉比,附近的流浪猫流浪狗也很多,百天躲在人迹罕至的幽深巷道里,到了晚上就在各个垃圾桶里翻剩饭剩菜吃。陈孑然料想那也是一只流浪狗,没有多想,返回自己的住所,洗去一身疲惫,脑袋沾枕头就着,累得连梦都不想做了。
一天十五六个小时的工作时长让陈孑然筋疲力竭,也让她能安然入睡,不必在梦里看到顾茕的身影。
陈孑然从前也是一个人,可是耐得住寂寞,自得其乐,现在一个人,闲暇时把自己关在地下室里面对着强,脑子里好像总有人跟她说话,言笑晏晏,一会儿说:“孑然,你真是个宝贝。”或者说:“从今以后,我会对你好。”转眼又变成了:“谁会喜欢你这种人?”紧接着一阵嗤笑。
让陈孑然心口绞痛。
她宁愿多干活,累一点,把身体里胡思乱想的精力全部抽干,这样她的脑海中就不会那么痛苦。
第二天晚上,陈孑然又在相同的地方看到了相同的黑影,甚至第三天、第四天,夜夜如此。
陈孑然好奇心被勾起,到了第五天晚上,倒完最后一车垃圾,假装走远了,又脱了自己颜色醒目的环卫服折返回来,就为了看一眼黑暗处的那个黑影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她走近一看,大吃一惊。
黑影不是什么东西,而是个人。
一个瘦骨嶙峋的小脏孩儿,看样子应该是个流浪儿,已经分不清男女了,身上恶臭,正在用自己的一双细爪子刨着垃圾山,从里面找出半个被别人吃剩的馒头,也不管那馒头是不是馊了,囫囵往嘴里塞。
他已经脱离了人相,看上去像个小猴子。
这么小的孩子就要在垃圾堆里捡东西吃,陈孑然于心不忍,走进了几步,喊他:“小朋友。”
往嘴里塞脏馒头的小孩像被点了穴似的一动不动。
陈孑然慢慢靠近他:“小朋友,你是不是饿了?”
她快要走到小孩身边的时候,那孩子扔下馒头往暗处一窜,又没影了。
陈孑然看着他逃跑的方向,没有追,可已经留了心。
后一天晚上特意在怀中揣了一个馒头,下了班等在垃圾站旁边,果不其然又看到小孩去翻垃圾吃。陈孑然站在离他很远的地方,把自己口袋里用塑料袋装好还系了个结的馒头扔给他。
馒头装在塑料袋里,滚在小孩脚边。
小孩低头一看,又看了看陈孑然。
“吃吧,这个馒头是干净的,别去吃脏东西了,会肚子疼。”
小孩犹豫了一秒,撕开塑料袋,双手捧着白乎乎的大馒头,留下了十个黑色的手指印,像恶狼似的大口大口往嘴里塞。
陈孑然又把自己事先灌好的一小瓶凉白开滚到他脚边去,提醒他:“慢点吃,不够我再带你去买,别噎着。”
小孩脏污下的眼睛极大,铜铃似的,几乎占据了半张脸,陈孑然想,要是把小脸洗干净了,这一定是个漂亮孩子。
他边吃馒头,陈孑然边问他:“你怎么会跑到这里来?你家呢?”
小孩顿了一下,摇了摇头。
“你爸妈呢?”
小孩喝了口水,蚊子似的说:“死了。”
看着才三四岁,口齿就这么清晰,陈孑然惊讶地问他多大,他说:“五岁。”
难怪,五岁的孩子,已经有了基本的思辨能力,口齿清晰也不奇怪。
陈孑然问:“吃饱了么?”
