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甄海星幸运地在公交车上有个座位,得以再缓一缓她快要断了的腰,但不幸运地遇到了一个声如洪钟的老头。老头也是会挑,一眼挑中她这个软柿子——或者说是曾经的软柿子,指着她的鼻子,让她让座。
甄海星无动于衷,老头便对她破口大骂。
甄海星心说你找错人了,你这对我来说就是毛毛雨。
这一幕被人拍摄下来,发到了网上。
甄海星的脸被打了马赛克,但沅来认得出她的手。
在一共两百八十块钱的“交集”中,他看得出她尽量不让自己发出声音。昨晚,她用手背堵着嘴,咬下去,留下了红色的牙印,过了一夜,更扎眼了。
于是这天中午,甄海星收到了沅来的一条微信:「有驾照吗?」
甄海星:「有。」
甄海星十八岁就考了驾照,不为别的,就为“朋友们”一起出去玩的时候,能带上她,哪怕是为了带上个免费的司机。
她回答沅来这一个“有”字的时候,怎么也推算不到她即将收到一辆车作为她的二十六岁生日礼物,尽管距离她的二十六岁生日还有三个月。
沅来是在晚饭后将车钥匙给甄海星的。二人吃晚饭时,还是食不言。甄海星的厨艺也还是一言难尽。
强咽下最后一口,沅来将车钥匙贴着桌面推给甄海星:“白色,可以吗?”
甄海星看了一眼车钥匙,再抬眼看沅来,吃掉最后一块锅包肉,擦擦嘴,才道:“不可以。”
“换红色?”
“也不可以。”
“那你要什么颜色?”
甄海星起身,双手撑在饭桌上,上半身倾向沅来:“我没理解错吧?你是要送我一辆车吧?像上次送我手机一样。”
“没理解错。”
甄海星再向前:“那你觉得这是颜色的问题吗?”
沅来看甄海星睡衣的前襟要沾上碗筷,伸手帮她拦了拦:“那是什么问题?”
“钱的问题。你从我这里赚了两百块,然后在二十四个小时之内,请我吃了两百块的寿司,又送我一辆二十万的车?”
沅来不由得算了笔账。甄海星以为寿司两百块,实则两千块。那么,甄海星以为这辆车二十万,他是不是也该在后面加个零,送她两百万的车?实则这辆车真的只有二十万,是他小气了……
“我看到视频了。”沅来觉得总这么伸手帮甄海星拦着睡衣也不是长久之计,便拽着她绕过了餐桌,让她来到他面前。
他坐着,她站着:“看到我在公交车上不尊老爱幼的视频了?“
身为当事人,甄海星知道这一天下来,视频的热度节节高。但没人认出主角之一是她,不然像是何荚和高心心,或者同事们,不会不对她踩上一脚。偏偏被沅来认了出来……
沅来抬头看甄海星:“这和尊老爱幼没关系,是你太累了。”
因为她包了他一夜,太累了,所以他送了她一辆车。
这逻辑……是真说得通。
“这和累不累没关系,”甄海星没来由地哽咽了一下,“我就是不想给他让座,不想。”
这是沅来预料之外的答案。
不想,她说不想让座,便不让。
她宁愿把事情搞大,也不让自己受一点点委屈。
沅来将双腿分开,再拽一下甄海星的衣襟,让她更靠向他一步:“做得好。”
不让自己受委屈,这是一件值得他去夸奖她的事。
“能退吗?”
“不能。”
“手机也不能退,车也不能退?你花出去的钱,就是泼出去的水?”
“嗯。”
“所以你有很多钱?”
“嗯。”
“很多很多?”
沅来的视线落在甄海星睡衣从上往下数第三个扣眼上,只剩一个扣眼,扣子在昨晚掉了。他换了一个说法:“就当是我提前三个月送你的生日礼物好了。”
“你记得我生日?”
“记得。”
甄海星转念:“你该不会……”
“没有。”
“我话还没说完。”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沅来起身,“你要说,我该不会在为你不记得我生日的事耿耿于怀吧?我没有。”
沅来的座位靠角落,起身后,一面是餐桌,另一面是被她拽过来的甄海星,等于自己堵死了自己的路。甄海星没退让,仰头看沅来:“金镯子,你也是要送我的?”
“你随时拿回去。”
“那我的八十块和两百块,对你来说算什么?”
