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电梯

尹棘朝最近的那间便利店走去。

原丛荆缄默不言,跟在她身后,柏油地倒映出他瘦高的身影,被黄昏的斜阳拉长,不时同她的影子交叠,又分开,干燥的空气里,隐约闻见淡淡的血腥味。

她没能询问他的伤势,但看见了他T恤的血渍,已然干涸,黑色的面料都拓上深印,应该是新伤,刚从医院出来,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

心脏不容忽视地揪起来。

尹棘无奈叹息,阿荆还是同从前一样,真是个暴戾的男孩子。

他分明亦步亦趋,同她保持距离。

但存在感太过强烈,让她心慌,更让她本就饥饿的状态加剧——练完舞后,往往是她最饿的时候,需要补充能量,但很少碰碳水,严格遵循着饮食标准。

终于进到便利店。

尹棘买了水煮蛋,魔芋结,苹果。

付完钱,择了靠窗位置,坐在高脚椅上,屈服于最原始的本能,咀嚼,吞咽,填充快要罢工的肠胃。

原丛荆站在落地窗前,侧身对着她,单手来回晃着烟盒,尽管弧度很小,还是有几支烟,掉在了地面。

终于,磕出一根,他低下睫,咬住烟尾,又用同样艰涩的动作摸出打火机,点燃,那抹微弱猩红的光,在空气中缓慢吞噬着洁白的烟杆。

尹棘这时吃完了魔芋结。

还剩一枚苹果,躺在餐巾纸上,殷红如鲜血,她隐约记得,它的品种叫蛇果,名字源于圣经旧约中——夏娃在伊甸园,被蛇引诱,偷食禁果的典故。

拿起来,牙齿刚要嵌进它的表皮。

就在这时,原丛荆偏过脸,表情冷淡,隔着玻璃窗看了过来,他薄薄的唇角吐出烟雾,很快,又将视线移开。

心里一紧,像被那道目光刺中。

原丛荆的眼神太复杂,难以用语言形容,她分不清楚,那到底是厌恶,还是戒备。

如果是在以前,他绝不会在她面前抽烟,而现在的他,莫名像条被丢弃的狗,不再熟悉主人的气味,野戾又恣睢,难以接近。

又是一路的沉默无言。

这座四九城,同多数大都会一样,在空间的构造上,有着惯常的突兀,矛盾——刚经过被铁栅围起的百年教堂,就能看见高耸入天的楼厦。

而若踏进色调灰沉的胡同,视线沿着四合院的矮垣墙,黑檐瓦,向上延伸,能够看见的光景,或许是湛蓝云天下的古钟楼,又或许是星罗棋布的立交桥。

新事物在膨胀,旧事物也未毁消。

而她,这个来自南方的异乡人,早已习惯这里的一切。

进了大楼,电梯在不断上升。

尹棘右手攥着帆布包的带子,率先打破尴尬的氛围,开口道:“原天奇跟那个女孩道歉了,也向我承认了错误,你应该已经跟他——”

“尹棘。”他打断她话,没什么情绪地问,“你觉得我找你,就是为了这件事?”

她呼吸滞住,还算淡定地问:“不然呢?”

尹棘听见他像在自嘲般,嗤笑一声。

男人的嗓音,在这狭窄的空间中,格外低磁,却又那么疏离。

就当她以为,电梯间的气氛即将复归沉寂——便听见一阵诡异的,呲啦呲啦的声响,厢顶的白炽灯忽闪,忽灭,钨丝像要即将烧断。

随即,电梯间猛烈摇晃了两下。

鞋底传来清楚的震颤感,身处的这个空间,正在下坠,她刚才看见,那刺目的红色数字已攀升到22——而现在,即使标识消失,即使辨不出高度,也能预见,再这样下坠,她和原丛荆恐怕会摔死,粉身碎骨的那种。

瞳孔骤然放大,心脏狂跳。

因为过于恐惧,喉咙也发紧,脚步踉跄两下,险些就要摔倒。

电光石火之刹,她用余光瞥见,男人抬起中筒靴,迈开长腿,朝她方向靠近。

瞬间,她被薄荷和烟草的气息侵袭,他的右臂结实,有力,隔着单薄的衣料,捞起她腰身,扣紧,以一种保护的姿态,将她从身后覆在怀里,嗓音压抑沙哑:“别乱动。”

