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瓜娃子。”

蒋赟说完就逃也似的出了房间, 在厨房倒水时,心情都还未平复。

“想什么呢?”他自言自语道,“她哪会问那种问题。”

已是傍晚, 两个租户大妈在公用厨房准备晚餐,彼此用方言聊着天, 都有点儿愁眉苦脸,蒋赟听不懂,拿着水杯回到屋里。

章翎咕嘟咕嘟喝过一杯水后,提出要回家。

蒋赟拿起车钥匙,说:“我送你。”

“不用了, 天都亮着呢。”章翎把包背上, 还是不太敢看他。

蒋赟坚持:“这儿很乱,我不放心你一个人走。”

他一直都这样, 不管白天晚上, 只要章翎来袁家村,必定会送她回家。

章翎没再拒绝,跟着蒋赟去拿自行车。

于晖刚下班回来, 把车停在院子里, 下车后和蒋赟打了声招呼。那两个做饭的大妈听到汽车声, 急急忙忙跑出来, 其中一个大声问:“晖子,那消息真的假的?”

于晖问:“什么消息?”

大妈:“很多人都在说, 袁家村要拆迁了,真的假的?”

蒋赟的脚步停住了, 惊愕地看向于晖。

于晖笑着摆手:“你们消息比我都灵通啊,我没听说过。”

他安抚几句,两个大妈才嘀嘀咕咕地走回厨房, 蒋赟将自行车开锁,领着章翎走出院子。

章翎也听到了那些对话。

她住得离袁家村不远,从小就知道这地方治安不好,虽然离四院和金秋西苑只有一站路,却仿佛是两个世界。近些年来,章翎也听到过类似的传闻,政府要大力整顿这块城中村,只是因为面积太大,一直进展缓慢。

但城市发展日新月异,总有一天,袁家村会消失。

蒋赟骑车送章翎回家的路上,异常沉默。

章翎知道他心里不好受,虽然他家没房,但他就是个生在袁家村、长在袁家村的土著,袁家村要是拆迁,蒋赟将来该住到哪里去呢?

而且,那栋朱红色的小楼也将不复存在,那是他父亲留给他的一份回忆。

章翎不想蒋赟陷入低迷的情绪中,拉拉他的后衣摆,打算扯开话题:“蒋赟,明年春游你别请假了,好吗?”

蒋赟敏感地问:“怎么了?今天有人欺负你啊?”

“没有。”章翎小声说,“就是……春游秋游都会拍大合照,你是不是一次都没拍过?”

蒋赟失笑:“这有什么?我又不喜欢拍照。”

章翎垂下眼睛:“这和喜不喜欢没关系,你是班里的一份子,每次拍照都不在,我总觉得怪怪的。”

蒋赟的声音带着笑意:“行,明年春游我一定去。”

他又想起章翎在出租屋里奇怪的状态,之前真吓一跳,章翎的脸那么红,蒋赟差点以为她是受了什么刺激,要问他:你是不是喜欢我?

究其原因,是因为最近几天,邱远峰近乎于亢奋的状态。

想到这儿,蒋赟问:“哎,今天你们出去玩,邱远峰有没有对梨子表白?”

这事儿,章翎和蒋赟在放学后八卦过几次,章翎回答:“没有。”

“是吗?我还以为他今天会有所行动呢。”

章翎的语气很肯定:“邱远峰不会说的。”

蒋赟问:“为什么?”

章翎悠悠道:“因为他知道,要是说了,可能会影响梨子,梨子做梦都想去北大。”

张梨成绩很好,如果一直保持理科年级前五,考进北大的希望非常大。

蒋赟“啊”了一声,想到另一个问题:“梨子要是去了北大,你再考去北京,你俩不是都在北京了?”

章翎笑着说:“是啊,到时候还能约个饭。”

“不知道邱远峰想考哪里。”蒋赟想了半天,才不太自信地开口,“章翎,你说……我能考去北京吗?”

章翎心里重重一跳,脱口而出:“能啊。”

蒋赟问:“真的吗?北京有什么学校是我考得上的?”

