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这片,每一栋楼都有一个楼长,合在一起形成了居委会,这陈叔就是其中一员。
电话里,陈叔语气还挺着急,就说是有个刚租出去的房,水管就炸了,彭依白一听二话不说赶过去,却没想到在陈叔身边看到了熟面孔。
刚才那个琴行的老师,万维。
她再往旁边一看,果然,人型校准器也在。
只不过万维正满脸焦急地跟陈叔沟通,人型校准器只一个人蹲在暗处,低着头,看不清脸,只能感觉到浑身散发着一股已经无语到了极点的烦躁。
“依白啊,没耽误你学习吧,主要是我刚问了几家,都不知道那个修水管的电话。”陈叔看见彭依白立马迎上来:“他们家好惨啊,刚我上去看了一眼,哦哟,简直是水帘洞啊,赶紧把水阀给关了!”
“陈叔你别急,我刚打电话给刘叔了,他没接,但是现在这时间他应该不是在麻将馆,就是在自己家呢。”彭依白对上万维完全没想到她会出现的眼神,当下的情绪自然也是意外的,但他们这老楼,每一户没有独立的总阀,要关就得关一层。
她看了眼时间,现在快九点,等着用水的人可多了去了,没时间留给这些情绪,只能当机立断:“这样,我去刘叔家找找,你们去麻将馆看看。”
刘叔有电动车,彭依白扭头小跑着往居民区外走的时候,想的是到时候坐刘叔的电动车一溜烟儿就回来了,等过了个拐角才发现,少年已经面无表情地跟了上来。
陈叔说水龙头飞了还真没夸张,他刚蹲着的时候她还没太看清楚,现在仔细一看,发现他整个上半身几乎都湿透了,好像也没有擦,就这么湿着走。
他的发质应该是属于偏硬的那种,今天中午在琴行就能看得出来,炸成那样,收都收不回去,现在遇了水,倒是收回去了,耷拉在眼前,使得眉眼间多了几分阴郁气息。
这附近的楼房都很老,最高不过六层,还有不少人违规搭建,把一些用不太到的小地方改成了小卖铺杂食店,导致原本应该清晰的线路变得格外错综复杂。
好在千嘉言腿长,今天在琴行碰面的时候他一直坐着,彭依白还没感觉到,现在感觉他跨一步顶自己两三步,不管她速度快慢,始终都把两人之间的距离维持在三到五米,不太近,也不会跟丢。
俩人连走带跑花了十几分钟,彭依白健步如飞地爬上三楼,好在刘叔人就在家里看电视,听完情况,拖鞋都没换直接背起了自己的工具包往外边走:“那我先过去,依白你帮我看一下厨房里那个热水壶,马上烧开了,它出毛病了最近不会自动跳,然后把电视帮我关一下——来,小伙子,给我带路!”
两个人一前一后下了楼,过了几分钟,彭依白把被交代的事情做完,才锁上门离开了刘叔的家。
来时紧赶慢赶,往回走总算能舒口气。
下楼的时候,彭依白的手机忽然闹腾起来。
她掏出来看了一眼,是宋汝月。
宋汝月月没钱: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
宋汝月月没钱:你没钱学琴,为什么不问你爸妈要钱啊
宋汝月月没钱:等大学毕业我们要打几十年的工呢,你现在急什么嘛
宋汝月月没钱:今时不同往日,你们家这些年情况翻天覆地了,你要点钱学个琴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确实,青北路的一朝得道,让整条路上拥有自家铺面的小商贩们,全都在无形中完成了一次阶级跃迁。
彭依白家就是个典型例子,早年彭建国掏空了打工几年挣的钱还借了几万,在这无人问津的老城区搞了套房,又搞了个店面做烧烤。
那时候生意倒是还行,但要么是街坊邻居照顾照顾生意,要么就是青城实验的学生出来打牙祭,所以价格提不上去,只能走薄利多销的路子,每个月累个臭死还挣不了多少。
现在可就不一样了,青北路成了青城的景点,乃至门脸,彭建国那建国烧烤价格一年涨一回,还是每天一入夜就人满为患,忙都忙不过来。
彭依白想了想,打字回复说:我也不是不好意思……