他点了点头。
“那就好。”陈孑然起身,“我该走了。”
她转身走了两步,发现那个小孩也从垃圾山旁边出来,隔了四五步的距离,跟在她身后。
陈孑然看他那一双渴望的大眼睛,有点紧张,“我……我也没什么钱,没有能力收留你,你快走吧。”
小孩说:“我没地方去,我爸妈死了,阿姨,你让我跟你走吧。”
“我……”陈孑然很想收留她,可是一想到自己的经济状况,也很为难,她自己一个人都得数着日子花钱,钱还要攒着上大学,实在没有能力再养活一个小孩子了。
“阿姨,我冷。”小孩又走近了几步,瑟缩着抬头仰望她。
他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棉絮都漏出来了,饶是临渊市的冬天,夜里的露水也会让他受凉生病的。
冬天硬捱的滋味陈孑然比任何一个人都清楚。她实在没有办法眼睁睁看着一个孩子在自己面前受苦而不去救,一咬牙一狠心,把小孩领回了自己的地下室里,烧水给他洗澡,脱衣服的时候才发现,这原来是一个小女孩。
五岁大的小女孩,瘦得肋骨根根分明,胳膊细得像没长成的树枝,全身上下皮包骨,只有肚子不正常的鼓胀,陈孑然对此很有经验,这是长期营养不良导致的。
小女孩身上还有很多的伤,肋下、腰下,青一块紫一块,一看就是被人踢出来的,陈孑然问她那些伤是哪来的,她说是讨饭的时候被流浪的大孩子踢的。
“他们为什么踢你?”
“那里是他们的底盘,他们不准我在那里讨饭,要赶我走。”
陈孑然听得鼻酸,收着手劲儿给她洗澡,生怕一不小心弄疼了她。
洗下来三桶黑水,倒了第四桶,水的颜色终于清了,小女孩也恢复了白白净净的模样,她天生自然卷,湿漉漉的头发打着小卷儿顶在脑袋上,乱发底下一双大眼,又漂亮又精神,娃娃似的,陈孑然看得爱不释手,怕她冷,拿了一件自己的长袖T恤套在她身上,把她塞进被子里。
小姑娘从被子里伸出头来,湿漉漉的大眼睛盯着陈孑然看,说:“阿姨,你让我住在你家了么?”
“我……”陈孑然语塞。
她不忍心再看这个漂亮小女娃去流浪了,可是也真的没能力收留她,对着她满怀希望的漆黑眼眸,陈孑然咬了咬牙,狠下心来说:“我不能收留你,明天我会给街道居委会打电话,让他们帮你想办法。”
小女孩的眼睛黯淡下去。
陈孑然摸了摸她的头,柔声道:“放心,我会保证你有个妥善的去处的,不会再让你流浪了。”
小女孩说:“我就是从那里跑出来的,他们要把我送去孤儿院,可是孤儿院没床位了,我去不了,他们就不管我了,我就自己跑了出来。”
陈孑然去年离家的时候都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才接受了自己是孤儿的事实,这个五岁的小孩已经能平静地说出自己是孤儿,还是连孤儿院都不要的孤儿,不知经历了多少人情冷暖才会小小年纪就这么成熟。
每个早熟的孩子都是可怜的,因为没人爱,为了生存下去,被迫失去了童真,不得不迅速长大。
陈孑然心里搅成浆糊了,恨不得当场就把小孩收养下来,可是咬着嘴唇忍住了。
没办法,谁活在世上都不容易,陈孑然还要上大学,收养了这个小孩后,她赚的工资只够一大一小二人糊口,想攒齐学费是再也不可能了。
“你记得自己叫什么名字么?”陈孑然问她。
“安安。”
毕竟才五岁大,记得自己名字就已经很了不起了,再多的事她也记不住。
“睡吧,安安。”陈孑然哄着她睡下,“明天生活就会好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还好是过年,陈孑然不怎么忙,上午十点多抽空去了趟街道办,把安安的情况详细跟街道办的值班人员说明了一番。
“哦,你说的那个孩子我知道。”一个中年男人翘着二郎腿,一边喝茶,一边在电脑上斗地主,正眼都不瞧陈孑然一下,“她本名叫覃安,父母都是无业游民,父亲酗酒好赌,经常打骂她母亲,一个月前二人口角,那男人拿起菜刀失手把女人砍死了,男人清醒后也自杀了,我们刚把覃安接过来时就做过调查,她父母不是本地人,覃安本人也是个黑户,老家亲人基本都联系不到了,这种不是本地人又是黑户的情况下,本来就办不起进孤儿院的手续,她老家那边的孤儿院也不肯收她。”
“那怎么办?”陈孑然急了,“她才五岁,难道你们就能睁眼看着她在外面流浪么?她会饿死的!”