“那可太多了。”章翎拍拍他的背,“你是不是以为北京只有顶尖大学啊?不是的啦,那边还有好多普通本科大学,你只要不退步,选择范围很大的……蒋赟,你真的想去北京吗?”

“我就是问问。”蒋赟傻笑,“我都不知道那边有什么学校,以前都没关心过这些事,就觉得还早。”

他没有电脑,也进不去网吧,真的没关心过那些知名大学都在哪个城市,什么985,211,屁都不懂,很多信息还是升上高中后才第一次听说。你让他说出北航的全称是什么,他只会朝你干瞪眼。

蒋赟心里很高兴,第一次明确地知道,他也可以去北京。

前面是一家奶茶店,章翎又拉拉蒋赟的后衣摆:“蒋赟,停一下,我想喝奶茶。”

蒋赟将车在奶茶店门口停下,章翎跳下车刚要走过去,蒋赟拉住她的胳膊,说:“你喝什么,我请你。”

这可不是章翎的本意,赶紧说:“不用!我自己买。”

蒋赟没松手:“你都送我帽子了,我请你喝奶茶。”

章翎知道自己拗不过他,只能说:“就光奶茶,七分糖,什么都不要加,热的,谢谢。”

蒋赟过去买,章翎站在车边等,一会儿后他回来,手里只有一杯奶茶。

章翎问:“你的呢?”

蒋赟摸摸肚子:“我刚吃完面条,还喝了一肚皮汤,喝不下。”

章翎心里又一次划过那个念头,接过奶茶,问:“蒋赟,你和我说实话,你是不是没钱了?”

蒋赟:“……”

他的沉默出卖了他,实在不想再撒谎,但也不想说实话。

章翎说:“你可以和我说的,我爸爸……”

“别告诉你爸爸。”蒋赟打断她,“章翎,别告诉你爸爸,我当你是朋友,可以和你说,但你不能告诉你爸爸,你和我保证。”

章翎想不明白:“为什么?”

“他们已经帮我太多太多。”蒋赟摇头,“我还不起了,不能再让他们帮忙。”

章翎问:“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你现在每个月生活费是多少啊?”

蒋赟没再隐瞒,把奶奶吃药贵的事说给她听,末了解释:“我现在一个月的生活费是一千出头,省着点用,差不多也够。每天餐费要控制在二十五块以内,在食堂也能吃得很好了,我会算着用,所以你真的不要告诉你爸爸。”

他们面对面站在路边,和一年前比,现在的蒋赟和章翎已经有了明显的身高差,十公分左右,站得近,章翎需要微微仰视他。

她觉得手里的奶茶好烫手,一杯奶茶十块钱,可以顶蒋赟一餐饭,她咬咬唇,说:“我爸爸妈妈真的可以帮你。”

“现在不一样了,章翎。”蒋赟注视着她的眼睛,“我妈没出现前,我可以说服我自己,接受你爸爸妈妈的帮助,我要是碰到困难,一定会和他们说。可是我妈出现了!我现在用着你爸妈的钱,真的很过意不去。我就在想,只是为了争一口气,为什么损失的却是你爸妈?你爸妈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那个女人做错的事,为什么要你爸妈来承担?”

章翎表情很严肃:“因为这口气,必须要争!如果我是你,我也不会去拿她的钱,这是原则问题。”

“你说得简单。”蒋赟感到烦躁,食指戳戳自己的胸,“可你毕竟不是我!我现在已经是吊着一口气,能做到的极限就是维持现状!章翎你有没有算过?你爸爸妈妈每个月给我六百块,一年是多少钱?你爸爸还每周给我上课,请我吃顿饭,逢年过节他俩还会给我好多吃的。这一年多来他们对我的恩情,我都记在心里,越来越多,多得我都担不起了!可是我和你爸爸小时候不一样,你爸爸是真孤儿,我他妈不是!”

他手往大马路一指,“那个叫翟丽的女人,她还没死呢!”

他突然变得很激动,激动得章翎都有点吓到了,双手捧着奶茶,瞪大眼睛看着他。

蒋赟抬手抓抓头发,尽力平复情绪:“章翎,你的爸爸妈妈,是这个世界上对我最好的人,比我奶奶对我都要好,我就没见过像他们这么好的人,可我是个什么玩意儿?我真的很怕自己做不好,会让他们失望。我哪能贪得无厌地让他们付出更多?你明不明白啊?”

