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德斯医生打算在神田-梅里埃岛和船长一行道别。那是神田海上的双子岛,荷兰皇家轮船公司的船舶经常在那儿停靠。医生想,大概过不了多久,便能驶来一艘开往合他心意的地方的船。先前的狂风将他们吹离了航向,接下来的二十四小时里,帆船又因为无风而无法航行,直到第六天清早才刮起了一点儿风,虽然不强,但刚好能鼓起船帆。没过多久,他们便能看到梅里埃岛火山了。镇子在神田岛上。九点钟的时候他们已靠近海港入口了,从航海指南上看,要在这个海港泊船并不容易。梅里埃是一座高耸的锥形山,山上覆盖着茂密的丛林,山顶都几乎被盖住了。一缕形状酷似巨大伞松的浓烟从火山口升了上来。两岛之间的海峡很窄,据说还有来势汹汹的潮流。海峡的某些地方非常狭窄,只有半条缆绳宽,还有很多浅滩,上面只汪着薄薄一层水。不过尼克尔斯船长可是一等一的水手,他自己也很清楚这一点,所以一旦有炫一把船技的机会,他是绝不会放过的。他穿着艳丽的条纹睡衣,顶着一顶软塌塌的遮阳帽,一个礼拜未刮的白胡子堆在脸上,看上去又脏又臭,非常邋遢。然而正是这个衣冠不整的尼克尔斯,有板有眼地驾着“芬顿号”驶进了海港。
小镇渐渐映入眼帘。“看起来不坏。”船长说。
沿岸散落着一些货栈和用架子支起来的,顶上盖着茅草的地方民居。浑身赤裸的孩子们在清澈的水中嬉戏着。一个戴着宽檐帽的中国人正坐在独木舟里钓着鱼。海港一点儿也不拥挤,只泊了两艘平底帆船,三四艘大的三角帆船,一艘摩托艇,还有一艘废弃了的纵帆船。镇子外面是一座山丘,顶上竖着一根旗杆,上面软绵绵地飘着一面荷兰国旗。
“不知道这里有没有旅馆。”医生小声嘀咕道。
尼克尔斯船长掌着舵,医生站在他的旁边,弗瑞德站在船长的另一边。
“肯定有的。以前这儿可是个繁华的地方,是香料等贸易的中心,盛产肉豆蔻。我没来过这儿,听说还有大理石宫殿,不过也不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港口有两个伸入海中的码头,一个干净又整洁,另一个是木头做的,已经被腐蚀得摇摇欲坠了,褪色也很严重,非常有必要刷一层新漆。木制的码头要比另一个短一些。
“我猜长的那个是荷兰公司修的。”船长说,“我们用另一个。”
他们靠了岸,哗啦哗啦地把主帆降了下来,然后捆了起来。
“好了,大夫,你到了,行李什么的都准备好了吗?”
“你们不一起上岸吗?”
“弗瑞德,你觉得怎样?”