“女士,你跟我们吼有什么用?我们也只能按照规章制度办事,实不相瞒,你把她送过来,我们的确可以收留她几天,可几天之后怎么办呢?上次她就是从我们这里跑走的,这次回来,难保不会再次逃跑。”
陈孑然心凉了半截,当下也不知如何是好,心不在焉地工作了一个上午,中午回去给安安做饭,发现她满面潮红地捂在被子里,一动也不动。
“安安!”陈孑然心脏骤停,箭步冲了过去,摸了摸她的额头,烫得吓人!
陈孑然顾不了许多,立刻背起安安,跑到了最近的社区医院。
“怎么烧成这样才送来?”社区医院的医生给安安打了退烧针,又挂了吊瓶。
“医生,她不会烧出什么后遗症吧?”陈孑然揪心地问。
这么虚弱的小娃,她实在不放心。
“这得看她能不能迅速退烧了。”
护士给安安全身擦了酒精降温,陈孑然心惊肉跳地等了快一个小时,提着心脏看医生把温度计从安安的胳肢窝下面抽出来,对着灯仔细看了一番,才说:“三十六度七,高烧总算退了,再观察一段时间,等到下午没有再发烧的话,应该是没什么大问题了。”
“谢谢,谢谢你医生。”
“我给她开药,你先到前台去把医药费结一下。”
“好的,麻烦您了医生!”
到了前台,医药费一共一百五十七块,下了陈孑然一跳,“怎么这么贵?”
“这还叫贵?”前台值班护士鄙夷,“这已经够便宜了,给小孩子看病,用的药都是好药,你如果到大医院去还要贵呢,没有个五六百你别想出来!”
陈孑然心惊肉跳,不敢再言语,忙付了钱,这时安安正好转醒。
陈孑然伏在床边握住她的手,“安安,你终于醒了。”
“阿姨,我怎么了?”安安声音虚弱。
“没事,你生了小病,医生已经看过了,等你在这输完液就好了。”
“我会死么?”安安两个眼睛红红的,细细地哭,“我不想死,死了就会见到我爸爸,他好可怕,我不想死……”
陈孑然听她嘴里不符合年龄的话,心口又酸又堵,抚着她的额头安慰她:“不会的安安,医生都说你没事了,你明天就好了,想吃什么?阿姨晚上来接你,给你做好吃的。”
“我想吃排骨。”安安说,“以前我妈妈做的排骨可好吃了,我好久都没吃到了,阿姨,我能吃排骨么?”
“能。”陈孑然心头一热,“安安答应阿姨,乖乖在这里治病,阿姨下班了来接你,咱俩一起去买排骨,好不好?”
安安点头:“嗯,阿姨你放心吧,我一定乖乖的。”
陈孑然悄悄又多塞了一百块给医生、五十块给护士,让他们帮忙照看安安一个下午,医生护士们见她这么懂人情,脸上笑容都好看了不少,向她保证一定会照顾安安,甚至护士还拿出了自己代餐的豆浆粉泡给安安喝。
陈孑然一个下午都在电机安安,下午六点晚饭时间,她放下大扫把马不停蹄地去接安安,这时诊所已经快下班了,病人也都走光了,陈孑然进门一看,眼泪差点没从眼眶里掉下来。
医生护士坐在里间的办公室吃盒饭,有说有笑,安安一个人高高举着输液瓶子孤零零坐在靠近门口的长椅上等着,脖子伸长了张望,猴子似的小脸上满是焦急,看到陈孑然的一瞬间,眼睛都亮了,从长椅上下来,急步地往陈孑然怀里扑。
陈孑然蹲下来一把接住,搂着她瘦小的躯干,眼眸泛湿:“安安等着急了吧?肚子饿不饿?”
“不饿。”安安笑得乖乖巧巧,“阿姨,我还以为你再也不来了。”
“小傻瓜,阿姨答应了要来接你的,怎么会不来。”
安安委屈道:“之前也有别的阿姨,说明天再来看我,结果再也没有来……”
陈孑然眼泪一下子流下来。
她带着安安回到自己的小地下室里,给她做了一顿她心念已久的酸甜排骨,一个劲儿地往她碗里夹肉,安安也懂事的夹给陈孑然:“阿姨,你也吃。”
“阿姨不喜欢吃肉。”陈孑然把排骨夹回给安安。
“为什么?”安安好奇地问,“肉这么香,阿姨你怎么不喜欢吃肉呢?”
