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子莹听她压抑在喉咙里、混着含糊哭腔的一句话,心顿时刺痛,抱着她哽咽:“没关系的,姐,你还有我呢。”
“我早就说过那个顾茕不是个好东西,姐,你还有我呢。”
陈孑然仿佛没听到,把自己蜷成一个半弧形,缩在靠墙的里侧,抓着枕头流泪,喃喃自语,“是我不好,是我不招人喜欢,所以她才不喜欢我。”
陈子莹听得心碎,扳着陈孑然的肩膀让她面对着自己,痛苦地低吼:“姐你胡说什么?你是最招人喜欢的!都是那个顾茕的错!是她有眼无珠!她放弃你是好事,你以后一定能找到一个真心爱你的人,你知道么?”
陈孑然双目无神地抬起来看看她,只一秒钟,短短的眼睫又快速垂了下去,遮住眼里不停溢出来的湿润。
她此刻不想与陈子莹面对,只好自我嘲讽地抱紧了自己。
陈子莹是不会懂的。她的人生光明而顺遂,又怎么会懂陈孑然?
人人都爱她,人人都亲近她,哪怕是大马路上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只要陈子莹露出一个微笑,陌生人都会施放善意。
陈子莹不缺爱,不缺陪伴,也不缺温暖。她什么都不缺,所以她不懂陈孑然。
她穿着最漂亮的舞蹈裙去上一节课好几百块的舞蹈班时,享受老师的夸奖、父母的自豪,还有同龄人的玩耍,不会懂得陈孑然被锁在手脚都无法伸展的小柜子里有多害怕,她欢笑的时候,陈孑然被爬过脚背的蟑螂吓得直哭,小手在柜子里挠得血肉模糊也无人解救。
她拿着年级第一的奖状在台上和父母老师合影,爸爸妈妈都骄傲地去参加她的家长会时,不会懂得家长会当天别的小朋友都和自己的爸爸妈妈坐在一起,只有陈孑然一人落了单,端着小椅子孤零零坐在一群亲子和乐的家庭周围时的无措。他们童言无忌地问陈孑然,你的爸爸妈妈呢?陈孑然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傻子似的笑,说在妹妹的班上呢。她就像一只无依无靠的小兽,还未学会在这个世界上生存,就被父母抛弃了。
陈子莹遇到一个爱她的人多容易啊,所以她不懂陈孑然对爱这个字渴望了18年的辛酸,也不懂陈孑然遇到一个爱她的人有多珍贵,也许这辈子只能遇到一个,再也没有了。
这一刻,陈孑然害怕看到陈子莹的脸,她怕自己嫉妒妹妹拥有的一切。
你和你妹妹明明是双胞胎,为什么一点都不一样?
是啊,陈孑然也在想这个问题,她和陈子莹明明是双胞胎,为什么一点也不一样?双胞胎不都该长得一模一样么?为什么陈子莹美丽、优秀、人见人爱,为什么她不像陈子莹?为什么老天这么不公平?哪怕她只分得了陈子莹的一点点、只要一点点优点,是不是父母和周围的人都会多偏爱她一点点?
太丑陋了。
陈孑然堵住眼里不断涌出来的泪水。她本来就已经够不讨喜,怎么还能生出这么卑劣的嫉妒心,让自己更丑陋呢?
妹妹那么好,她合该得到所有的爱。
她哭得泣不成声,陈子莹听得心碎,愈发抱紧了她,陪她一起哭,可陈子莹越抱紧她安慰她,就让她不得不面对自己心里的嫉妒和谴责的交锋,陈子莹的怀抱不能安慰她,只会让她难过得快要分裂。
陈子莹得到的一切都太容易了,她不知道顾茕对陈孑然的重要,只知道顾茕不是个好人,所以想方设法也要把她从陈孑然身边弄走,她自以为是地为姐姐好,从没想过姐姐会不会更疼。
“姐,不是你的错,你还会遇到更好的,别自责了。”她只会这样苍白的安慰,一点用都没有。她那么聪明,双商极高,却没有想过,她的姐姐为什么连被顾茕伤害了,还把一切罪责都揽在自己身上。
得不到爱的孩子就是这样的,不会爱自己,讨好他人,乞求着从别人那里施舍来的一点爱,倘若人家不肯给,那一定是自己的错,是自己不招人喜欢。
陈孑然18年来都是这样,要她怎么在一朝一夕之间改过来?