“当然了,再待在船上我就要发疯了。而且得再弄一艘救生筏。”
“还有船首三角帆。我去整理整理,随后就来。”
船长走下了客舱。没过多久他就追上了弗瑞德和桑德斯医生,整理仪容对他来说是很简单的事情,只要脱下睡裤,套上一条卡其色的裤子,贴身穿件卡其色的外套,赤脚伸进网球鞋里就行了。他们摇摇晃晃地爬上了码头,顺着它向前走去。周围一个人也没有。不一会儿他们便走到了埠头,犹豫了一会儿后选择了一条看上去像主街道的路。四周什么都没有,非常安静。他们一边并肩在路中央走着,一边环顾着四周。在船上待了那么久后,能散散步舒展下身体是非常愉悦的。而当双脚踩在坚实的土地上时,内心涌出的安全感也抚平了前几日紧张的神经。马路两边各种多立克式和科林斯式的柱子撑起了平房那向外伸着的,又高又尖的茅草屋顶,形成了一道道宽阔的游廊。这些建筑透露出一种古老的富庶的气息,然而墙上的石灰粉已经变得斑斑驳驳,一派陈旧的模样。房屋门前的小花园杂草丛生,散发出阵阵恶臭。他们去了几家店铺,出售的货物都是一样的,无非是些棉布、马来群岛土人穿的围裙,以及罐头食品。街上死气沉沉,有的店里甚至都没有店员,就好像没打算有客人光顾一样。零星有几个路人走过,不是马来人就是中国人,他们步履很轻,就像是怕惊扰了山林女神一样。空气中时不时飘来一股肉豆蔻的香味,直钻鼻腔。桑德斯医生拦下了一名路过的中国人,询问他旅馆怎么走。那个中国人告诉他们一直往前便是了。过了一会儿他们就来到了旅馆门口,进门后却发现里面一个人也没有。他们就着游廊里的桌子坐了下来,用拳头敲了几下桌面,随后一个穿着土著围裙的妇女便走了出来。她看着他们,然而当桑德斯医生和她说话时,她却又走开了。这时出来了一名混血儿,穿着白色的单排扣立领外套,领口扣得严严实实。医生问他是否还有空余的房间,他一脸茫然,随即医生又用中文问了一遍,他却用荷兰语做了答。见医生摇了摇头,他微微一笑,好像在说请诸位稍等片刻,随即走下了台阶,去了街对面。
“我猜是去接什么人。”船长说,“他们居然不说英语,真是太稀奇了。我算是明白为什么这个地方需要开化了。”
几分钟后,混血儿带着一名白人走了过来。当混血儿将医生一行指给他看时,他的眼中充满了好奇。然后他走上了台阶,礼貌地摘下遮阳帽,行了个礼。
“早上好,先生们。”他说,“有什么需要我帮忙吗?范吕克听不懂你们的话。”
他的英语说得很标准,但却带着外国口音。他很年轻,二十多岁,很高,至少有六英尺三英寸,肩膀宽阔,孔武有力,不过身形很笨拙,以至于虽然看上去力大无穷,但仍掩饰不了笨拙的本质。他穿着干净又整洁的帆布裤子,每粒扣子都扣上的紧身上衣口袋里别着一支钢笔。
“我们刚进港,船就泊在岸边。”医生说,“请问在下一班汽船来之前,这儿有空余的房间吗?”
“当然有。这儿没什么游客。”
他转向混血儿,流利地转达了医生的要求。他们二人简单说了几句后,他又用英语向医生说道:
“他会为你准备一间很不错的房,包膳食,合下来八块钱一天。经理去巴达维亚了,现在旅馆是范吕克在打理,他会让您感到宾至如归的。”
“喝一杯怎么样?”船长说,“来点儿啤酒吧。”
“你也一起来点儿吗?”医生礼貌地问到。
“非常感谢。”
年轻人坐了下来,摘下了遮阳帽。他的脸又宽又平,鼻子也是扁塌塌的,颧骨倒是很高,眼睛很小,乌溜溜的。他皮肤灰黄而光洁,双颊并不红润。他长着一头漆黑的头发,剪得很短。他的眼神温和而又友善。他的相貌可是一点儿都不好看,不过一看便知道是个好人,让人不得不喜欢。
“荷兰人?”船长问。
“不是,我是丹麦人,我叫埃里克·克里斯汀森,是一家丹麦公司的常驻代表。”
“在这儿很久了?”
“四年了。”
“我的上帝啊!”弗瑞德·布莱克吃惊地大声说道。
埃里克·克里斯汀森哈哈笑了起来,简单得像个孩子,眼神中充满了和善。
“这儿很好,是东方最浪漫的地方了。他们本来想把我调走的,但我坚持要留下来。”
这时一个男孩拿来了瓶装啤酒,这个身形高大的丹麦人举起了自己的酒杯,说道:
“先生们,祝你们健康!”