“阿姨从小吃蔬菜吃惯了,吃肉会吐的。”陈孑然又给她夹了一块,“安安乖,多吃点,把身体养得壮壮的,就不会生病了。”
晚上躺在床上的时候,安安依偎在陈孑然的怀里,怯怯地问她:“阿姨,你还会把我送走么?”
陈孑然拍着她的小肩膀,没有说话。
等到安安睡去以后,陈孑然看着怀里的小人,思考了半宿。
陈孑然实在太孤独了。
她每天晚上回来面对着黑暗的屋子和光秃秃的墙壁,第二天清晨要拍着自己的脸逼自己笑,告诫自己要开心,要爱自己,她有时一整天都不能跟人说上一句话,再这样下去,她怕自己会丧失说话的能力。
安安的苦楚只有陈孑然最懂,陈孑然就是这么苦过来的,她也曾在垃圾堆里翻东西吃,一个人饿极了,只要有食物充饥,不管什么馊的臭的都能塞进嘴里。
陈孑然只和安安相处了一天,看到她一个人可怜地坐着都会心疼得厉害,不愿让她再去过那种日子。
甚至想一想,陈孑然的心都像被刀戳似的。
她想收养安安。
可是这样一来,自己读大学的理想就再也实现不了了。
陈孑然想上大学,从小学一直想到了现在,理想近在眼前,此时要她放弃,她实在不甘心。
就这么睁着眼,纠结到天亮。
第二天安安和她一起在凌晨四点钟起床,送她出门,中午等她回来吃饭,晚上也在家乖乖等她。
阴冷的地下室里从来没有这么有人气过,陈孑然不用在对着墙壁逼自己笑了,她看到安安笑着往她怀里扑,不嫌她脏臭,就能打心眼里笑出声来。
愈发不舍得安安走。
过了一个星期,陈孑然已经不能没有安安。
地下室里有了安安后,已经开始有了家的温馨。
陈孑然做梦都想有个家,现在虽然穷了点,可是触手可及了,虽然没有爱人,能有一个娇软的、依赖的、不会嫌弃她的孩子也不错,把她抚养成人,让她考大学,也跟自己考上大学是一样的。
有家……有家太好了。
不是安安离不开陈孑然,而是陈孑然已经离不开安安。
于是在安安不知第几次小心翼翼地询问陈孑然会不会把她送走的时候,陈孑然心里下定决心,做了个了断。
她抱紧了安安,有人牵挂的感觉很好,很安心,做工再累也有盼头,知道家里有人等。
陈孑然对安安说:“安安,你想有个家么?”
安安不解地看她。
陈孑然又说:“我没本事,赚钱不多,你跟着我会吃很多苦,不过只要你愿意,我会尽我所能地好好照顾你。”
“我和你一样,也是无父无母,没人要的。”
“你想有个家么?”
“如果你愿意,从今以后,我们俩组成一个家,我当你妈妈,好不好?”
安安张大嘴巴流泪。
她哭得发不出声音,脸都紫涨了,除了呼哧喘气,一点音都没有,小小的肩膀抖着。
“妈……”安安泣不成声,“妈妈……”
陈孑然一把把她抱紧,下巴磕在她的小肩膀上,和她一起哭。
“别哭,妈妈在这。”
“妈妈心疼你。”
女孩小小的手指死拽着陈孑然的衣服,手都攥红了。
这是她妈妈。
不放,坚决不放。
夜空中电闪雷鸣,忽然下起雨来。
雨越下越大,把世界隔离成了一个个小栅栏。
一个个的栅栏格,就是一个个的小家。
这一个风雨大作的夜里,陈孑然下定决心,放弃了自己的大学梦,拥有了自己的女儿,拥有了其中一个栅栏格。
那是一个家,是她梦寐以求的家。
……
有了女儿后,生活陡然快乐起来。
安安说她从此以后改名了,不叫覃安,叫陈安,陈孑然刮着她的小鼻子说:“陈安不可爱,我们安安这么可爱,应该叫陈安安,好不好听?”
“好听。”陈安安窝在陈孑然的胸口上撒娇,“妈妈,我明天想吃炖鸡蛋,不想吃肉了。”
陈安安很懂事,知道陈孑然工作辛苦,肉又很贵,她想替妈妈省钱,能省一点是一点。
“不行。”陈孑然断然拒绝,“不许不吃肉,要多吃肉才有营养。”
“可是妈妈你也不吃肉啊。”
“妈妈不是说过么,不能吃肉,一吃肉就会呕吐。”
“为什么?”
