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青北路,是全青城最热闹的地方。
千嘉言出了包厢之后,在二楼逛了一圈到一楼,再到椒米香门口,里里外外,处处人声鼎沸。
他找不到合适接电话的地方,就直接走进了外面的人潮中,按了接听。
“老师。”
“嗯,还记得我是你老师,不错。”
张瑜实去年满的六十,他年轻时学过点声乐,唱的男低音,声线浑厚而深沉,天生就带着一股肃穆感,“去青城也十天了,听你师兄说,你是碰都没碰钢琴一下,每天都在打游戏,是吗?”
千嘉言没打算走远,步速比较慢,周围的行人为了尽快往前走,不得不从他身边绕开,远看就像是一颗石头卡在了湍急的水流之间。
他没打算否认,但也不知道要怎么承认,想了想,低低地“嗯”了一声。
“我还以为你高考完就会好……你在三月那场比赛结束后,我就当你是想全心全意地补文化课,但是我不说,你心里也要清楚,三个月不碰琴,对一个弹钢琴的来说,意味着什么。”
张瑜实语气不重,像是在闲谈,但他这句话里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柄小锤,以熟悉的力道敲打在千嘉言的鼓膜上。
“我是不是跟你说过,一天不练,自己知道,两天不练,老师知道,三天不练,所有人都会知道。”
“更何况你现在不是三天,你已经三个月了,三个月了,你已经没有时间再去优哉游哉地玩游戏了。”
听筒里传来老者似是失望,似是警醒的叹息:
“你这样,还怎么去肖赛?”
千嘉言直到被人从后面撞了一下,才意识到他已经停在了人流之间。
他回头,发现已经不知不觉走到连椒米香的招牌都看不到的地方,索性就被人潮裹挟着继续往前走了。
“老师,”
少年声线又冷又清,“上次德国回来,我已经说过,不想再弹了,我参加不了肖赛。”
“理由呢?”
千嘉言沉默下来。
就像是千嘉言离开北京之前,无数次谈话,到最后都演变成的,沉默的对峙。
“就因为德国那场比赛你输了,你就一蹶不振了,就这么放弃了?”
少年顺着人潮,很快走回居民区,拐进来的一瞬,那股燥人的人气也随着一阵迎面而来的风,被甩到了身后。
这条路不对着楼门洞,所以人少,千嘉言的耳畔只剩树叶的沙沙声响,和手机听筒里一点电波通讯产生的白噪声。
“您要这么想也可以。”
“千嘉言——”
为了不激怒上了年纪的老师,千嘉言已经尽量让他的语气听起来没那么无所谓。
但好像没什么用,张瑜实还是微微扬起了声调:
“你要一直这样油盐不进,我只能让你爸妈来跟你谈谈了。”
从小路绕进居民区内,人又逐渐多了起来。
千嘉言走到一家小卖铺门口,拉开冰柜门,拿了支奶油雪糕出来。
“那您看着安排吧,我都行。”
从椒米香出来的时候,已经八点多了。
千嘉言出去接个电话,之后就再没回来,来时五人,回去的时候只剩四人。
四个人在居民区的其中一个入口分道扬镳,宋汝月那套房正好就在那附近,彭依白就顺路先把她送回去了。
九点的魔咒今晚也没有失效,彭依白往家的方向走的时候,楼下的大人正在喊自家孩子上楼,此起彼伏一阵后很快平息,等彭依白走近了,才发现家楼下那棵大树下,还蹲着一个人。
树荫把路灯的光挡了个七七八八,筛去大半儿,让那张轮廓清晰锋利的侧脸线条变得模糊,还不如落白T上的几个光点存在感更强,与夜色几乎要融为一体。
但这路灯光落下来的位置很巧,正好一左一右落他肩膀两头,显出他的宽肩,颜色再一白,让人乍一看,仿佛窥见一座伫立在黑暗中的雪山。
彭依白看不清,但感觉有点熟悉,走过去一看,果然是千嘉言。
他是一点儿没苦着自己,蹲树底下的时候,手里还拿着一个冰淇淋,从容不迫地吃。
听见脚步声,千嘉言抬起头,跟彭依白对上目光。
彭依白主动解释说:“这是我家。”
千嘉言“哦”了一声,两口解决掉手上的冰淇淋,站起身扔进不远处的垃圾桶里,而后便转身准备再绕去买点什么,再没有要开口说一句话的意思。
他倒不是无时无刻都这么自闭,也就今晚,就当下。
格外的不想说话,不想见人。
所以即便手上有钥匙,他也没回去,从三个弯之外的小店买了东西,在里面兜兜转转好几圈,才找到一个人相对少一点的地方。
“千嘉言。”
彭依白从他身后追上来。
“你要想静静的话,我带你去个好地方?很漂亮的。”
彭依白说的这个地方,其实也不是什么稀奇地方,就是他们家那栋楼的天台。
出于安全考虑,每栋楼天台的钥匙,基本都是楼长在管,但彭依白是什么人,初中的时候就要过来配了一把,之后有点什么大事小事,都要跟宋汝月跑上来矫情一下。
“锵锵!怎么样,很不错吧?”
后来到了高中,彭依白学习忙,也好久没上来过,推开天台门的时候还有点兴奋,先往前跑了两步,再回头招呼千嘉言:“这以前可是我和我两个好朋友的秘密基地。”
千嘉言从门里走出来,看了一眼这苍老而陈旧的水泥天台,最先感受到的,是四面八方鳞次栉比的钢铁森林所带来的围困感。
时代与时代交替,在青北路上,在这个居民区,被体现得淋漓尽致,兴许有人觉得这是融合,但千嘉言只觉得割裂。
他从楼梯间一步踏出去,被楼顶的风吹得微微眯起眼:“全是高楼大厦,哪里漂亮?”