这个问题对沅来并不难:“算信号。”
算她想不想要,以及想要多少的信号。
二人并没有一言不合。对话在甄海星的最后一个问题中友好地结束。她问他:“我们的关系不会因为你没钱、有钱,或者有多少钱而不同,对不对?”他回答她:“对。”甄海星并不当局者迷。在锦市今年的最后一场瓢泼大雨中,沅来递给她的并不仅仅是一支山茶花,而是生机。连活下去的机会都是他给她的,一只金镯子、一部手机、一辆车,又算得了什么?
有人发现甄海星有车,是在半个月后了。
冤家路窄,第一个发现的人是高心心。
甄海星每天将车停在距离维尔酒店七八百米的一个停车场里,再步行。这天,跟在她后面的一辆车,车头往她在倒车的车位里扎,两辆车蹭上后,甄海星和后车驾驶位上的人先下车。对方是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副驾驶位上坐着高心心。
那男人对着甄海星恶人先告状:“会不会开车啊你?”
甄海星充耳不闻,和车上的高心心四目相对。
前者没什么表情。
后者就不一样了。高心心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指了甄海星,又指甄海星的车,来来回回一通指,无非是说你哪来的车?然后,她一埋头,这是不想被甄海星看见,不想和那男人有什么关系。再然后,她趾高气扬地下了车,这是既然被甄海星看见了,也得恶人先告状,用食指的指关节敲了敲甄海星的后备箱盖:“你的?”
“我的。”
“甄海星,你出息了啊?”
“确实。”
“确……确实?”高心心火大,“你还挺得意是不是?没男人的时候连个渣都没有,等有男人了,出轨出得挺溜啊?先是手机,后是车,你以为你是给冯劲下了迷魂药?拜托,他只是没尝过你这口!”
甄海星暗暗替沅来叫屈——先是手机,后是车,钱没少给她花,“美名”怎么就都归了冯劲所有?
“这位是?”甄海星将话题转移到那男人的身上。
高心心炸毛;“你管的着吗?”
“送我车的人要是问起来,我总得知道怎么说。”
“表哥!你就说是我表哥……不是,甄海星,你套我话?冯劲要是问起来,你敢多嘴试试看!”
表哥?那男人白白长了一脸横肉,敢怒不敢言。一看就是高心心的备胎。车也不是什么豪车,和沅来送甄海星的这辆一样是经济型。
亏得高心心对甄海星五十步笑百步:“你在冯劲的眼里也就值这个数!”
终会有一天,高心心要为这句话付出惨痛的代价。沅来甚至不介意高心心说这辆车是冯劲送甄海星的,但他介意高心心说甄海星“也就值这个数”。
最后,私了。
毕竟责任在高心心一方,而且高心心不敢把事情闹大。
至于高心心对甄海星和冯劲的误解,也不完全是误解。她说对了一句话——冯劲没尝过甄海星这口。他是被女人捧大的,不说万人迷,至少没有哪一个女人会无视他的示好。甄海星是第一个。
在春溪会所,在港口,在匠人珠宝的新品发布会,他对她一而再,再而三地关照,她至今连声谢谢都没有?
这换了别的女人,不会不贴上来。
除此之外,冯劲的眼睛也是“毒”。过去两年,他知道销售部有甄海星这么个人——总处于炒不炒她鱿鱼的边缘,但他一直没把甄海星的名字和人对上号。也就是这两三个月,他觉得甄海星像一朵要绽放的花。
他知道她结婚了。
他随口一问,申子强和盘托出,说甄海星的老公往好了说,是个穷光蛋,往不好了说,是个穷光蛋兼窝囊废,因为摆喜酒那天,全是甄海星的婆婆在张罗,她老公连个屁都不放。
冯劲是多有同情心的一个人啊……他看不得流浪狗、流浪猫,自然也看不得甄海星的“悲惨人生”。
就这样,冯劲说他上次错过了邮轮游,得补上,而且要带上上次没去的员工,毕竟维尔酒店是个人人平等的大家庭。
明眼人都看得出:上次没去的员工?冯劲就差点名了——点甄海星的名。
有人背地里议论纷纷,泼甄海星的脏水,被段娅撞上了。
段娅替甄海星说话,又被甄海星撞上了。
段娅不打自招:“你别误会,我不是帮你。我只是不想你臭名昭著,到时候冯总保不了你。我不想失去你这个‘好同事’。”
“我知道了。”
同样是这四个字,甄海星之前说,是敷衍,如今说,却让段娅心里毛毛的:“你什么意思?”