“因为小时候家里穷,不常吃,后来就吃不惯了。”
陈安安气鼓鼓地说:“那我以后也不吃肉了。妈妈不爱吃的东西,安安也不爱吃。”
“安安得多吃肉,多吃肉的女孩子才能长得白白嫩嫩,又高又漂亮,将来会有很多人喜欢,你看妈妈。从小不吃肉,所以又黑又矮,脸上还有这么丑的疤,一点也不好看。”
陈安安捧住陈孑然的脸,在她怀里跪坐起小身子,亲了亲她脸上突兀的疤。
“妈妈好看。”
稚嫩的脸上,表情非常庄重。
陈孑然抱着她,感动地掉眼泪。
有了女儿之后,时光就开始飞快起来,过日子也终于不是捱日子,临渊经历了短暂的倒春寒,迅速入夏,九月份的时候,临渊师范大学开学,陈孑然把自己被撕碎又粘好的录取通知书拿出来看了看,重新塞回柜子底下,长舒一口气,揉着右肩的酸痛去工作。
她对上大学已经释然了,因为她找到了更珍贵的东西,更让她求之而不得的东西,那就是一个家。
她从前只想依赖别人,现在也会用自己并不厚重的肩膀,为自己的女儿撑起一个家。
踏实干了一年,吴姐给陈孑然涨了工资,每个月两千块。陈孑然自己又发掘了副业,她负责清扫的四条巷弄,每个月从垃圾堆里把纸皮、易拉罐和矿泉水瓶捡出来,一个月稳定有额外的四五百块收入,运气好的时候能有七百多,再加上吴姐逢年过节家里不要的粮油米面,一个月下来,陈孑然和陈安安母女俩刨去生活费能有一千八=九百的盈余,日子比她刚到临渊那阵好过多了。
陈安安再过两年就到了上小学的年纪,这么看来,她的学费陈孑然是可以攒齐了。
让陈孑然发愁的是安安的户口问题。
陈孑然的条件不足以正式收养安安,可是安安非得上学不可,她跑了好几次街道办,问怎么解决,街道办也解决不了,只能拖着。过了一年,安安六岁,上学问题仍然没有解决,陈孑然没法子,只好在废品回收站买了好多旧课本,从一年级到六年级,有些不全的就慢慢收集,利用下班后的空闲教安安识字念书,好让她户口下来之后能直接跟着年龄上学,不用从一年级念起。
陈孑然很有当老师的天分,授课深入浅出,安安也是个天资聪颖的学生,念书举一反三,母女二人上课进度极快,一学期就学完了两学期的内容,等安安七岁的时候,已经能自己看童话书了。
陈孑然每个月多了一笔花销——给安安买书。
不止买给安安,也买给她自己。
陈安安看书速度很快,几天就能看完一本,她知道陈孑然工作压力大,家里也不宽裕,陈孑然每个月给她的零用钱她都攒着,经常去附近的废品回收站逛,帮妈妈卖废品,同时也用零花钱在一堆旧书里挑挑拣拣,按斤称几本书回去。
有些书的纸业泛黄、破烂不堪,陈安安依旧被书里的内容吸引,津津有味。母女二人还会互相推荐书,哪本书值得看,哪本书狗屁不通,只能当废纸卖掉。
有了陈安安以后,陈孑然已经很久不会想起顾茕了。
海岸线对面的顾茕,却时常想起她。
过了二十岁,顾茕愈发沉着稳重,她念书的第二年,陈子莹就凭借自己优益的成绩交换到M国世界第一名校继续进修学业,而且也申请到了全额奖学金,不用再看顾茕的脸色,和顾茕彻底断了联系。
顾茕智商高,念书的速度也很快,三年修完学士学位,继续攻读硕士,期间开始参与顾氏医药的管理工作,又用了两年完成自己的硕士论文答辩,正式进入了顾家的权力游戏竞争中。
她是财经媒体的新宠,是与顾家世代交好的old money口中的才俊,仅研究生在读的短短两年时间内为顾氏揽获了二十多位生物医药界的顶尖人才,都是顾茕在校时就结交了,又开辟了生物智能领域,让顾氏医药在这个新兴技术蓝海中站稳脚跟,顾氏的股份两年间也大涨了百分之四十,在顾家众同辈中一骑绝尘,已经能与她声名显赫的姐姐顾若争一争锋。
顾和远原本已经打定了主意把顾氏交到顾若手中,看到这两年顾茕的成就,又犹豫了,准备把顾茕留在Y国总公司历练,以便早日进入顾氏的核心权力圈。
顾茕却主动要求去顾氏医药大中=华区就职。
顾家的子弟一个个挤破头皮想进总公司干出一番成就,历年来只有两人主动要求去分公司,去的还都是大中=华区,这让顾和远费解又好笑,“我这么多儿女当众,只有你和你阿若姐最像,有能力有野心,却连我这个当爹的也猜不透你们心里在想什么。”
顾茕微微一笑,“爸,我还年轻,现在贸然进入总公司恐怕也不能服众,大中=华区医药市场成熟,而且已经经历过充分竞争,在那里我不用受董事会那帮老家伙的束缚,更能一展拳脚,您认为呢?”