桑德斯医生觉得很奇怪,为什么眼前的这个陌生人竟然如此吸引自己的眼球。倒不是因为他的热诚,因为在东方,热情是非常普遍的品质。医生隐隐感到,这个丹麦人身上藏着某种讨人喜欢的个性。
“这儿看上去很萧条啊。”尼克尔斯船长说。
“辉煌早已不再。靠回忆为生,这便是这座岛的特色。在以前这儿可常常被挤得水泄不通,海港里泊满了船,根本没有空余的位置,新到的船只只能在港外候着,等到有船离开腾出了泊船位后再进港。真希望你们能多待几天,我可以好好地带你们四处逛逛。这儿很迷人,隐藏在遥远的大海深处有一座不为人知的小岛。”
医生竖起耳朵听着,埃里克的话像是从哪里引用来的,但医生一时又无法想起到底出自哪里。
“这是哪里的句子?”
“刚才的?布朗宁的《皮帕走过了》。”
“你竟然看过这个?”
“我看过很多书,你也知道,我有的是时间。我最喜欢英文诗歌,还有莎士比亚。”他温柔亲切地看了弗瑞德一眼,宽大的嘴巴上挂起了一起笑容,紧接着便背诵了起来:
一个像印度人一样糊涂的人,
会把一颗比他整个部落所有财产更贵重的珍珠随手抛弃;
一个不惯于流妇人之泪的人,
可是当他被情感征服的时候,
也会像涌流着胶液的阿拉伯胶树一样两眼泛滥。
埃里克念诵着,带着浓重的外国口音,听起来非常奇怪又生硬,就好像卡在了喉咙里一样。不过更让人匪夷所思的是,这个年轻的丹麦人竟然对着尼克尔斯船长那样诡诈的无赖和弗瑞德·布莱克那样木讷的家伙朗诵起莎士比亚的剧本来。看着这样的画面,桑德斯医生隐隐觉得好笑。船长朝他使了个眼色,明明白白是在表示,这人真是个怪人。而弗瑞德·布莱克脸上染上了一团红晕,看起来羞涩极了。丹麦人并未意识到这一点,他迫不及待地继续说道:
“以前香料贸易昌盛的时候,荷兰商人可是富得流油,钱多得都不知道该怎么花。没货可运的时候,他们就运回来一些大理石盖房子。要是你们不赶时间的话,我带你们逛逛我家,那是某位种植园主留下来的。冬天的时候,他们有时会运一船冰块回来,很稀奇吧?这是他们最终极的奢侈。想想看,从荷兰不远万里运一船冰块到这儿来,路上怎么也得花六个月。他们都有自己的马车,晚上天气凉爽,他们便坐着马车沿着海岸到街区一圈又一圈地溜达。真的,应该把这些故事都记录下来,这简直就是荷兰版的《天方夜谭》。你们上岛的时候看到那个葡萄牙要塞了吗,我下午就带你们去那儿。要是还有什么要我帮忙的,一定要告诉我,我乐意之至。”
“我得去拿行李,”医生说,“这两位先生非常好心地载了我一程,我非常过意不去,所以不想再打扰他们了。”
埃里克·克里斯汀森赞许地看着船长和弗瑞德,说道:“所以我喜欢东方,每个人都那么友好,什么都愿意帮忙,一点儿也不觉得麻烦。你都没法想象那些素不相识的陌生人给了我怎样的帮助。”
随后四人一道起身,准备离开。丹麦人告诉混血儿,桑德斯医生一会儿便带着行李和随从回来。
“你们应该在这儿吃午饭。今天是reistafel日,他们做得非常好吃,我一会儿还会过来。”
“你们俩还是和我一起吃午饭吧。”医生说。
“reistafel对我来说就是死刑。”尼克尔斯船长说,“不过我不介意坐在一旁看你们吃。”
埃里克·克里斯汀森神情严肃地与其他三人握了握手。
“很高兴能遇见你们。这儿不常有陌生人来,而对我来说,能遇到英国绅士实在是太好了。”
他们在台阶底下相互道别,埃里克对着船长一行礼貌地鞠了一躬。
“非常伶俐的小伙子,”他们走了一会儿后船长说,“立马就能看出我们是绅士。”
桑德斯医生看了他一眼,神情淡然,丝毫没有讽刺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