“明白。”章翎点点头,眼睛一眨巴,很委屈地看着他,“可是,那个……我对你不好吗?”

蒋赟被她天马行空的问题问住了,偏开头捂住脸,低低地笑了好几声,才说:“你怎么回事?这种事,还要去和你爸妈攀比啊?”

章翎翘起小嘴巴:“不是攀比,就是觉得,我对你也挺好的呀。”

“傻子。”蒋赟真要疯了,“啪”一下拍在她脑门上,听着很响,其实落下时早就没了力,“你还没赚钱呢。”

章翎却夸张地叫:“哎呀!疼的。”

蒋赟赶紧又帮她揉揉,被她懊恼地拍开手。

蒋赟叹口气,跨上自行车,回头说:“走吧,奶茶上车喝,你爸妈都要等急了。”

章翎没再耍脾气,乖乖坐上后支架。

两人重新上路,快要骑到金秋西苑时,章翎说:“蒋赟,我会为你保密的。”

“嗯。”蒋赟说,“谢了。”

章翎明白蒋赟的苦衷,果真没有将他现在的困境告诉父母。

和同龄人相比,蒋赟遭受的苦难太多,背负的压力太大,章翎和小伙伴们遇到的那些烦恼,在他面前都不算个事儿。

谁喜欢谁,谁不喜欢谁,谁成绩退步了,谁家父母在闹离婚,谁喜欢的明星出了绯闻……若是被蒋赟听到,就只会说一句:什么玩意儿?

章翎躺在床上,帆布包上的长颈鹿已经被她拿下来,双手握着搁在胸口。

那只爸爸送给她的长颈鹿,原来没有丢,被蒋赟拿回家了,看那样子,这一年多来一直都放在他的枕头边。

那个笨蛋……是如此卑微地、偷偷地,喜欢着她。

章翎突然觉得自己好自私,好残忍。

为什么不告诉他呢?

告诉他,其实他很好,告诉他,其实,她也喜欢他。

不需要早恋,只需给他一点自信,告诉他,继续努力吧,他们可以一起去北京。

——

周六的补课照常进行,周日上午的家教课也很顺利,蒋赟在章翎家吃过午饭,一点都没表现出异常,说下午要回家做作业,便离开了章翎家。

这天晚上,他要去赴康大海的约,赵楠已经帮他安排好了。

蒋赟不知道见面地点,在袁家村路口等着,赵楠骑电瓶车来接他。

他到底还是年纪小,预想过几个和康大海见面的地点,比如餐厅、烧烤店、KTV、棋牌室等等,就是没想过,康大海居然会叫他去夜总会见面。

当然,夜总会的门头不叫夜总会,有个小清新的名儿叫烟雨人间娱乐会所。

蒋赟知道那种量贩式KTV,是连中学生都能去玩的地方,省着点花,人均消费能不到五十,而这个烟雨人间,他看着那装修风格就知道,这是个烧钱的地方。

一个身姿曼妙的女郎引着赵楠和蒋赟往里走,康大海已经等在包厢,包厢特别大,桌子上摆满酒水食物,音乐放得巨响,包厢里还有五个男人,年龄从二十多岁到四十多岁不等。

这群人里,最年轻、最显眼的是那个寸头——成可,现在他已经不是寸头了,发型留得还挺帅,染成酒红色,配上那张还不错的脸,颜值高过所有男士,连着引他们进去的女郎,都对他抛了个媚眼。

成可冷眼看蒋赟,显然早就知道他要来,蒋赟却连个正眼都没给他,只看向康大海。

大半年没见,这家伙还是老样子,看着一点儿也不起眼,不凶狠,笑眯眯的模样甚至能让人以为他是个好人。

康大海站起来,热情地与蒋赟拥抱,好像两人很熟似的,他搭着蒋赟的肩向在座几人介绍:“这就是我说的小斌哥!人来了,我可没吹牛啊!他能单挑阿成,后生可畏呀!呐,阿成也在,你自己说说,是不是这么回事?”

