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抬起头,发出了“咦”的一声。并没有船泊岸,却不知从哪儿冒出了两个白人,沿着满是尘土的马路缓步向这边走来。他们懒散地走着,一会东瞅瞅,一会西瞅瞅,就好像是第一次上岛一样。那两个男子穿着破旧的裤子和汗衫,遮阳帽也脏兮兮的,看到医生坐在那儿,就朝他走了过来。
其中一个人问道:“这儿是程金的店吗?”
“是的。”
“他在吗?”
“不在,他身体有些不适。”
“那还真不走运。进来喝杯啤酒没问题吧?”
“当然。”
说话的男人转向身旁的同伴,说道:“进来吧。”随即两人一道进了店门。
“你们喝什么?”医生问道。
“我要一瓶啤酒。”
“我也一样。”另一个人说道。医生要了两瓶啤酒,那伙计很快就拿来了,还顺带为新到的客人添了两把椅子。
两个男人中,一个是中年人,脸色灰黄,满是皱纹,一头白发,上唇留了一小撮胡子,中等身高,瘦瘦的,说话的时候露出一口丑极了的蛀牙。他的眼睛很小,眸色也浅,眼神狡猾又不屑,双眼之间相隔得略微有些近,使得他看上去一副狐狸相。不过他的谈吐举止倒也挺讨巧。
“你们这是从哪儿来?”医生问道。
“从星期四岛来,我们有一艘小帆船。”
“那还真是条很不错的航线。天气很好吧?”
“好得不能再好了,和风徐徐,海面平静极了,没什么值得一提的惊涛骇浪。我叫尼克尔斯,别人叫我尼克尔斯船长,也许你听说过我。”
“还真没什么印象。”
“我在这带海上漂了三十年,走遍了群岛的每一个角落,这一带我非常熟悉。程金认识我,我们有二十年的交情了。”
“我刚来这儿不久。”医生说。
尼克尔斯船长扫了医生一眼,神情诚恳,一脸坦荡,然而这一瞥,却让人嗅到了一丝怀疑的气息。
“你的脸很熟悉,”船长说,“我肯定在哪儿见过你。”
桑德斯医生微微笑了笑,却并未透露自己的任何信息。尼克尔斯眯起眼睛,努力回忆着到底是在哪里遇到过眼前这个小个子男人。船长仔细地端详着医生的脸。桑德斯医生个子矮小,只有五尺六寸多,很瘦,但却挺着大大的啤酒肚。他的手很柔软,胖乎乎的,但却很小,手指自下而上逐渐变得纤细。如果他自负,那么他对于自己这双手的好感,大概不止一点点,因为它们至今仍保留着受过良好教育的优雅痕迹。他的相貌丑陋,鼻子短扁上翘,嘴巴很大;他常常咧开嘴大笑,每当这时,便能看到他那硕大发黄、参差不齐的牙齿。灰色的浓密的眉毛下面,是一双绿色的眼睛,闪烁着有趣而聪慧的光芒。他的胡子并未刮得十分干净,皮肤上也有疤痕;他脸色潮红,颧骨处还泛着紫色的红晕,这是心脏长期感染的病兆。他年轻时头发一定又密又黑又粗糙,然而如今已几近全白,顶上也秃得只剩下几根稀疏的头发。不过他的丑陋一点儿也不讨人厌,相反还很有魅力。他一笑起来,眼周的皮肤便缩了起来,折成一道道皱纹,让他的脸看起来有活力极了,而他的表情也充满了一种极端的但又并非坏心肠的恶意。也许会有人把他当做一个丑角,但绝非是因为他相貌丑陋,而是因为他眼神中透露出的机灵——他的智慧是很显而易见的事情。然而即便他总是表现得很愉快,为人又聪明,喜欢开玩笑,常常会被自己和他人的笑话逗乐,但是仍旧让人觉得,他似乎总是有所防备,即便是放声大笑时,他也从未真正放开自己。不管他多直爽,举止多热诚,你总会感到他正在观察着自己,因而不会让自己被他表面的直白所蒙蔽,那双充满愉悦、流露着笑意的眼睛,此时正在观察者你,衡量着你,评判着你,然后得出结论。他可不是什么只看表面的人。
医生没有说话,于是尼克尔斯船长竖起拇指指着自己的同伴说道:“这是弗瑞德·布莱克。”
医生点了点头。
“你准备在这儿待很久吗?”船长继续问道。
“我在等荷兰的邮船。”
“往北还是南?”
“北。”
“你说你叫什么来着?”