“以前可不是这样的,我初中的时候,这附近的楼全都没有建起来呢。”彭依白撇撇嘴:“那时候你站在这,能看见地平线,夕阳一点点沉下去——”
“现在没有了。”
千嘉言兴致不高地点破,“所以没什么好看的,走吧。”
“虽然现在是没有了,但是有更好的。”彭依白叫住他,手已经抓住了通往更高处的挂梯,“我保证你值回票价好吧?”
她身手是真矫健,手脚并用跟只猴子似的就上了天台的最高处。
千嘉言不太想上去,在下面等了会儿,发现她没有要下来的意思,才“啧”了一声,跟着爬了上去。
七楼楼顶为楼梯预留的空间凸起形成的正方体水泥盒子,连个阁楼都算不上的高度。
千嘉言不信上去能有什么改变,爬上去之后,就看彭依白已经万分闲适地盘腿坐在了方盒子上,见他上来,大方地拍了拍身边的位置:“来吧,我的朋友,躺在这里,你将拥有全世界!”
千嘉言觉得她脑子可能真的有点问题,站在旁边居高临下地看了她一会儿,才终于认命似的在她身旁坐下:“你袖子被刮破了,傻子。”
抓个直梯是怎么把衣袖刮破的,明明动作那么流畅。
彭依白看了眼,痛苦地“啊”了一声,而后话锋迅速一转,重新松弛下来:“算了,还好不是新衣服。”
“你是真想得开。”
千嘉言似笑非笑地哼了一声,神经放松下来的同时,面对这莫名其妙的情况,感觉也不是那么有病了。
他死马当成活马医,就地坐下,学着她的样子往后仰头,才意识到她刚才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坐在这个小小的方盒子上,在这个视角里,恰好看不见任何高楼。
他的眼前,只有宛若一张墨蓝色幕布的天空,上面皎月高悬,疏星零落。附近人群与车流的杂音也被猎猎风声隔得老远,让听觉也一并获得了短暂的自由。
在这样的风中,彭依白中气十足的声线也被比下去,显出几分轻柔。
“千嘉言,我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啊?”
少年的嗓音懒散而松弛:“又要微信?”
“……不是。”
“那说吧。”
彭依白清了清嗓:“你为什么那么喜欢吃甜的啊?”
彭依白感觉自己每次遇到千嘉言,他好像不是在吃甜食,就是在去买甜食的路上。
“不知道,”千嘉言简单地思考了一下:“因为无聊吧。”
“无聊?”
“嗯,没什么别的事做,也没时间。”
彭依白仰头看天,脑海中浮现出刚才在椒米香时,万维在说出那句“他没玩过”时的表情。
虽然万维没有表现得很明显,但彭依白看得出,他的神情中有点羡慕,又有点佩服,但更多的是习以为常,理所当然。
“没办法啊,这个世界上,就算是天才,也要付出努力才能获得成功嘛。”万维当时叹了口气,幽幽地说:“只有才华是不够的,你们看那些站在金字塔顶的那些人,哪个不是才华横溢呢?”
在他口中,千嘉言是那个万中,乃至百万中都无一的幸运儿。
他拥有极高的天赋,过人的智商,以及开明的家长和富裕的家庭,让他遇到全中国唯一一个能和他踏上世界冠军征途的老师。
而这个老师还非常尽职尽责,把他当做亲生儿子一样疼爱,将自己所有的业余时间都拿来陪伴在他左右,为此甚至在自家的琴房里置办了一个躺椅,以便自己在感到疲累需要闭目养神的时候,也可以继续第一时间指出他演奏上的不足。
“张老师对他确实已经好到没话说了,千嘉言六七岁的时候,就带他满世界跑,去听过音乐会,去见自己认识的钢琴大师,你们都不知道,当时我有多羡慕他。”
“我之前好像听你说过,你当时说千嘉言的练琴环境特别纯粹,原来是这个意思。”
而餐桌上剩下的三个人里,也只有肖邦能理解万维描述出来的那番光景,“也是,我们又不是天才,怎么能理解天才的训练方法,事实证明,张教授也确实是对的,乐器这东西,光有天赋,没有大量时间的堆砌,也不可能达到他现在那个程度。”
他们两个一个是青音的研究生,一个是中音的研究生,踏入音乐这个圈子已经二十几年。
彭依白知道他们肯定比自己懂得多,能够站在更专业的角度去判断这件事的利弊。
“千嘉言,你从小,每天就都是练琴吗?”
彭依白也能明白,万维的意思是说,天时地利人和权都掌握在千嘉言手里,张瑜实只是不想让这块宝玉蒙尘,又对他寄予厚望,才会忍不住对他严格约束。
“差不多,有时候老师会带我去附近的公园遛遛弯,吃点东西。”
但她在那一瞬间,还是忍不住,短暂地心酸了一下。
“没别的了?”
所以千嘉言从小到大,都没什么娱乐活动。
没玩过电脑,也没玩过手机,没听过流行音乐,也没看过电影。
“没时间再干别的了。”
大千世界,红尘万丈。
他全一无所知。
也全与他无关。
作者有话要说:披着校园文的皮,写了个和尚下山的故事(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