尹棘的身体,忽然变僵。

“听着。”男人线条分明的颌骨贴向她柔软的额角,触感偏硬,她的太阳穴在突突跳动,紧张地闭起双眼,听见他轻声说,“我护住了你的脊柱,不会有东西砸到你。”

温热的气息拂过耳廓,心脏还在鼓噪,尹棘纤瘦的背脊蹿起一阵麻意,听见他又说:“不要慌,马上去按紧急按钮,再把所有楼层的数字都尽快按一遍。”

“好……”尹棘颤声道。

她努力保持冷静,手指发抖,用掌面拍击,将所有按钮迅速摁完,又按他说的,以一种敲击的力道,不断地,重重按向开门键。

这或许是她人生中最漫长的几秒。

电梯终于不再下坠。

门没开,但能确认,这里暂时安全了,原丛荆松开她腰肢,附着在肌肤的体温却没消散,她贴着冰冷的金属墙壁,惊魂未定,额角沁出的汗,比她跳完大快板后还要多。

真的好悬,还好保住命了。

她大力喘气,调整呼吸,电梯间里已是一片黑暗。

尹棘辨认着原丛荆的身形轮廓。

男人不见半分惊恐,翻出手机,掌心乍现一道白光,映出那张颠倒众生的脸,银色的小环压着眉锋,瞧着又冷又野,抬声唤她:“喂,看看手机,还有信号没。”

“嗯。”尹棘摸出手机。

界面只剩下紧急呼叫这个选项。

没等她回答,就听他啧了一声:“胆子还是这么小,放心,待会儿就能有人过来。”

她还在后怕,担忧电梯再次下坠。

而身边的男人,淡定得近乎诡异,她甚至从他身上,捕捉到某种近似兴奋的情绪。

原丛荆的性格没怎么变。

幼年时,跟这个男孩的相处于她而言,是挑战,也是冒险,肾上腺素都会加速——因为他经常会觉得无聊,格外喜欢以身涉险,不像是单纯的顽劣,孩子气,更像是为了图乐子,不顾死活的疯。

她跟他完全是两个极端,向来被家人保护得很好,追求安稳和平静,习惯规避危险,习惯循规蹈矩。

刚才电梯出事,原丛荆选择第一时间护住她,但在生死边缘游走的体验,大概会让他生理性地觉得有趣,刺激。

尹棘缓过心神,关切地问道:“刚才谢谢你,胳膊上的伤,有碰到吗?”

原丛荆瞥她,很欠扁地回答:“隔着这么厚的石膏,你觉得呢?”

“……”

等待救援的间歇。

尹棘从包里翻出冰淇淋,本来是买给原天奇的,但估计他吃不上了,她小心朝原丛荆的方向走了两步,递给他:“巧克力味的。”

“?”

男人费解接过后,她撕开外衣,咬了口半融的冰淇淋,解释道:“给你弟弟买的,不吃要化了。”

刚刚在便利店,她看见巧克力味的甜筒,不知道原丛荆会不会收下,还是买了一支。

他这人,打小就喜欢吃各种各样的巧克力制品,却不怎么喜欢吃巧克力本身。

甜腻的滋味在嘴里化开。

冰淇淋这种高热量的食物,尹棘平时不敢碰,很久没吃过,或许是因为死里逃生,即使口感不是最佳,仍觉格外美味。

绷紧的神经,放松下来,这时的她,也不准备再跟原从荆继续僵持。

尹棘继续电梯故障前,被打断的谈话:“你说你来找我,不是为了你弟弟的事,那是为了什么?”

原丛荆打开手电筒,将手机倒扣。

隔着光线,她看见,他正打量着手里快化的冰淇淋,好像在犹豫,到底要不要吃。

“噢,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他蹲下来,靠着电梯墙坐稳,将冰淇淋放在身旁,没吃,单腿曲起,垂着的右手搭在膝头,姿态有些慵懒。

“?”

尹棘险些被奶油呛了一口。

“就是挺费解。”他唇角勾起弧度,但眼底却没笑意,“原来,你喜欢伪君子这种类型的男人啊。”

听完这话,尹棘自然没心思再吃冰淇淋了:“你是在说章序?”

