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熔断

离开了傅厦的科室,蒋寒回到了车里。

停在太阳下的车里出奇的热,蒋寒没有散热也没有打开冷风,就那么坐了进去。

车内闷热如同蒸笼一般,一瞬间,多年封存的记忆,好像被熔断开了锁链一样,溢了出来。

他好像回到了去首市上大学的那个夏天。

天也是那么热,暑热中带着丝丝清凉。

他以高考市状元的身份被清大录取,一个夏天参加了好几场宣讲,直到临近开学,才被放过。

父亲一直盼望着他考中清大,要亲自送他去学校。

原本母亲也是要送他一起去的,可惜火车票太过紧张,他们只买到了两张卧票。

从老家到首市,坐火车要十二个小时,那趟车在晚上,没有卧票太过难熬。

母亲就没有去成。

天热得厉害,父亲因为从前的车祸事故,有一条是跛的,蒋寒没有像其他学生一样带过多的生活物资,只带了学习的书本和几件四季衣服,就上了火车。

他们买到的两张票,一张上铺,一张中铺。

以父亲的腿脚,他准备着跟下铺的人商量一下,补个差价跟人换过来。

下铺早已有人,是个和父亲年纪相仿的阿姨。

蒋寒跟她一说,她就同意了。

他提出把差价补给阿姨,阿姨也没有收下。

阿姨笑着问他,“是你爸爸送你去上大学吧?跟我一样,我也送我女儿去上学。你不用给我钱了。”

蒋寒很不好意思地道了谢,让父亲留在下铺,自己去了上铺看书。

刚打开书,就听见“咦”的一声。

声音细细轻轻的,他移开书看过去,看到一个穿着白色T恤的女生站在床边。

她眼睛眨着,细密的睫毛忽闪。

有些迷惑地把床铺的序号看了两遍。

蒋寒立刻明白她是谁,刚要坐起来解释,她妈妈就回来了,跟她解释跟人换了床铺。

她说好,轻轻“嗯”了一声。

当时已经接近九点,除了车厢里,外面一片漆黑。

过了吃饭的时间,很多人都回到了自己的床铺上休息。

那阿姨也叫了女儿,“小静,你去中铺睡觉吧。”

上铺的蒋寒拿书的姿势换了换。

女生却说了不,“我下午睡过了,晚上妈妈睡吧。”

阿姨还是让她去睡,她不肯,母女两个相互推了几句。

蒋寒听了出来。

原来她们只买到了一张卧铺票,另一张是站票。

不仅如此,她们的车程更远,前后要二十个小时。

蒋寒突然后悔跟她们换了下铺。

他不禁向下看了过去,女生不肯睡卧铺,坐到了窗户边的座位上,从口袋里拿出了mp3。

“我坐在这听歌赏月。”

火车正驶在平原上,蒋寒的角度看不到月亮,却能看到月光洒下清辉,在北方广袤的平原。

偶尔有一两片水塘,应着洁白而明亮的月光。

仿佛此刻听歌赏月,确实是美差。

那阿姨拗不过女生,去了中铺休息。

到了十点,车厢关了灯。

......

蒋寒半夜醒了过来,准备下床喝点水。

他刚下来,就看到女生仍旧坐在那里,耳朵里塞着耳机,一手托着腮,脑袋转向外面。

眼下已经夜里三点了,她难道就这样坐了半夜?

他喝了两口水,准备返回上铺。

刚走到楼梯前,就有隔壁卧铺厢的人,借他们这边的□□下来。

蒋寒避到了一旁,正好站在了女生对面。

窗外月色如洗,也映进昏暗的车厢里。

蒋寒这才看到她,绒绒的细发下,一双眼睛闭着,原来早已托着腮睡着了。

就在这时,火车原因不明地晃了一下。

好好睡着的女生在这一下里,突然向外侧歪倒了过去。

蒋寒一怔,又在下一秒下意识伸出了手。

女生没有歪倒,手托着脑袋,一并撞进了他的手心里。

落下的一只耳机,有轻飘飘的歌声传出来——

缓缓飘落的枫叶像思念

为何挽回要赶在冬天来之前

爱你穿越时间

两行来自秋末的眼泪......

周董的《枫》,一首被蒋寒单曲循环很多遍的歌。

不知道是不是歌曲带着秋天的意境,蒋寒察觉到了女生靠在他掌心的手背和脑袋,有丝丝的凉意。

那凉意细细的轻轻的,从她手背传到他滚烫的掌心。

蒋寒却好似被烫了一下,立刻把女生还原到了原来的姿势中。

她毫无察觉,继续睡着。

......

蒋寒醒来的时候,父亲和那阿姨坐在下面说话,车窗前的女生不知去了哪里。

蒋寒从上铺下来,这才看见了她。

她在中铺侧身蜷着睡着了,盖的是自带的白色薄毯。

蒋寒轻手轻脚下了床。

父亲递了早饭给他,又问阿姨,“你女儿是什么学校的?”