要不去细想,彭依白也觉得自己有点矫情,这些年她爸妈可没少在她身上花钱,初高中六年,校外补习班不知花了多少,现在说什么不好意思花爸妈的钱,是不是太迟了。
她这个人,一直还是挺让家里省心的,别看彭建国现在抓着她弟,三天一小打五天一大打,彭依白长这么大,也就挨过那么一顿。
事情得从彭依白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她妈刘青慧意外怀上了她弟说起。
很多二胎家庭的大孩子,其实都会面临一种难堪,就是周围一些无聊长辈的调侃。
什么“你爸妈生了弟弟妹妹就不爱你了”、“你以后就是没人要的野孩子了”这种单纯就为了吓唬小孩的话,因为刘青慧的再次怀孕,开始接二连三地降临在彭依白的世界里。
十岁的小孩,根本不知道这些话是真是假,即便嘴上说着“我爸妈才不会呢”,但心里总归是没底的。
那段时间彭依白特别不喜欢去家里的烧烤店帮忙,就怕碰到那些多嘴多舌的叔叔阿姨,放了学就躲到琴行里,被彭建国说了好几次,还是不知悔改。
后来,她的钢琴课该续费了。
那天彭建国特地来接她下课,在回烧烤店的路上跟她说,妈妈怀孕了,现在家里比较困难,钢琴课以后再说吧。
彭依白当时脑子里‘嗡’地一下,就炸开了。根本听不进去前半句,只听见后半句,本能地就认为那些叔叔阿姨说的都是真的,委屈当头,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挣脱开她爸的手,坐地上就开始嚎啕大哭。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妈妈怀了弟弟你们就是不爱我了!”
“以后我就是没有人爱的小草了!你们明天是不是就要把我丢掉!”
“那些叔叔阿姨说我是捡的是不是也是真的——”
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她自己也不记得了。
那天彭建国特别生气,拽着她的书包把她拎回去打了一顿,撂下狠话:“以后别再跟我提钢琴这俩字!”
她真就再没提过。
现在回想一下,如果真的让她继续学下去,彭依白觉得自己也不一定能坚持多少年。
但因为那是被强行叫停的,这门乐器反而在她心里,变成一种奇怪的执念。
她想继续学,而且还必须得是不靠爸妈,只靠自己,重新把这门乐器补回来。
宋汝月说她是记仇,彭依白觉得自己这应该不算,因为她和她爸就没仇,现在回想起来她很能理解当时她爸做的决定。
钢琴课这种东西,在将将糊口的家庭里,确实太过奢侈了。
彭依白慢悠悠地下了楼,她记得这条路上好吃的挺多,刚他们拐进来的路口那家板栗饼就不错,要肯再走两分钟路的话,还有一个卖仙豆糕的。
反正现在就她自己一人,慢点回去也无所谓。
彭依白这么想着,却没想到,刚走到楼下,就看原本应该坐着刘叔的小电驴没了影的千嘉言,正靠在楼下旧书摊门口的路灯柱子上,面前围着两个小孩,是旧书摊老板家的两个孙子。
刚跟着跑了一路,现在他人倒是不滴水了,但头发还是湿的,打绺,因为水的重量耷拉着,看着无精打采的,一副被生活狠狠蹂/躏了一顿,已经没了脾气的模样。
他单手插兜,背靠在灯柱上,整个身体懒洋洋地前弓,双眸微垂,头侧着往旁边,每根头发丝都散发着一种烦了的颓劲儿。
说起来,这个哥,是不是就是艺考生?
这个念头冒出来的瞬间,彭依白愣了一下,思维也迅速由这一点,发散开来。
她想起中午万维说的话。
“他是我的师弟,刚高考完没什么事,就跟我来青城过个暑假。”
“他确实比我厉害,四岁不到就学了。”
刚高考完,来异地过暑假,说明时间充足。
四岁不到就学了,说明基本功扎实。
最关键的是,人就住附近,这上下课多方便啊。
彭依白站在楼门口,没动,思绪却分外汹涌。
她在想,如果待会儿她直接走过去说,嘿哥们你看我像不像你失散了十几年的亲学生,会不会有点冒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