“我没说过我的名字。敝姓桑德斯。”
“瞧我问的什么问题,看来真是在印度洋漂太久了。”船长说道,脸上带着讨人喜欢的笑容,“不好奇就不会受骗。桑德斯?我问过很多小伙子了,他们都说自己叫桑德斯,不过到底是真名还是别称,那就没有人知道了。我那老朋友程金怎么了,我还想和他聊聊天呢。”
“他得了白内障,看不见了。”
尼克尔斯船长站了起来,伸出了手。
“你是桑德斯医生!我就知道我见过你。我七年前去过福州。”
医生握了握船长伸出的手。
“桑德斯医生的大名无人不知,远东最好的医生,尤其擅长眼科,他就是干这个的。我以前有个朋友,所有人都说他会瞎掉,然后他去找了桑德斯医生,一个月后,居然能像咱们一样好好的。中国佬可相信他了。”尼克尔斯船长对着他的朋友说道。“桑德斯医生,这真是太意外了,我以为你绝不会离开福州的呢。”
“这不是离开了吗。”
“真是太走运了,见到你真是太好了。”船长探身向前,狡猾的眼睛定格在医生身上,他那目光过于炽烈,眼神中仿佛带着威胁,“我的消化不良可是折磨我很久啦。”
“噢!上帝啊!”弗瑞德·布莱克咕哝道。
自打他们坐下来后,这是布莱克说的第一句话,桑德斯医生转过脸看着他。布莱克没精打采地坐着,咬着手指,一副倦怠的样子,看上去脾气并不好。他挺年轻,看起来不到二十岁,高高瘦瘦,却长得很结实,他有一头深棕色的卷发,一双蓝色的大眼睛。他穿着脏兮兮的汗衫,套着粗布工作服,看起来粗鲁无礼。他的表情也不亲切,透露着一种厌恶感。不过他的鼻子倒是很挺拔,嘴唇的形状也很好看。真是个邋里邋遢又不懂规矩的年轻人,医生想。
“别再咬指甲了,弗瑞德。”船长说,“真是够恶心的。”
“先管好你的消化不良吧。”年轻人窃笑着反驳道。
布莱克笑起来的时候,便露出他那瓷白、小巧又形状完美的漂亮牙齿。在那么一张阴郁的脸上,牙齿倒是出乎意料的体面——那牙齿可实在是美得太炫目了,让人忍不住震惊。他那阴沉的笑容也因此看起来非常甜美。
“你就笑吧!你根本就不知道这病让我多难受!”尼克尔斯船长说,“我可是十足的受害者。别跟我说是我自己吃东西不小心作出来的病,我可是什么都试过了,却一点儿都不见好转。就拿这瓶啤酒说,你以为我喝的时候不难受?你很清楚我是难受的。”
“医生在这儿呢,你跟他倒苦水去。”布莱克说。
船长求之不得,于是便开始向桑德斯医生阐述自己的病史。他科学又精确地描述着自己的种种症状,不漏掉任何一个恶心的细节。船长告诉桑德斯医生自己曾经拜访过哪些医生,又尝试过哪些治疗,医生饶有兴趣地静静听着,眉宇间流露出同情,并且时不时地点点头。
“如果说还有人能帮我,那就只有你了,医生。”船长认真地说道,“不用别人向我介绍你有多聪明,我一眼就能看出来。”
“我创造不了奇迹。像你这样的慢性病,别指望有谁能一下子就药到病除。”
“噢,那是当然,不过你能给我开药不是吗,我可是什么都敢试。而且其实,我只是希望你能给我做一个全面的检查,这样行吗?”
“你们在这儿待多久?”
“你想要我们待多久我们就能待多久。”
“不过拿到想要的东西后我们立刻就走。”布莱克说。
桑德斯医生注意到船长和布莱克迅速地交换了眼神。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两人刚才的眼神很奇怪。
“什么东西?”他问。
弗瑞德瞥了医生一眼,原本阴沉的脸上又多了一份愠怒。而从这一瞥中,桑德斯医生看到了怀疑,也许还有害怕,他想。
这时船长说话了:“我们和程金那个老顽固有很多年的交情了。我们这次是要点儿他仓库里的东西,反正即便船上装满了也没什么坏处。”
“你们做贸易?”
“这么说吧,如果能顺道捎点儿货,谁会不干呢,你说是不是?”
“你们都捎些什么货?”
“什么都有。”
尼克尔斯船长友好地笑了笑,露出了发黄的大蛀牙,神情诡诈得怪异,仿佛隐瞒了什么。桑德斯医生猜测,他们也许干的是走私鸦片的勾当。
“你们会去望加锡市吗?”
“有这种可能。”
“那是什么报纸?”弗瑞德·布莱克指着放在桌角的一份报纸突然插嘴问道。
“那是三周前的旧报了,我从来时的船上带下来的。”
“这儿有澳大利亚的报纸吗?”
“没有。”布莱克的问题让医生觉得好笑。
“那这张报纸上有澳大利亚的新闻吗?”
“这是荷兰报纸,我不懂荷兰语。反正这儿的消息要比星期四岛来得慢。”
布莱克皱了皱眉,旁边的船长则轻轻露齿而笑,神情诡诈。
“就没什么英文报纸吗?”布莱克问道。
“偶尔会出现一份不知道谁从哪儿拿来的香港报纸,或者《海峡时报》,不过也是一个月前的了。”
“那这儿就没报纸了?”
“全靠荷兰船捎来的那些。”
“有电报或收音机吗?”
“也没有。”
“要是有人犯了事,想躲过警察,这儿倒是个好去处。”尼克尔斯船长说。
“躲一段时间应该没问题。”医生赞同地说道。
“再来一瓶啤酒吗,医生?”布莱克问道。
“不喝了,我要回招待所去了。你们俩若愿意,晚上可以去我那儿,我可以为你们准备一份晚餐。”医生面向布莱克说道。他之所以这么做,是认为布莱克会冲动地拒绝自己的邀请,然而回答他的却是尼克尔斯船长。
“那太好了,总是在帆船上吃饭,换换环境也好。”
“不过太给你添麻烦了。”布莱克说。
“不麻烦,我们六点左右在这儿见。我们先喝一点儿酒,再去吃饭。”
医生站了起来,点头向船长和布莱克示意,随后便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