她十八=九岁时的痞气已经退了大半,只有意气风发说自己想要大展宏图时,依稀能辨别旧日少女游戏人间的放荡不羁。
顾和远笑得舒心,答应得也爽快,同意了她去分公司就职。
她才刚过了二十四岁生日,眉眼间稚嫩消退殆尽,一双美目愈发深沉专情,追求者众多,可她始终单身。
不是不想风流,是顾茕压根提不起兴致了。
二十岁生日刚过之时,也有段时间和自己赌气,不信自己对别人没感觉了,找过几个曾经喜好的美貌女人试过几次,都还没开始接吻,只到牵手拥抱的阶段就不行了,完全没感觉,硬要说的话,心里只有罪恶感,还有隐蔽处的针刺疼痛。
顾茕没想到陈孑然会在自己心里扎了根。
她想忘掉陈孑然,什么办法都试过,认识新人、醉心工作,她变成了她以前最不齿的工作狂。
没有半点用。
陈孑然一有机会就往顾茕脑子里钻。
那一天自己一个人在公寓里的时候,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叫她顾茕,猛地回头一看,空无一人,顾茕突然心就空了,很想回去,看看陈孑然过得怎么样。
她这五年来从没打听过陈孑然的下落,是刻意不打听,就怕自己按捺不住不管不顾地回去找她,忍到今日,她已经二十有四,不再是毛头小子了,还是忍不住会想她。
再把她抱在怀里,捏她羞红的耳根子,听她被逼急了,用柔软的鼻音轻轻叫她阿茕,带着点儿可怜见的哀求,让人更想欺负她。
陈孑然就像一个忍耐力极强的小动物,不管被怎么折腾也不知道喊疼,有时候顾茕激动起来不管不顾,过后才发现,把她的肩膀掐青了一块。
当时只洋洋得意,有种征服了她似的满足感,现在想来,才忧虑她会不会疼,于是觉得自己心脏也被掐青了似的疼痛起来。
钝钝的痛感,却又无法忽视。
想见陈孑然。
顾茕心底的执念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强烈,烈到她心中燃着火,非见陈孑然一面,抱她一回不可。
她捏着颈间那颗戴了五年的珠子,恨不得立马飞回西朝去。
她想,这时候陈孑然应该已经毕业了,肯定回到西朝当她的教书先生,那儿毕竟是她的家乡。
可是没有。
顾茕派人去西朝打听,莫说陈孑然,就连陈大志和梁柔洁都不见了踪影,陈家好像在西朝市消失了一样。
顾茕坐在飞往临渊分部的飞机上,看私=家侦探发给她的那份材料。
陈大志和梁柔洁于三年前离婚,先后搬离西朝市。小女儿陈子莹目前正在M国攻读PHD学位,三年前曾回国,现改名为梁子莹。大女儿陈孑然五年前被人贩子拐卖,后经解救,孤身前往临渊市,从此不知所踪。
顾茕看到拐卖二字,心已经为陈孑然捏了一把汗,又看不知所踪四字,心疼得像被人用倒绞似的,眉头深深地蹙起来。
她强硬了五年,终于开始懊悔,为什么没有极早打听陈孑然的下落,让她流落到不知所踪的境地。
她的大学肯定是没有念成了,那么脸上的伤呢?好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