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子莹没有想到顾茕会无耻地直接上手过来拥抱她,直到被她困在臂膀里的那一刻才惊慌失措,一把将她推开,慢了几秒钟,正巧错过远处老树后面的小径,一个熟悉的身影步履飞快地远离。
“你什么意思?”陈子莹快步后撤,与顾茕拉开了超过一米的距离,眯了眯眼,警惕地注视着她。
顾茕被她推开,仿佛早已预料到,脸上未见怒色,抱胸,笑得云淡风轻,“你又是什么意思?我已经按你说的,和你姐分手了,留学需要的相关手续也替你办得差不多了,你是不是也该履行你之前的承诺,给我付定金了?”
“我姐还没把你忘了呢,你急什么?”陈子莹的眼中恶狠狠的,“再说离真正要出去八字还没一撇呢,等到上飞机那天再说吧。”
顾茕也不着急,微微一笑,看她转身离去,志在必得地高喊:“陈子莹,你可不能说话不算话啊。”
陈子莹脚步顿了一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顾茕看着她的背影,胸有成竹,跃跃欲试。
她不怕陈子莹会反悔,她能看到陈子莹眼底的欲=望和野心。有欲=望的人最好掌控,只要知道她内心最想要的是什么,再用其作为筹码就行了,就像在不肯拉磨的驴子眼前吊一根永远也吃不到的胡萝卜,驴子自然乖乖转起圈来。
难掌控的是像陈孑然那样的人,她的欲=望太低了,也难以给予,时间一长,反而先让掌控者自己产生巨大的心理压力。
想起陈孑然,顾茕有点出神,已经很长时间不和她联系了,她现在在哪里?还在打工么?过得怎么样?那天听她说她高考考得不错,算着日子也该填完志愿了吧,她有没有填她一直梦寐以求的临师大呢?
陈孑然走的这段日子,顾茕隔三差五就想起她。
在一起时不起眼的一个人,有无都可,陈孑然走后,顾茕独自居住的那间大屋子一下就空了,食不知味、夜不能寐,好几次顾茕不知不觉地都快走到陈孑然家楼下了,想上去找她,想想还是算了,转头朝另一个方向走。
陈孑然……挺可怜的,自己既然打定了主意和她分,就别再去打扰她了。
那日和陈孑然分手之后,顾茕去姚瑶家躲了好几天,直到确认陈孑然真的走了,才敢重新回自己那个房子。
她不敢面对陈孑然。
回去之后,陈孑然留在屋子里的气味已经消散干净了,好像这个人从来没有来过。她没有带走任何一点不属于她的东西,顾茕一个月前给她的那张银=行卡,毫发无损地放在茶几显眼处,卡里的5万块钱纹丝未动。
顾茕捏着那张卡,坐在沙发上发了好久的呆,心里不易察觉地疼,痛感绵延持续,只要想起陈孑然的名字就会疼。
别想了。
顾茕揪着自己两鬓的头发抓狂,她在心里骂陈孑然真是天下绝无仅有的白痴,被甩了,连青春损失费都不知道拿,不过5万块而已,不够顾茕一个月的零花钱,要是换了别人,还要指着顾茕的鼻子破口大骂给得少呢,只有这个脑筋不会转弯的陈孑然,应得的钱也不要!
越是这样,顾茕心里的疼就绵延得越久远深沉,不能想,一想就疼。
甚至那天看书,不经意看到孑然一身四个字,陈孑然的身形跃然纸上,顾茕的眼睛被扎得难受,匆忙合上书,扔到一边去。
陈孑然说过不喜欢她的名字,太孤独了。想来陈孑然长大的日子里,是一个朋友都没有的。也不知她怎么撑过了18年。
顾茕又顺藤摸瓜地联想起了她的那个母亲,尖酸、刻薄,一张脸上写满了势利,对陈孑然也极坏,陈孑然无处可去,只能回家,可是回家之后她的日子就能好过么?
顾茕为她捏了一把汗,想去看看她。
不是为了复合,也不用出现在她眼前让她更伤心,只要看一眼,一眼就行!不为别的,就为了瞧瞧她过得好不好。
做足了心理建设,顾茕真的去了,站在她家楼下,仰头朝她家的阳台上看了半个钟头,也没见有人探出头来。顾茕不甘心,又自我催眠了一番,不是为了陈孑然去的,上了楼,敲她们家的门,还是没人应。
奇怪,就算陈家父母不在,陈孑然也应该在家的,顾茕来之前特地打电话到她工作的餐厅里问过,今天轮到她休息。陈孑然的性格顾茕最清楚,安静、内向、不爱玩,喜欢待在家里看书,她能跑到哪里去?