“我没什么意思。”
“你不信?”
“我信。”
段娅气得牙痒痒,同样是敷衍,她如今觉得甄海星像逗小狗小猫一样在逗她。
当晚,甄海星和沅来吃饭时,对沅来说要出差几天。她不是要骗沅来,只是挑了一个最概括的说法——出差,毕竟沅来只要知道她会有几天不在,就够了。果然,沅来点点头,没多问。
快吃完饭时,有人敲门。
这么久以来,这个家只有两个客人,一个是尹果儿,一个是程珍。
二选一的话,一时间,甄海星不知道哪一个不速之客更棘手。
甄海星和沅来谁也没起身,没说话,对视了一下,便有了来者不善,善者不来的共识。
“沅来!”来人是尹果儿,“我知道你在家。”
甄海星微微挑了一下眉,这才觉得尹果儿比程珍更棘手,但越棘手,越富有挑战性不是吗?
她指向自己,再指向她的房间,是让沅来等她回房间后再给尹果儿开门。接着,她将她的碗筷收进厨房的水槽,环视了一圈客厅,再没有她的痕迹。尹果儿还在敲门:“电话你不接,微信你也不回,这就是你说的做朋友?沅来,有你这么做朋友的吗?”
本要回房间的甄海星折回沅来的面前。
餐桌靠门口,隔音又不好,甄海星只能对沅来说悄悄话:“你说要和她做朋友?”
“我没有。”沅来撂下了筷子,拿了一颗草莓吃,也算压一压今晚甄海星一道葱爆羊肉的膻气。
“你不接她电话?”
“是。”
“微信你也不回?”
“是。”
甄海星嘶了一声:“还真是爱而不得?”
沅来领悟甄海星的言外之意:她不信来着。
她不信尹果儿对他“爱而不得”来着。
就这样,沅来将淌在指间的草莓汁抹在了甄海星的手背上。没别的,就是借此撒撒气。甄海星瞠目,碍于门外的尹果儿,又不能大声:“你!”
沅来若无其事地在吃第二颗了。
门外的尹果儿放狠话:“沅来!你最好别开门,你开门我就让你好看!”
“我回房间了。”甄海星要走。
沅来握住她的手腕:“然后?”
“然后,你开门。她不是要让你好看吗?你不想看吗?”
“我不想看。”
甄海星话到嘴边,又生生咽回去。
她不能对沅来强人所难。
沅来的手从甄海星的手腕再落回手背,摩挲着上面的草莓汁:“你想看?”
甄海星便从这一只手蔓延着发热。
两周了,自从沅来送她一辆车,她没碰过沅来。鉴于“买卖”的主动权在她手里,她没碰过沅来,沅来也没机会碰她。也难怪他只是在她手背上打了几个圈,她心猿意马。
“那给你看。”沅来放开她的手,也就是放她回了房间。
此后,甄海星背靠着房门,听到沅来给尹果儿开了门,继而听到二人起了摩擦——起了字面意义上的摩擦,尹果儿拥抱沅来,被沅来推开。
这就是尹果儿所谓的给沅来好看?
可惜了,甄海星看不到。
他们的对话一字不落地传入甄海星的耳朵。
尹果儿:“看在曲叔叔的面子上,你也不能这么对我!”
沅来:“他不经我允许,把我的地址给你,你觉得他还有面子可言?”
甄海星不知道他们口中的曲叔叔是何方神圣,但不难拼凑:尹果儿回国后,拿着这位曲叔叔给她的地址,找来了这里,偏巧就是冯劲在春溪会所举办生日趴的那晚,偏巧她不在家。那晚,沅来发微信问她是不是加班,未必是要背着她做什么,更像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当他拒尹果儿于千里之外,尹果儿以退为进,说了做朋友。结果?结果这不是被尹果儿找上门来算账了。
尹果儿:“你有喜欢的人了?”
沅来:“没有。”
尹果儿:“那为什么不能喜欢我?”
在房间里的甄海星嗤之以鼻。
尹果儿这是什么逻辑?沅来没有喜欢的人,就要喜欢她?也难怪过去二十几年,她和李梨在相亲相爱中但凡小磕小碰,就觉得是甄海星的错,觉得李梨只能有她一个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