阿姨笑了起来,“是清大。”

蒋寒顿了一下。

父亲露出惊讶的声音,“我家蒋寒也是清大。你们什么专业?”

“报了法律专业。”

蒋寒喝水的手微停,目光往中铺看了一眼。

她还睡着,丝毫未闻。

父亲说真巧,“和蒋寒是同专业的同学。”

那阿姨也没想到。

父亲很有兴致地跟她攀谈起来。

他这才知道她叫叶静,与他同为法律专业,小县城里的高考状元。

好像是找到了志同道合的交流伙伴,父亲跟叶静妈妈说了许多,还谈及了以后他们的发展。

“......蒋寒以后毕业,我想让他继续读。现在本科生不吃香了,怎么都得读个研。你说是吧?”

“是吧......小静也说要读研的。”

“哦?准备去哪个学校读研?”父亲问。

这一问,叶静妈妈有点懵。

“清大就是最好的学校了,不留在清大读吗?”

这话说出口,蒋寒见父亲的谈兴淡了下来。

“留校读啊?那也不错。”

“那你家小孩去哪读?”

父亲端起水来喝了一口。

“当然是出国读了,他们这一行要想走得高走得远,要出国镶金。”

叶静妈妈听了,叹了口气。

“我家里没什么钱......”

蒋寒目光向叶静看去,她恰在这时揉着眼睛坐了起来。

她四下里看了一眼。

蒋寒坐在她对面空出来的下铺上,被她这一眼看得,莫名就想起了昨晚火车晃动的事情。

但她并没在他脸上停顿,目光扫了过去,问了她妈一声,“妈妈刚才是不是在说话?”

她妈妈说是,瞧了蒋寒一眼,好像是要介绍。

蒋寒坐直了身子。

没想到这时,有个女生突然跑了过来,叽里呱啦说了两句,就把叶静叫走了。

阿姨跟他抱歉的笑笑。

父亲低头看着报纸,低声在他耳边。

“不认识也好,反正她跟你不是一路人”

直到下车前,她才回来。

火车到站,人群散去。

她始终不认识他。

......

*

叶静上班的时候竟然睡着了。

回所里翻东西的杨暖发现了她,惊讶地把她叫醒。

“看你困的,你昨天熬夜了?我看你最近精神都不好,难道天天熬夜?”

她说着,从包里掏了一瓶维生素片出来。

“你要不要补一补?”

叶静每天吃的药够多了。

她说不用,问了一下几点了。

“八点了,别在这儿睡小心感冒,赶紧回家睡觉去吧!”

杨暖戳了她。

叶静起身的时候,眼前晕了一下,差点没站稳。

杨暖抱了她,“我的天,你最近好虚的样子,被掏空还是吸干了?”

“你这都是什么词?”叶静揉了揉额头。

“我没事,走吧。”

两人一起下了楼。

杨暖见她这个样子,准备把她送回家,叶静推辞,她还是把她塞进了车里。

“你和我还客气什么?坐公交好久呢,我送你快一点。”

她说着,绕去另一边驾驶座。

只是过去的时候,目光扫到了什么。

“咦?我怎么好像看见蒋寒的车了?”

叶静一顿,四下看了过去,随后转回了头。

“你看错了,快开车吧。”

杨暖“哦”了一声,启动了车子。

车子一路驶向郊区叶静家,叶静没有让杨暖在中途放她下来。

杨暖一口气将她送到小区楼下。

杨暖离开了。

她没有看到蒋寒的车就停在另一边的车位上。

车里的男人没有下来,只是静默地关闭了所有光源停着,直到楼上的房间亮起来一盏灯光,他才缓慢地发动车子驶离。

......

每个律师每年都要有一定的法律援助案件办理的指标。

蒋寒翌日找了助手秦晓钟,“我今年的法律援助是不是还没做?”

秦晓钟说是,“蒋律现在要做吗?倒是有几个可以选一下。”

他把可选的几个拿给蒋寒看了。

这些案子并不复杂,唯有一个稍显复杂的数十位工人的讨薪案,安排了两位律师来办理。

秦晓钟指了这个案子准备撤掉。

“这个案子已经定了一位律师,可能是因为律师助手不在,需要另外安排,以您的资历就不用看了。”

他说着,刚要把这个案子放去一旁,就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按住了。

“就这个讨薪案了。”蒋寒开口。

秦晓钟愣了一下,眨了眨眼。

他看着上面写着的另一位律师的名字。

“您要给叶律打下手吗?”他还以为蒋律在开玩笑。

话没说完,听见蒋律嗯了一声,淡定而认真地。

“叶律不是法援的高手吗?我给她打下手有什么问题?”

术业有专攻。

这么一说,秦晓钟觉得好像也没问题,他帮蒋寒定了下来。

顺便提醒他,“这个案子还挺急的,您可能这两天就得过去处理。”

蒋寒翻着文档,神色没有任何异常。

“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