顾茕敲了好几次门都无果,只好给陈子莹发了一条消息询问:[你知道你姐去哪儿了么?]
发完后又等了半个钟头,消息石沉大海,没有回音。
顾茕心里渐渐有了点不好的预感。
陈子莹和陈孑然都不在家,最大的可能就是妹妹硬拉着姐姐出去散心了,还会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呢?
可顾茕呼吸紧张,冥冥中直觉陈孑然是出事了。她想了想,从通讯录里往下滑了几页,停在一个不常用的人名上,拨通了这个号码。
那边很快接通,“小姐,什么事?”
“你帮我查查一个叫陈孑然的人最近的动向,身份=证=号是……”顾茕边走边说。
……
当陈子莹接到消息赶到医院时,陈孑然正在手术室里抢救。
她的父亲陈大志比她更早到医院,在手术室门口,急得向无头苍蝇一样乱转,陈子莹喊了声爸,箭步冲上去,抓住陈大志的胳膊肘,焦急地问:“怎么回事?姐怎么会出车祸呢?现在情况怎么样了?”
“我也不知道,接到医院的电话立刻就赶到了,警察说是酒驾逆行导致的严重交通事故,人还在里面抢救,已经好几个钟头了,恐怕是……恐怕是……”陈大志说着,喉咙一哽,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甩手坐在走廊长椅上,重重叹了口气。
陈子莹的心凉了半截,魂都散了,也脱了力地往长椅上一坐,摇着头呢喃,“不会的,姐她吉人自有天相,她不会有事的,不会的……”
她的手机在衣兜里振动了好几下,但此刻已经没心情管了。
这时有护士过来通知伤者家属尽快去前台缴费。
陈大志愁容满面,粗糙的大掌抹了把脸,“家里的钱基本都被你妈拿去败光了,哪还有钱呐!就算你姐能抢救回来,后续的治疗费怎么办?”
“爸你别担心,我那还有几万块钱的奖学金,妈不知道,我先去把钱缴上,暂时应应急,后续的治疗费用再想办法,先把眼前的难关渡过去再说。总不会……”陈子莹咬牙忍住泪,“总不会让姐姐没钱治疗的!”
交通事故的责任还在认定中,即使有赔偿,一时半会儿也下不来,陈孑然现在这情况就是一台人形碎钞机,3万块恐怕也撑不了几天,只能暂时解燃眉之急而已。
陈孑然在手术台上抢救了十多个小时,直到凌晨2点,手术室的灯终于熄灭,她插着呼吸管,还有各种不知名的维持生命体征的仪器,被推进了重症监护室观察。
“医生,我姐姐她情况怎么样?”陈子莹站在病房外心惊肉跳地问。
陈孑然浑身上下被绷带裹满,连头上都被包得看不见脸,只露出嘴边和鼻腔的一点缝隙,用来插医疗管子,一动不动的,微弱的呼吸都察觉不到,要不是旁边还在规律响动的仪器声,就像死了一样。
“浑身上下十几处骨折,脏器多处受损,目前还没有脱离危险期,最严重的是右手手臂骨折,可能会带有终身残疾,还有脸上的割裂伤也会留疤,你们家属需要做好心理准备。”
陈子莹神情恍惚地靠在墙上,眼泪一下子流了下来。
终身残疾、脸部留疤。
就是说一辈子都毁了。
怎么会这样呢?为什么会这样?
陈子莹的脑子是木的。
她的姐姐,她的那么好的姐姐,沉默、内敛,从不抱怨什么,心怀光明的理想,想当一名老师。
她的愿望那么渺小,又向善,近在眼前,几乎一定能实现,如今被医生的一句话,宣布了死=刑。
陈孑然是个内向的人,不爱热闹,也没有热闹给她凑,她没有朋友,除了去餐厅打工还能去哪儿?可昨天是休息日,陈子莹就是笃定她一定在家,才敢去找顾茕的。
她为什么要出去?她的目的地是哪里?
陈子莹不知道,她唯一知道的是,陈孑然心中梦寐以求的理想破灭了。
要是我没有出去就好了。陈子莹自责地捂着脑袋,不断地捶自己的头,要是我在家陪姐姐,不让她出去就好了!她就不会出车祸!也不会像现在这样生死未卜地躺在ICU里!