陈子莹不懂,她自认为对姐姐好,把姐姐心里的最后一点温暖也要踩熄,心满意足地想,是我救了姐姐。
姐妹俩依偎着哭了一场,临近午饭,陈孑然终于止住了抽噎。
陈子莹一言不发地去给她做饭,做好了叫她来吃,陈孑然食之无味,大口扒完了自己碗里的饭,说声我吃饱了,把碗收进厨房,桌上的菜一点没动。
她今天精神恍惚,上不了班了,已经提前拜托陈子莹打电话去餐厅给她请了假。她吃完午饭又回床上躺着,陈子莹担心,一个下午去看了好几回,总算没有再哭。
陈子莹放了心,以为陈孑然哭过一场就好了,已经从失恋的阴影里走了出来。
她不知道,普通人失恋尚且需要很长一段时间,何况没人疼的陈孑然?陈孑然把自己的所有都倾注了上去,顾茕一走,她就失去了所有。
从前还有自己,可后来她把自己也交给了顾茕,现在,她连自我也失去了。
只怕以后都会有阴影了。
晚饭时父亲下班,打了好几天牌,把兜里的底子都输光了的母亲也终于舍得回来,进门看到陈孑然,立马变了脸,鼻孔里出气冷嘲热讽,“哟,这不是我们家的陈大小姐么?在外面野够了,知道回来了?”
陈孑然顶着两个通红的眼圈,手指狠狠抖了一下。
“妈,您回来啦?手气怎么样?肯定饿坏了吧?快来吃饭,有您最爱喝的鱼汤呢。”
陈子莹和梁柔洁都酷爱吃鱼,而陈孑然和父亲陈大志都是一点鱼不碰的人,可因为梁柔洁爱吃,家里还是常买,但凡有鱼,必定是为了梁柔洁陈子莹弄的。
梁柔洁不依不饶地讽刺陈孑然,“我还以为你傍上了大款飞上枝头当凤凰,再也看不上我们这个小破地方了呢,我经常教育你,人得有自知之明,你自己什么样你还不知道么?以为自己真能攀高枝儿去?也不瞧瞧自己什么德行,有人能看得上你?”
“行了吗,你打麻将都说了一天话了,嗓子不疼啊?喝点水休息一下好不好嘛?我给你盛碗鱼汤!刚我尝过了,又鲜又甜,可好喝了!”陈子莹打着哈哈把梁柔洁揽进了厨房里吃晚饭,可梁柔洁的嘴依旧一刻也不消停。
“行了,吃饭吧。”默不作声吃饭的陈大志也开口说了一句。
“怎么?我说她两句你就不乐意是吧?我就知道你心疼她,我和子莹娘儿两个你就不管了,你的心里就只有你的那个宝贝女儿!我怎么嫁给你这么个窝囊废啊?呜呜呜……这日子没发过啦!”梁柔洁一屁=股往餐桌前一坐,哭天抢地地抹眼泪,把她这些年跟着陈大志受的罪一桩桩一件件都往外倒。
陈大志有点气急,低声警告她:“你小声点行不行?让隔壁邻舍听见了笑话。”
“笑话?我不怕人笑话!你们父女两个串通一气欺负我们母女,我怕什么笑话?就是要让街坊四邻看看,评评理,你这些年是怎么对我的!”
餐厅里梁柔洁一个人哭,剩余父女三人坐着不吭声,任她咒骂。
梁柔洁嗓音尖利的喋喋不休,每一句都正好戳在陈孑然的心窝子上,她的胸口又酸又疼,眼眶湿润起来,低着头抓着裤腿,咬破了嘴唇,把眼里的泪用力憋回去。
不能哭,至少不能在梁柔洁面前哭。
她不是那个喜欢你的人,也不是那个心疼你的人,哭了,只会得到变本加厉的讽刺挖苦,何苦找这个难堪。
这次梁柔洁的话刺得比以往任何一句都痛,以往陈孑然默不吭声受着,心里还能反驳,世上一定有一个爱我的人在等我,等我长大了,一定能找到。可是现在,一句也反驳不能了,梁柔洁说的每句话都成了真。
也不瞧瞧自己什么德行,有人能看得上你?
陈孑然的心已经被她的话刀子戳烂了。
却没有哭。
不被爱的人也不配哭。
因为没有人会心疼。
……
生活总得继续,陈孑然打起精神来,往好的方向看,至少,她考上了大学,即使家里不给她出钱,她也能靠打工攒齐第一年的学费,她没有了爱,可是还有理想,生活的希望还在,不能因此就放弃。
大哭一场之后的第二天,陈孑然去上班,没有什么异样,出门前还能笑着和陈子莹道别。
陈子莹骄傲地想,多亏了自己,把姐姐从顾茕的虎口里拯救出来,看,现在不就恢复了么。
陈孑然的痛苦谁都没说,只能自我消化,她的心里有个洞,漏风,时时刻刻觉得冷,透心凉,以前只有冬天才会手脚冰凉,现在大夏天,手脚也是冷得,没有热乎气了。
她工作的西餐厅是个高级餐厅,小资情调,周五晚上的位子经常预订不上,往往在头一天就被热恋中的情侣或者年轻夫妻定光,陈孑然染上了一个坏毛病,她不用服务客人的时候时常站在角落里,偷偷观察那些一看就感情极好的情侣,看他们是怎么相处的。
陈孑然把她和顾茕分手的罪因全归咎于自己,必然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好,顾茕才会厌弃她,所以她得仔细观察别的情侣怎么相处,看看自己哪里做错了。
“吃饭还盯着手机看,你眼里只有手机,哪还有我啊?”一位年轻的女生不满自己的约会对象吃饭途中玩手机,一把把他手机扯了过来,放在自己手边,噘着嘴傲娇地说:“手机比我还好看么?咱俩约会呢,能不能认真一点?”
