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玫瑰

吃了过量的药,叶静不会舒服。

刚回到家她就感觉胃里的反胃感更明显了,她很怀疑自己刚吃下药,下一秒就要吐出来。

叶静给自己烧了一壶热水。

谁还没开,电话铃响了。

是个本市的陌生号码。

号码连着响了三声,叶静接了起来。

一个轻而哑的女声,小心翼翼地问,“你、你好,你是叶静律师吗?是我女儿给我你的名片......”

*

小女孩的家就在距离宴会酒店后门不远的弄堂里。

老式弄堂改造的错综复杂,狭窄的地方挤满了蜗居在此的人。

人一多,气味便不可控起来。

叶静捂住口鼻,按下一阵一阵不消停的反胃感,敲响了女孩家的门。

开门的就是昨晚找来的小女孩。

她叫小娜,还有个四岁的妹妹小琳。

而她们的母亲是个年纪不大的外地女人,操着一口西北口音的普通话,名叫尤晓璇。

尤晓璇给叶静到了茶,叶静仔细看了看她身上,并没有明显的伤。

但看她说话时的小心翼翼的态度,看她穿戴的衣服,和悲苦的脸,确实不是生活在幸福婚姻里的女人。

起初,尤晓璇还有些不好意思开口。

叶静见过很多这样的女人,在家庭里自甘忍受了太久,说出来怕别人笑话她,更害怕得不到实际有效的帮助,反而让事情更糟糕。

叶静喝了口水放下杯子,看住了尤晓璇的眼睛。

“您放心,我在这方面很有经验。”

她甚至都不需要说明,尤晓璇四散的瞳光就凝了起来。

她双手攥了起来,问叶静,“律师,你真能帮我离婚吗?”

叶静很有耐心,“你得先把情况跟我说清楚,我看怎么帮你最好。”

尤晓璇一时没开口不知道在想什么。

叶静直接问,“我听小娜说是家暴,这样的话你有没有证据,比如身上的伤。”

可话音一落,尤晓璇目露难言,“就是因为我身上没有伤,妇联也没办法......”

没有伤?

叶静怔了怔。

在旁写作业的小娜却突然跑了过来,她小小的手里攥了什么泛着冷光的东西。

“律师阿姨,是这个!他用这个扎妈妈!”

针。

叶静心头一紧。

这已经不是家暴这么简单了,这是虐待!

尤晓璇脱下了外面的薄开衫,肩膀露出深深浅浅的针孔。

叶静深吸了口气,握住了尤晓璇的手。

“你不要害怕,我一定会帮你离婚,你跟我具体说说......”

尤晓璇抽泣着把话说了。

小娜和小琳的爸爸是浦市本地人,从小就在这弄堂长大。

但因为房子小住不开,老大年纪都没结成婚。

后来小娜的爷爷奶奶去世,她爸爸才经人介绍,认识了比他小十五岁的尤晓璇。

小山村出身的尤晓璇向往大都市,很快就和小娜爸爸结了婚。

两人结婚之后不久有了孩子,结果生下来的是个女孩,也就是小娜,小娜爸爸脸色就开始不好看了,经常无缘无故训斥尤晓璇。

尤晓璇在浦市举目无亲,很怕他,找了丈夫家的亲戚想帮忙劝劝他。

丈夫家的亲戚却口径一致,“你再生个儿子不就好了嘛!”

尤晓璇为了改变自己的困境,准备再生个儿子,可多年怀不上,好不容易怀上了,又是个女孩。

这下小娜爸爸彻底没了好脸,骂骂咧咧就算了,某次喝酒,尤晓璇和他起了冲突。

他一气之下抽了尤晓璇两巴掌,从此之后,停不了手了。

巴掌在脸上,要被看见的。

也有社区的人介入,小娜爸爸在这里长大,周边都是熟人,他也觉得没脸。

他想了个办法。

不用巴掌了,就用针扎。

谁都看不出来。

尤晓璇只要叫喊、反抗,他就扎的更频繁,更冷不丁给她来一下。

久而久之,尤晓璇彻底不敢出声了。

可今年。

他上班的小公司老板卷钱跑了,他没了稳定收入,总是找人喝酒。

喝完酒,发起疯,不管是尤晓璇还是两个女儿,他都下得去手。

尤晓璇说着,突然握住了叶静的手。

“叶律师,求你帮我离婚!我小囡被他扎针吓着了,两个星期断断续续发烧,到现在都没好!”

仿佛是证实尤晓璇的话,逼仄的小房间里传来一阵哭声。

尤晓璇连忙起身去看,叶静也跟了过去。

瘦瘦小小的女孩闭着眼睛哭着,脸上潮红,一抽一抽地还没从噩梦中清醒。

叶静攥紧了手。

突然,孩子吐了起来。

猝不及防地吐了一地。

本就通风不畅的老房子里,这下全被污秽物的气味充斥。

叶静不安的反胃感抓住机会翻涌了上来。

她到底没忍住,在厕所也吐了起来。

尤晓璇勉强安抚好孩子,见叶静这样,非常抱歉。

叶静跟她摆摆手。

“和你没关系,我今天本来就身体不舒服。”

时间已经不早了,尤晓璇想要留她吃饭。

叶静说不用。

“你的情况我已经了解了。你先不要跟你丈夫提离婚,免得他施暴。我们先收集好他虐待你的证据。”

尤晓璇没有报警记录,也没有验伤记录,附近住着的都是丈夫的老邻居老亲戚,未必会替她说话。

叶静跟她讨论了几个收集证据的办法,比如小型摄像头。

可惜尤晓璇手里没什么钱,钱都在他丈夫手里。

叶静想了想,“那就交给我吧。”

女人的感激溢于言表。

叶静告诉她。

“你有事情,任何时间联系我都可以,我一定帮你和孩子尽快离开这里。”

叶静跟她说完,离开了弄堂。

出了弄堂,不远处有家药店。她想到自己刚才吐得凶猛又彻底,生出一个不确定的念头。

正准备往药店去,电话响了。

是蒋寒。

“有时间来一趟宴会酒店吗?我正在酒店,昨天上班的服务生都在,要不要我接你过来?”