原丛荆掀眼看她,没说话。

尹棘搞不清楚,他究竟处于什么立场,什么心态,说出这样的话,分明装作不认识她,分明态度冷淡又疏离。

并不像,对她还抱有从前的好感。

更不像是,已然同往事和解。

凭他的性格,也不至于特地赶过来,奚落嘲讽她一番。

实在摸不清状况。

她组织着语言,思考该如何答复。

原丛荆的表情在黯淡光线下,不再散漫,他抿起唇,微微眯眼,冷然质问道:“你男朋友让你进组,做别人的替身?”

“我需要这份工作的报酬……”

他态度格外强势,又将她的话打断:“你知道这电影就是他拿来捧人的吗?交往两年了,他为什么连你喜欢演戏这件事,都不清楚,你难道没跟他说过吗?”

见她没否认,原丛荆嗓音变重,明显带了几分嘲弄:“你挑男人的眼光,好差劲。”

恋情的裂痕,被他锐利地看穿。

尹棘的心情由窘迫,转为淡淡的愠怒,她故作平静,但知道说出的话,有多无力:“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确实不关我什么事。“那头又是一声冷笑,“就是看见某人犯蠢,实在碍眼。”

他好像想去摸烟,缓解情绪,但在她的注视下,又缩回手,只摸出打火机,一下一下,咔嚓咔嚓,用拇指擦着齿轮。

火光不断跳跃,又湮灭。

尹棘有些恍惚,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心底缓缓动摇。

“啪”的一声。

原丛荆突然阖上打火机盖,单手撑地,起身,走到她面前,抬起那只完好的手,强硬地将她禁锢在这个狭小空间。

他的嗓音透着淡淡的戾气:“尹棘,你是从小就喜欢他,但都交往两年了,为什么看不透他真正的本质?章序的职业,注定了他有伪装,有两面性,你要想清楚,你到底是在跟他的真人交往,还是在跟他那张演员的面具交往。”

尹棘一怔,哑口无言。

他皱眉又问:“知道那晚的你像什么吗?”

男人高大的身形挡住光源,尹棘看不清他的表情,后背贴着金属墙,退无可退,双手撑住把杆,掌心蔓上冰凉。

她不知所措,别过脸,没吭声。

原丛荆低头,靠近她,黑色的T恤浸着烟草和薄荷的浅淡气息,他额前的碎发很蓬松,有一搭没一搭地,扫过她的眉心,很痒,但尹棘怕碰到他伤口,没去推搡那打了石膏的胳膊。

他还是那样恶劣又霸道。

但从前的她,在很长一段时间,可以跟他平视,而现在,他比她高出那么多,仗着这点,肆无忌惮地欺负她。

真的很可恶。

她脾气向来温和,却总能被他轻易惹恼。

尹棘美目怒睁,难能展露尖刻,毫不示弱地问:“你说啊,我到底像什么?”

原丛荆也盯着她,沉默了两秒。

终于,他垂下手,松开对她的桎梏,语气不再那么强硬:“还成,不算太坏。”

“没变成章序栓身边儿的家雀,跟要断气似的,连点儿个性都没有。”

“你想多了,我那天是被雨淋的,太冷。”

“……”

僵持间,电梯门外,突然响起救援人员的喊声,拍打声。

金属门即将被破开,光明也要大量涌进。

尹棘绷着脸,猫腰,塌下身体,钻出他们之间的缝隙,她的体形纤细,又拥有舞者的优势,动作格外灵活,轻盈。

像只炸了毛的小天鹅。

原丛荆轻微扯唇,抬起中筒靴,在即将迈出黑暗前,又瞥见她手腕的伤痕,他眼神倏然变黯,笑意也转无,划过一瞬掠夺的意图。

男人高瘦的身影匿于明暗交接处,偏过头,望向尹棘跟工作人员讲话时的侧颜,受伤的胳膊,缠绕着洁白绷带,像天使被缚住的羽翼。

仿佛是即将堕落为撒旦的路西法在人间的化身,半是神明,半是恶魔,充斥着矛盾的美感和张力。

从主动选择跟她重逢开始。

他就绝对不会再放过她。

他可以忍受等待的煎熬。

但如果,尹棘仍要跟章序纠缠太久,他也不确定,他的耐心能保持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