成可浅笑:“那天和他闹着玩的,人家是个学生,打坏了要出事。”

康大海:“哈哈哈哈哈!”

蒋赟:“……”

他连坐都不想坐,板着一张脸,做出一副很木讷的样子,问康大海:“海哥,你找我来什么事?我时间不多,明天要上学,我还要回家写作业呢。”

听到那句“写作业”,几个男人笑得前俯后仰,康大海乐不可支:“哎呀,急什么呀?坐会儿坐会儿,不耽误你做作业。”

他拉着蒋赟在沙发上坐下,赵楠不敢坐,很狗腿地问:“海哥,要去安排吗?”

康大海大手一挥:“安排上!”

赵楠立刻出了包厢。

蒋赟坐得笔挺,心里想得很简单,今天的目的就是遂了康大海的愿来和他见面,见过了,也算是给了他面子,以后两人再也不用联系。

有可能的话,蒋赟也想知道,康大海究竟为什么要找他帮忙,如果只是些鸡零狗碎的小事,就算了,如果是什么大事件,即使只是个线索,他也可以偷偷去报警。

然而康大海并不急着说什么,只是招呼蒋赟吃喝,他仿佛很好心,不让蒋赟喝酒,给他拿的饮料,蒋赟留着心眼儿,一口都没喝。

几个男人凑在一起喝酒吹牛逼,谁谁前阵子在西南赚了几十万,谁谁又在澳门输掉一套房,谁谁找了个姘/头,被大房捉/奸,光着屁股躲进衣柜又被揪出来……惹得一群男人拍腿大笑,康大海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蒋赟挨着他,翻了个白眼,在心里默背英语课文。

成可不知何时坐到他身边,伸臂搭住他的肩,嬉皮笑脸地问:“怎么改主意了?你不是要考大学么?”

蒋赟推开他的手:“别碰我。”

成可大笑:“小孩儿就是有趣。”

蒋赟:“……”

正说着,包厢门打开,蒋赟抬眼望去,瞬间目瞪口呆。

八、九个年轻女孩正鱼贯而入,一字排开,高矮不一地站在他们面前,每一个都是浓妆艳抹,穿得倒也不算暴/露,不过对蒋赟来说,这种场面已经足够吓人。

他看着康大海等人选妃似的各挑一个女孩,坐在身边,成可也挑了一个,黑长直,在身边坐下后,成可就搂住了她。

康大海让蒋赟挑一个,蒋赟自然不肯,他迫不及待地想走了,对康大海说:“海哥,没事的话我先回去了,我真的要做作业。”

康大海咧开嘴,笑问:“你是不是害羞啊?怕你那个四眼儿女朋友吃醋吗?她不会知道的,来,哥哥帮你挑一个,就那个黄衣服的,别躲,就是你,你过来,陪陪小斌哥。”

站着的女孩只剩三个,穿黄色上衣的女孩个头很矮,听到后惊恐地抬起头,磨磨蹭蹭地来到蒋赟身边。她一坐下,蒋赟就弹开了,几乎贴到成可身上,成可正搂着黑长直,被蒋赟逗得直笑。

黄衣女孩留着及肩发,妆浓得看不清五官,身上一股浓烈的香水味,竟和蒋赟一样紧张,颤抖着说:“哥、哥哥你好,我、我叫,灵灵。”

蒋赟懵了:“你叫什么?哪个líng”

女孩眼睛里写满慌乱:“机灵的灵。”

蒋赟小声问:“你多大?”

灵灵扯开一个笑:“十八。”

蒋赟不信:“不到吧?”

“到、到了,刚满十八。”

蒋赟沉默了,这个叫灵灵的女孩,别说十八了,可能连十五、六都没有。

他看看康大海,那人在摸女孩的胸,他又看向成可,这人已经和黑长直缠成连理枝了,吻得难分难解。

蒋赟后悔了,后悔自己来了这么个鬼地方,他看向灵灵,灵灵笑得比哭还难看,浑身都在发抖,却说着奇怪的话:“哥、哥哥,你、你别害羞呀。”

蒋赟再也待不下去,起身就逃出了包厢,恍惚中,似乎听到成可一声嘲讽的笑:“瓜娃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