对面的男生好脾气地笑,低声解释:“工作上的事,老板找我,我总不能不理吧?你前段时间不是说手机坏了么?我这个月争取多拿点奖金,给你换一个,换个最新款的!”
“谁稀罕你的最新款手机,我要你约会的时候认真陪我,听到了么?”女孩虽然还噘着嘴抱怨,可话里的语气一听就能听出来,含着诉不尽的喜悦。
她身上的自信浑然天成,丝毫不会担心自己的小小脾气就让男朋友不再爱她了。
于是陈孑然想,自己和顾茕在一起,的确没有自信,谁会喜欢一个懦弱的家伙呢?
又有一桌新婚的夫妻,今天是他们结婚一周年的纪念日,丈夫提前交代了服务生,替他藏起一枚光华闪耀的戒指,等正餐结束,上甜点的时候,藏在奶油蛋糕里端上来。
看起来已经有几分成熟的女士切开蛋糕露出那枚戒指后惊喜不已,当着众人的面,扯着男士的领带,就来了一个深=吻,四周桌的客人也欢呼鼓掌像他们表示祝贺,二人态度大方自然,毫不因为自己的亲密举动而有半分扭捏。
陈孑然又想,换做自己,肯定不敢这样主动,哪怕顾茕给她送花,她心里高兴极了,也不会主动捧着她的脸亲她,只会顺从地站在原地傻等着,等她过来亲自己。
自信、主动,这样外向热烈的品质招人喜欢,可是陈孑然学不会。
她的性格已定,扭转不过来了。
譬如让她主动亲=吻顾茕,陈孑然会不安地想,万一顾茕不想让她亲可怎么办?她从来都是考虑别人的感受为先,至于自己的想法,始终往后放。
所以注定只能一个人默默咽下所有苦果。
只是看到那枚璀璨的戒指时,陈孑然想起来,自己买的那粒玉珠,本想送给顾茕的,可是还没来得及送就分手了,至今还放在她的书包里。
那就送给她吧,只当是最后一次正式的告别,好聚好散。
陈孑然买这枚珠子时想的是顾茕一天24小时戴在身上,就会一天24小时想起送珠子的人,现在已经不敢有这种奢望了,她只想了却了自己和顾茕的最后一点牵绊,那珠子顾茕戴也好,随便扔在什么地方蒙灰也好,只要不留在陈孑然这里就行,她看见珠子就会想起顾茕来。
陈孑然不想那么频繁地想起顾茕了,她想把她埋在心底,向前看,攒钱上大学、好好生活。
也许以后释然了想起来,也能会心一笑,毕竟她是这个世界上第一个喜欢过陈孑然的人。
到了下一个休息日,父母都不在家,陈子莹也不知上哪去了——她交际广泛,高考后的应酬也比陈孑然多得多。
陈孑然换了自己最体面的一身衣服,在镜子前面整理得干净利落,一个褶儿也没有,兜里揣着那个没有掌心大的四方形首饰盒,出门,拦了一辆出租车。
没有再骑她那辆破自行车,因为太阳底下会流汗,散发出顾茕不喜欢的味道,最后一次和顾茕告别,陈孑然想留在她心里一个最好的形象,不想以后回想起来时,在顾茕面前总是落魄的。
顾茕会不会不肯收?在出租车的副驾驶上,陈孑然忐忑地咬着唇,自己这样算怎么回事呢?分手了还想在人家那里留下点羁绊,顾茕会怎么看她?会不会觉得她很不知羞耻?
