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窗外下着倾盆大雨,陈孑然窝在顾茕怀里,跟她说了好多话。
很少说过去,说的大多都是自己对未来的展望。
比如她喜欢古文诗词,所以以后想当一个语文老师,教小朋友们领会寥寥几句诗中包含的万里山河,比如她以后如果遇到一个真心喜欢的人,结婚了,一定只生一个孩子,不管男女都只生一个。
顾茕问她为什么要说如果,陈孑然虽然在笑,眼里却很伤心,“我这样的人,估计也没什么人会喜欢,能遇到一个,已经是求不来的幸运了,遇不到才正常。”
她这样自贱的态度,听得顾茕心里难受,反驳道:“你这样的人?你是什么样的人?你这么上进,性格又这么好,多少人抢着要,还怕没人喜欢么?”
这一秒顾茕脱口而出的心里话,陈孑然只当她在安慰自己,两人心里都悲切,陈孑然更是一言不发,顾茕只好转了话题,强打起笑意又问她:“你不是喜欢小孩么?干嘛只想生一个,怕痛啊?”
陈孑然心情略好了些,脸上转喜,笑容柔柔软软,看得人心酸,“一个就够了。”
“一个……我就能把自己所有的爱都给他。”
人心都是偏的,做父母的的再怎么努力,也不可能一碗水端平,有时候是因为其中一个孩子生就体弱,所以就多上心,有时候是因为两个孩子中的一个恰好性格讨喜,所以难免娇惯。被偏心的那个不觉得什么,可是被忽视的那个呢?会不会总在心里怀疑自己,为什么爸爸妈妈不喜欢我呢?是不是因为我不够优秀,不够可爱,所以爸爸妈妈不喜欢?于是就更乖,更努力,更听话。
可是父母的心就一颗,已经分给最疼爱的那个一大半了,剩下来能漏给乖巧听话的又有多少呢?何况越乖越懂事,父母更放心,也就更容易忽视他。
生下来却不被爱的孩子太可怜了,陈孑然一想,心里就受不了,很想为那个不被爱的孩子大哭一场。
屋外电闪雷鸣,陈孑然的小床靠近阳台,雨点打在玻璃上的声音很吵,她那张一米宽的单人床又小,她很怕顾茕夜里睡不好,使劲把自己往床边缩,身子挨着床沿,稍微动一动就要掉下去,顾茕在深夜里盯着她的背看了几秒,长臂一捞,把她直接带进自己的怀里。
陈孑然后心抵着顾茕胸口,柔软的触感让她肩膀一僵,尴尬得不敢动。
她一颗心比屋外的狂风骤雨还要激烈,咚咚地在胸腔上敲,敲得她喘不过气来,抓着前襟,脑门直冒汗。
这样陌生的情绪让陈孑然害怕,心里像揣着一窝小兔子,跳得快极了,让人难受,只得闭着眼睛默念,快睡觉快睡觉,越努力越睡不着,偏这时顾茕又在她耳根子边上轻轻问了一句:“是不是不舒服?怎么心跳这么快?”
呼吸的热度全撒在陈孑然的后脖颈子上,激起一小片泛红的鸡皮疙瘩,陈孑然话音都打颤了,“没……没有……”
谁想顾茕又把手背探过来试她额头上的温度,细腻的触感直接让陈孑然一秒屏住了呼吸。
陈孑然心慌,连顾茕的眼睛也不敢看,恨不得真病一场不可。
一晚上睡得安稳又不安稳,陈孑然做了好多梦,醒来后脸异样地红,顾茕差点以为她发烧了,试她温度,却又一点也不烫,追问陈孑然是否身体不适,陈孑然闪烁其辞,目光躲避,之后一连几天都心不在焉,时常避着顾茕。
陈孑然不知自己怎么了,从那晚之后,看到顾茕,总是不自觉地心跳飞快,又老想看她,越看越觉得她好看,可是顾茕无意间靠近,又让陈孑然害怕,忍不住避开她。
也许是把自己藏在心中的小秘密全都说给了顾茕听,所以便不由自主地想和她亲近,连上课都想偷看她,偶尔顾茕来问她借笔记,两人手不小心碰到一块,陈孑然都觉得被她碰的那里又烧又烫,叫人心里七上八下,偏顾茕心大不察觉,时常与陈孑然勾肩搭背,扯着她的脸颊做鬼脸。
因为交了心,顾茕也知道了陈孑然心里的苦,从前对她的好里十分掺了八分假,现在完全反过来,真心有八分,还存了两分想要借着陈孑然亲近陈子莹的私心,时常给陈孑然带些好东西,不出所料陈孑然都不要,她是个死犟的性子,顾茕劝不动她,慢慢也不带了,她又不愿见陈孑然整天吃从家里带的破饭,拉她出去吃,可陈孑然抱着自己的冷饭盒,说什么也不去。
顾茕气急,破口怒道:“你就宁愿吃这些猪都不吃的玩意儿也不愿和我一起吃饭?”