可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世上没有后悔药可吃。
……
陈孑然在ICU里昏迷了两天,中途又被抢救过3次。她被抢救的两天里,医院传来了同一场车祸的另外两位伤者都抢救无效不幸身亡的消息。
每次一听,陈子莹的心里都是一阵彻骨的寒冷惧怕,唯恐下一个就轮到她的姐姐,就连有医生路过她的身边她都胆颤,害怕向她报丧。
姐,你可一定要撑下去啊,你的人生才刚开始呢,千万不能放弃,大不了以后我养你一辈子。
陈孑然住进ICU的第二天,顾茕也闻风赶到了,一看见陈子莹,劈头盖脸就是一通质问:“陈孑然为什么会出车祸?你是怎么当妹妹的?连个人你都保护不了?”
陈子莹红着眼眶,尖锐地讽刺她:“关你什么事?她是我姐,和你已经没有一点关系了,你给我滚!我和我姐都不想见到你!”
路过的护士皱着眉把二人一起撵走,“病房重地不许喧哗,何况还是重症监护病房,让你们过来瞧一瞧病人的情况已经是通融了,你们叫喊什么?不怕加重病人病情么?”
一通斥责,把二人说得都羞愧难当,纷纷闭了嘴。
……
陈孑然听不见她们的吵扰,她的意识漂浮在另一个世界里。
那是一个非常美好的世界,天不会黑,永远有明媚的阳光,也不热,四周有花香、有鸟叫,还有从身边一溜烟蹿进草丛里的小动物。
在这个世界里,陈孑然如愿以偿当了一名老师,在鲜花盛开的草地上教小朋友们念诗。
“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
她念一句,小朋友们跟着念一句,有几个调皮的孩子不喜欢背诗,摘了一只浅黄色的小野花,哒哒地朝她跑过来,一头扎进她怀里,抱着她的脖子,把小黄花插在了她的发鬓上,离开时还不忘吧唧亲了她一脸口水。
诗未背完,下课铃响了,远处走过来一个大人,怀里抱着一个孩子,越走越近,站在她面前,巧笑倩兮地叫她回去吃午饭,又说女儿想妈妈了。
陈孑然便从她手里接过软绵绵带着奶香味的小团子,三人一起慢慢往家走。
午餐很简单,两荤一素一汤,她们的小奶团子正在长身体,特意给她做了一个牛奶炖蛋,她坐在自己的儿童椅里吃得不亦乐乎,满嘴蛋渣,咯咯地笑。
一家三口享受甜蜜的一餐,她的爱人坐在对面,给她夹菜,不忘叮嘱她下午还要上课,所以得多吃点。
陈孑然所有曾经遥不可及的愿望此刻全都成了真,当了老师、有了家庭,和她想得正正好,一个爱她的伴侣,一个属于她们的可爱孩子。她会守着孩子长大,守着爱人变老。
一切都完美得正好,天衣无缝。
可是为什么心里的洞没有补上,还在漏风?
陈孑然不知道,她只能遥远地感受到身体很痛,说不出哪里痛,又好像全身上下的每一块骨头都在痛。
“姐,姐……你快醒醒吧……我不能没有你……”陈孑然听到谁在哭。
哭声越来越近,而陈孑然的爱人和可爱女儿越来越远。
不,别走,回来!快回来!
陈孑然伸手去抓,才发现哪有什么爱人、孩子,那只是一团泡影,手一抓,就破了。
陈孑然的眼角滑落一滴泪,不情不愿地从美好的虚幻中睁开眼来。
她的脸被什么东西给缠住了,绷得紧紧的,连睁眼都很困难,她觉得嗓子干得冒烟,想张口要水,察觉自己的嘴不能张开,上下颚都被带子缠住了似的,只能幅度轻微地动一动,而且还很疼。
她看不到自己的样子,只觉得脸被撕裂了一样疼,不止脸,脖子、肩膀、手臂、胸腔……一直到小腿,她的身上找不到一整块完整不疼的骨头,也感觉不出一处没有被缠住的能动弹的地方。
“姐……姐!”