不知羞耻就不知羞耻吧,能把东西送到就行,最后一次了,陈孑然也想任性一回。
出租车停在了顾茕小区门口的马路边上,陈孑然付了钱推门下车,司机师傅在身后喊了一声:“小姑娘,要不要等你出来啊?反正你也得原路回去,就当再多照顾我一单生意了。”
“不……”陈孑然想说不用了。
出租车花费太高,陈孑然心疼,可是想了想,还是点点头:“我大概十分钟就能出来,那就麻烦您了师傅。”
“好嘞!”师傅多拉一趟活,喜笑颜开。
陈孑然想学会对自己好一点。从顾茕那里出来,肯定又是一场难过,这里离陈家又那么远,走回去得个把小时,就奢侈一次吧。以后也没有谁会对她好了,她要再糟践自己,还能指望谁?只能指望自己,自己对自己好。
陈孑然一边想一边往顾茕住的单元楼走,绕过葱葱郁郁的花园,再拐个弯就到了。顾茕住的单元楼在小区的最里面,曲径幽深,有一颗茂盛的大树挡着,得绕过大树才能看到单元楼的门。
刚走到大树后面,没来得及绕过去,陈孑然看到前方的景象,突然顿住了脚步,瞳孔一缩,心也跟着缩紧。
她看到了什么?顾茕站在楼门口,怀里抱着一个人,那人穿的衣服陈孑然认得,就是陈子莹今早穿出去的那一件!
陈孑然当场五雷轰顶,烈日下掉进了冰窖里,动都不能动了。
顾茕和陈子莹为什么会抱在一起?她们在一起了么?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陈孑然手插在兜里,攥着那枚还没送出去的小方盒,太过用力,盒子被她攥得变了形,她摇摇欲坠,后退了好几步,脑海里的一些东西呼之欲出,却又迷雾缭绕,辨不清楚。
陈孑然的心里一团乱麻,她想上前问问顾茕和陈子莹什么时候在一起的,又流着冷汗想,不能上去,这样冒然过去,陈子莹和顾茕两个人都会难堪的。
一定……一定是自己误会了……
陈孑然混乱地转身,掉头就走,就像身后有豺狼虎豹在撵着她,让她的脚步一刻也不敢停歇。
陈孑然一路跑出小区,拉开出租车副驾驶的门,司机师傅百无聊赖,看到她上车,笑了一下,“姑娘,这么快就办完事啦?不是说十分钟么?”
“快开车……”陈孑然的心里兵荒马乱,红着眼珠子厉声喊:“快开车!快开车——”
“好……好好好……”司机师傅被吓了一跳,忙点着发动机,慌不迭冲了出去。
是我看错了,顾茕和陈子莹怎么会在一起呢?陈孑然捂着脑袋痛苦地想,不会的,她们不会在一起的,妹妹对顾茕有偏见,顾茕也从没说过自己喜欢陈子莹。
没有说过,可是表现出来过。
陈孑然想起来初识时,顾茕对陈子莹的殷勤,不论陈子莹怎么对她冷面,她始终是笑脸相迎的,要是不喜欢,谁会愿意拿热脸贴别人的冷屁=股?
陈孑然的心直直地坠下去。
越想心越沉,最后直接坠落山崖,摔了个稀巴烂。
她的喉咙被恐惧扼住了,内心升起一个可怕的猜想。
会不会……顾茕一直喜欢的都是陈子莹?
她会不会因为陈子莹才来接近自己的?
就像当年初中时期的那个同桌一样?
“不会的……不会的!”陈孑然神经质地自言自语呢喃,心里的感觉却越来越明晰,嘴上越说不会,心里越有个声音,强硬地逼着她承认:就是这么一回事。
陈孑然的一颗心结成了冰,凉透了,坐在副驾驶上发呆,司机想搭讪几句活跃气氛,可她就像个布娃娃一样靠在车椅上,连眼皮都没动一下。
司机也就不说话了。
外面青天白日,太阳快把人烤融化了。
车里空调开得太低,让陈孑然冷得发抖。
“姑娘,你这是遇到什么烦心事了?年轻人想开点,哪有什么么过不去的……”
那个“坎儿”音,司机没能发出来。
他突然瞳孔收缩,猛打方向盘的同时一脚踩住了刹车!
可是已经太迟了,对面一辆逆行的高级轿车就像离弦的箭一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他们直直撞了过来!
砰——
空旷的马路上一声震天动地的爆炸!巨响吸引了马路两边门面里的人都出来围观!
两辆车剧烈的撞在一起!高级轿车已经侧翻,压在了变形的出租车上!
时间太短,所有人都始料未及。
陈孑然在副驾驶上心灰意冷地发呆,等她有了意识时,眼前一暗,安全气囊重重地撞在脸上,耳边轰隆一声巨响,挡风玻璃四分五裂,陈孑然的骨骼受到了强烈的积压,好像已经碎了,她的眼前一片血红,挡风玻璃扎进了她脸上的皮肉里,从左边额角到右边下颚,一道巨大的流血不止的口子。
陈孑然两眼一黑,失去了意识,手插在兜里,握紧了那枚已经变形的首饰盒,里面有一颗雪白通透的、没能送出去的漂亮白玉珠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