陈孑然听得脸煞白,捏着筷子的手指关节都白了,嘴里还嚼着饭,抬头看她,一动不动。
顾茕自知失言,又在气头上,拉不下脸来和她说对不起,扭头就走。
陈孑然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等顾茕走远了,拿起筷子哆哆嗦嗦地挑着冷饭往嘴里送,机械地嚼着,吃出一股咸味,抬手摸了摸,才发现眼泪已经留了满脸。
陈孑然抬起袖子胡乱擦了把脸,吸着鼻子说:“吃……吃饭。”
“别哭了。”
还是和着眼泪囫囵吞完了自己的午饭。
之后再看顾茕,对她莫名产生的羞怯躁动就像结了冰的湖面一样冷冻起来,她心里知道,顾茕是看不起她的。虽然做了朋友,对她很好,可那更多的是出于同情,做人不能那么无耻,用别人的怜悯要挟什么。
后来顾茕那些随意亲昵的搂抱,陈孑然就算避不开,也不像从前那样,心里欢喜地偷偷回应,反而顾茕心无芥蒂地搭她的肩,她只觉得羞耻不堪,从前的窃喜,半点也没有了。
顾茕只觉得陈孑然好像哪里变了,仔细想想,又看不出来哪里有变,再说上次吼她,那事,事后已经跟她道过歉,她也表示没关系,顾茕只当事情就这么过去了,不疑有他。
时间在陈孑然的独自纠结中悄然走过,12月中旬,西朝市迎来了入冬的第一场雪,商店里圣诞节的窗花已经贴了起来,节日气氛越来越浓,陈孑然和陈子莹两姊妹的生日也将近了。
陈孑然一到下雪天就有生冻疮的毛病,顾茕给她带了好多治冻疮的药,都不见效,十个手指红肿得发亮,皮都要撑破似的,又痒又痛,顾茕心急,总劝她别碰冷水了,陈孑然笑笑,也没当回事。
洗衣服洗碗,还有擦地,哪能有不碰冷水的时候?又不是第一年生冻疮,捱一捱,捱到明年开春就好了。
“就这么捱着?”顾茕不忿,心里隐隐疼起来,“你不难受么?”
陈孑然笑道,“没事。”
哪年不是这么过来的。
今年的圣诞节很特殊,是陈孑然和妹妹的18岁生日。
妹妹要参加舞蹈大赛的初赛,早两天就有父母陪着一起去别的市了,家里就剩下陈孑然一个人,虽然孤单,也很自在。
他们要去一个星期,父亲临走前偷偷塞给陈孑然100块钱,让她有什么事就给他打电话,陈孑然没舍得花,一个人吃得也简单,清水挂面,再下两根青菜,填饱肚子就行。
12月25号是周三,本来要上晚修的,只因圣诞节,同学们的心已经飞了,学校也大方的批准晚上不用上晚修,同学们欢呼雀跃地放学,顾茕和陈孑然说自己有事,也提前离开了,只剩陈孑然一个人,骑着她那辆破自行车,顶着一路北风回家,风刮在脸上像刀割,还不是最难受的,更难受的是冷风灌进耳朵里,脑仁中间疼得要炸开似的,使劲捶太阳穴都不管用,而比风吹脑袋更难受的,是拧开家门后,屋子里漆黑的一片。
陈孑然放下书包,把自己摔在沙发里,抱着头,身上难受,心里也不舒服,没有胃口,只想在今天偷懒一回,不做饭了。
往年还能有一块妹妹的蛋糕吃,今年连这一块蛋糕也没有了,陈孑然不知道这是不是就是长大,只想到长大后就该是这样的,一个人生活,每天回到家里只能面对黑灯瞎火,凑合着瞎吃,凑合着瞎过。
她抱紧了身下的靠枕,把脸埋在里面,不让眼泪流得太过明显,咬着牙想,如果……如果有个人陪陪我就好了……
好像心有灵犀一般,刚动了这个念头,顾茕就在外头敲响了陈家的门,“孑然,是我,开门。”
陈孑然浑身一紧,心里就像被人照进来一束光,几乎是从沙发上跳起来冲到玄关处的,胡乱按开客厅的灯,瞬间大亮,为顾茕开门时,嘴角都快咧到耳后根去,眼睛发亮,音调也扬了起来,“顾茕?你怎么来了?”
“上次答应过你,等你生日的时候,给你送一个最美味的生日蛋糕。”顾茕被她的笑容感染,笑得暖洋洋的,抬起自己手里提的包装精美的蛋糕盒子,在她眼前一晃,“我来兑现诺言了。”
于是陈孑然十八岁生日这天,终于有了第一个只属于她自己的生日蛋糕。
就像梦一样,陈孑然都傻了,目光直勾勾地追着顾茕手上精美的盒子,那么漂亮,用粉色的丝带系出精致的蝴蝶结,像艺术品一样,她眼睁睁看着顾茕解开丝带,打开盒子,点上生日蜡烛。
实实在在的18根蜡烛,一根一根插在蛋糕上,用心避开了一行字,那行字是“祝陈孑然十八岁生日快乐!”。
这回蛋糕上的名字终于不是陈子莹,而是陈孑然。
那是属于陈孑然的蛋糕。
陈孑然看得心口直哆嗦,眼眶热热的,泪水模糊了眼帘,直到再也看不见前方,顾茕关了灯,蛋糕上的烛火就像星星一样一闪一闪,陈孑然看到顾茕隔着烛火朝她招手,“孑然,快来许愿。”
陈孑然眼泪终于抑制不住地滚落下来。
她蹲在自己的生日蛋糕面前,双手握在胸前,虔诚地闭上眼睛,人生中的第一个独一无二属于自己的生日蛋糕,却什么愿望也没有许,心里默念的全是谢谢。
陈孑然是个知足的人,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不敢贪心再要什么其他,除了感谢就是感谢,感谢顾茕对她这么好,哪怕只是同情和怜悯,也值得她感谢一辈子了。
她紧闭的双眼不停地流泪,沾湿了睫毛,顾茕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从对面坐到了她身边,包着她的手,柔声说:“别哭。”
“以后你的每个生日,我都陪你一起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