和药店相反的方向就是宴会酒店,后门内外的竹林还在随风轻摇。

叶静说不用了,“我在附近。”

......

昨天上班的服务生都在,但叶静一个都没有认出来。

白天的宴会酒楼没有开很多灯,氛围和昨晚意外的相似。

叶静突然想到了什么,又将人看了一遍,还是一是无所获。

男人走到她身边。

“你是辨认什么,但没找到人吗?”

叶静点点头,“我记得,昨天给我带路的服务生,手腕上有刺青。”

蒋寒皱了眉。

这里是浦市的高档酒店,有刺青的人酒店不会用。

他去确认了一遍,经理也是这个说法。

“服务生我们不会招有明显纹身的人。厨师倒是可以放宽一点。”

蒋寒又让他把厨师都叫了过来,可惜并没有谁手腕上有刺青。

风很大,浦市上空乌云密布,瞧着又要下雨了。

叶静几乎把宴会酒店里的人辨认了一遍,人太多了,她脸色越来越苍白。

蒋寒低声说算了。

“可能是混进来的其他人。既然做了这事,不会这么容易被我们找到。”

他看了她一眼,风吹着,她看起来比昨天更瘦,甚至比今天早上都好像瘦了不少。

本就不鲜艳的唇色几近于白。

蒋寒脑海中浮现另一盒左炔诺孕酮片。

“你是不是......不太舒服?”

她沉默地摇了摇头,神色是不想让人探究的拒绝。

她只是说,“我昨天出了宴会餐之外,我还吃了些点心。”

蒋寒微顿。

两人都有被下药的症状,那下药的人在什么地方下药,蒋寒也思考过。

但他昨天见得人很杂,几乎和每个人都打过招呼,混乱的宴会上,谁都有可能在他酒里下药,而监控他昨天并未查到。

叶静就不一样了,她认识的人少,昨天多半都在角落里坐着。

蒋寒让她详细说了一下都和谁在一起过。

叶静列举了几个他不熟悉的名字,“其他时间,我大多和杨暖在一起。除此之外,就是柳成权,他只过来坐了不到一分钟。再就是......”

她说着,看了蒋寒一眼,没说下去。

她说不一定是谁趁人不备下手,“因为我昨天端着酒杯,但实际上没饮酒,只吃了些点心。”

这样一来,想要在她吃得点心上下毒,难度要大得多。

除非整盘点心都有问题。

蒋寒沉默了下来,片刻之后,去打了两个电话。

天空终于撑不住黑云的压迫,又淅淅索索地下起了小雨。

蒋寒回来之后叫了叶静。

“今天就这样吧,下雨了,我送你回去。”

叶静很干脆地摇摇头,背起包向外走去。

“我还是坐地铁吧。”

这是市中心,距离方鼎律所的办公大楼也并不远。

蒋寒犹豫了一下。

有电话打了过来,“蒋先生,您订的花还是直接送去之前的地址吗?如果是的话,我们现在就安排人给您送过去。”

蒋寒顿了一下。

同来的人已经出了门,她挑起了透明小伞,没有任何犹豫地走进了雨里。

蒋寒收回目光,跟电话里说不用了,“我就在附近,过会去取。”

......

雨很细,无孔不入,偏偏风大得不像话。

副驾驶上放着他亲自取回来的玫瑰花,上面是他刚才手写的卡片——给我的明米。

蒋寒将车窗打开,通去车内的烟味。

强风裹进来,险些将花束吹掉。

蒋寒又关起了窗户,摆好了花束。

车在路口等红绿灯。

对面走来了许多行人。

一个打着透明小伞的人闯进了他的视线。

蒋寒看住了她。

就在这时,突然一阵强风打着旋吹了过去。

蒋寒在车内都能感到这阵风的强烈。

再看那人,她手里颤颤巍巍的透明小伞,突然被风裹了起来。

她慌乱地去拉住伞柄,白色的短袖衫被风吹起,细瘦的腰露了出来。

蒋寒目光不经意扫过,却又硬生生定在了那里。

她细而白的腰上,竟然有些深浅不一的淤青。

就像是被谁大力攥了很久,毫无怜惜。

他一怔,神思有一瞬恍惚。

后面有人鸣笛。

原来是车行道绿灯亮了。

蒋寒目光收了回来,发动车子开了过去。

......

叶静的伞到底被风吹折了。

幸而地铁站就在不远处。

她撑着坏掉的伞艰难地顶风前进,突然有辆车停在了她身边。

车窗滑下,男人低而轻的声音传过来。

“风太大了,上车我送你回家。”

是蒋寒。

风吹得他声音有些飘渺的轻柔。

“上来吧,这里不方便停车。”

又是一阵强风刮来,透明小伞似乎要彻底报废一般又断了一根伞骨。

叶静皱了眉,却看见了车子副驾驶上,安静放着了一捧娇嫩的玫瑰。

她收回目光,掰了一下自己折了的伞,伞给面子地挺了挺,好像还能挡点风雨。

她说不了,随手指了一旁的商铺。

“我要去买东西,你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