陈孑然听到什么人兴奋的喊叫,那人的脸出现在她头顶,陈孑然辨认了一会儿,头脑一片空白。
陈子莹看陈孑然木然的、不会转动的眼珠子,顾不得高兴,先按了呼叫铃,把医生护士全都找过来,给陈孑然做进一步检查。
陈孑然已经昏迷整整半个月了。
这半个月,她从重症病房挪到了普通病房,医生说她体征终于平稳,算是脱离了生命危险,可是陈子莹出现在她面前,她却不认识。
“病人脑部受到了强撞击,暂时意识不清是正常的,慢慢就能恢复。”
医生的话让陈子莹稍感安心。
这半个月期间,都是陈子莹和顾茕轮流守着陈孑然。
陈子莹那三万块钱的奖学金进了医院就跟流水似的,没几天就花光了,后续的医疗费全靠顾茕在买单。
那次交通事故的责任认定也清楚了,高级轿车司机系醉酒驾驶,还逆行、超速、闯红灯,判定全责,司机已经身亡,是个小有薄产的土老板,家属也是厉害货色,在法院判决书下来之前,拒绝支付一分钱赔偿,梁柔洁一听这还得了,牌也不打了,纠结了一帮牌友,天天堵在土老板的公司门口闹,要赔偿,把警察、媒体全惊动了,有一回她和肇事者的妻子冲突升级,动起手来,两个中年泼妇,和两帮粗鲁的社会盲流,打得头破血流,被警察来一起拷走,通通拘留十五天,到现在还没放出来呢,可算消停了一点。
顾茕把这案子全权委托给了可靠的律师,陈子莹略知她几分家底,知道她找来的律师肯定比自己在外面的律师事务所找强一万倍,也没有拒绝,案子全交给专业团队去办了,自己则专心在医院照顾姐姐。
纵使陈子莹再怎么不待见顾茕,也不得不感谢顾茕这些天做的一切,也在心里暗想,钱果然是万能的,要不是有顾茕在,就凭她们那个穷家破户,估计这会儿已经不得不对陈孑然放弃治疗了。
陈子莹从前也想着赚钱,但那时只是为了赚钱给陈孑然好的生活,并没有明确的认知,这是第一次,陈孑然明确地认识到了钱的重要,以及赚钱的重要。
陈子莹在心里想,钱这种东西,不是够用就行,而是越多越好。
……
陈孑然的意识错乱持续的不是几天,而是将近一个月,这一个月里,她一点一点地恢复,能开口说几句话、知道自己要东西、慢慢识人……
直到八月中旬,陈孑然的意识才逐渐恢复到了车祸之前的水准,口齿清晰了,能认清楚谁是谁了,脸上的裂口伤也不再疼,拆了线。
不过一直下不了床,吃喝拉撒全靠护工和陈子莹服侍,陈孑然一直没能照镜子,也一直没能看清楚自己到底伤成了什么样。
来她病房里的所有人对她的伤情绝口不提,只有陈子莹每天给她擦身的时候笑着说:“姐你不用担心,恢复得很好,创口全部愈合了,骨头也开始长好,医生说再有一个星期就可以试着慢慢下地走一走了。”
陈孑然沉默地听着,不言不语,也没有反应。
她受的伤自己知道,右手右臂到现在动一动还疼呢,这么严重,估计得一辈子落下个病根,好得跟以前一样是不可能了。
不过私下里陈孑然偷偷试了试,她的右手还有知觉,还能握拳,还能做些灵巧的动作,没有完全坏掉,她心里升腾起希望。
只要能写字就好,能写字就能上学,能上学就能当老师,她的理想还能实现,不会成空。
这就够了。
经历了从鬼门关走过来的这一劫,陈孑然想通了,有没有人爱不重要,她还有理想,还有信念,还能活下去,这是最重要的。
可是顾茕和陈子莹总在病房里进进出出地晃,无时无刻不提醒陈孑然,出车祸的那一天,她看到的她们二人的拥抱。
她们那么默契,一起在病房里照顾自己,一个陪白天,一个陪夜晚,又保持着合理的距离,表现得就像两个没有交情的熟人,她们不知道自己和对方互动的每一个细节落在陈孑然眼里都像针扎,在提醒着陈孑然,她们俩才是让人赏心悦目的一对,顾茕从头到尾喜欢的都是陈子莹,而她只不过是个跳板,因为接近陈子莹方便就顺手利用了而已。
陈孑然不能动,不能反抗,也不想说话,只好沉默着抵抗,她躲不开陈子莹或者顾茕任何一个,只能大部分时间装睡,闭眼心净。
人一天睡觉的时间都是有限的,白天睡多了,晚上就睡不着了,偏晚上伤口更疼,扎进骨头缝里,陈孑然咬牙忍着,黑暗的天花板上像放电影似的回放顾茕和陈子莹那些不经意的眼神和小动作,越看越暧昧到骨子里,扎眼睛、扎心,她胸口的疼甚至不能靠凿一凿来缓解,只有干忍着,眼睁睁瞧她二人在自己眼前的恩爱,又贴心地怕陈孑然受刺激忍着不被发现的偷摸。
陈孑然整夜整夜想着这些事,睁眼到天亮。
泪浸湿了枕头,又捂干了。
顾茕也会亲陈子莹,叫她宝宝么?
陈孑然自嘲地拉扯唇角,怎么会呢,这些是用来哄傻瓜的,比如陈孑然自己,陈子莹那么聪明的人,顾茕当然只有用真心来对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