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车开到小区门口, 四人下车,姚俊轩站着不动,蒋赟难得会看脸色, 对章翎和刘陈飞说:“我陪他回家吧,你们找个有空调的地方坐会儿, 等等邓老师。”
刘陈飞说:“我们一起……”
章翎止住他:“飞哥,我们去前面那家麦当劳吧。”
刘陈飞终于反应过来:“哦,好。”
他和章翎并肩离开,走着走着,刘陈飞问:“学委, 真的是班长吗?”
章翎没吭声, 已有八卦小达人去打听来事情的来龙去脉,结合姚、许、沈三人的言行, 整件事的脉络已经很清晰。
刘陈飞像是在自问自答:“刚才姚俊轩的话大家都听见了, 蒋赟说不是他,我信,那就是班长了。考试时, 班长好像就坐在沈漫边上, 说不定看到了什么。”
章翎说:“别瞎猜了, 不管是谁, 姚俊轩作弊是事实。”
好歹做过一年同窗,刘陈飞并不愿看到这样的结果, 将心比心,如果他是姚俊轩, 估计也要崩溃,叹气道:“那姚俊轩以后怎么办啊?”
章翎觉得很奇怪:“什么怎么办?又没有被开除,继续上学呗。”
刘陈飞说:“可他进不了实验班了。”
章翎说:“他要真有本事, 在哪个班都一样。”
几乎是同时,蒋赟正对姚俊轩说:“又不是被开除,有什么大不了的?你去哪个班不能做第一啊?”
姚俊轩冷冷地看着他:“资源不一样,懂吗?实验班有全年级最好的老师,最好的学生,老师不用再去顾及那些跟不上的智障,进度最快,高三会给大家留足复习时间。这就跟考清北一样,我明明可以上清北,结果却因为有人搞我,我就只能去个普通学校,你觉得公平吗?”
某个曾经也算是“跟不上的智障”挠挠头发,说:“可你就是作弊了呀,虽然是你帮人家,但对别人也不公平啊,你看,汤子渊不就是受害者么?都半年了,谁来给他讨公道?”
姚俊轩哑口无言。
两个男孩一起往姚俊轩家走,蒋赟考虑半天,还是开了口:“我和你说个事儿,有个前四十八的理科生今天改文科了,所以,我可能会进实验班。”
姚俊轩猛地停住脚步,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是不是要我死给你看?”
“不是,你迟早要知道这事儿,到时候知道了不是更生气么?”蒋赟说,“反正你现在已经快崩溃了,再多听一个坏消息,也没啥。”
姚俊轩身子一晃,指着他:“你、你你你……”
“我是王八蛋,行了吧?”蒋赟抬手推了他一把,“走吧,别死不死的了,活着多好呀。”
姚俊轩家所在的小区很破旧,他家在二楼,如邓芳所说,是一套小两居,采光很差,房子里弥漫着一股中药味。
姚俊轩的妈妈看到他们,露出惊喜的笑容:“轩轩?今天回来得这么早?呀,还带同学来玩了!”
蒋赟原本以为姚俊轩的妈妈智力残疾,是个傻子,还有点怕,如今一见,好像和普通的中年女人没什么两样,看着还挺亲切,就是看人时眼睛直勾勾的,偶尔会露出呆滞的表情,接着又像突然清醒,还会自顾自地拍手唱歌。
姚俊轩的父亲在卧室,蒋赟没见着,就见他妈妈围着他们打转,不停地问:“轩轩,你要不要吃水果?冰箱里还有棒冰,吃棒冰吗?旺旺碎碎冰,你小时候最喜欢的!”
姚俊轩很不耐烦,冲她吼:“走开!别来烦我!”
他妈妈立刻像做错事一般,躲到角落对手指:“轩轩生气了,轩轩不喜欢我,不能打扰他,不能打扰他……”
蒋赟:“……”
姚妈妈“反省”了不到一分钟,就去冰箱里拿来两支碎碎冰,一脸讨好地递给他们,姚俊轩看都不看,蒋赟拿过一支,说:“谢谢阿姨,我很喜欢吃这个。”
姚妈妈高兴极了,把另一支也塞给他:“给你吃,都给你吃,你是个好孩子!要和轩轩做好朋友哦!”
姚俊轩拽着书包进自己房间,回头喊:“进来,别理她,她脑子有问题。”
蒋赟拿过两支碎碎冰,对姚妈妈说:“阿姨,我去房里和姚俊轩一起玩,你忙你的吧。”
姚妈妈还沉浸在喜悦中:“好好好,你们玩你们玩,两个好孩子!”
蒋赟走进姚俊轩的房间,小小的房间里到处都是书,姚俊轩指着床:“坐吧,我不讲究。”
蒋赟在床沿上坐下,打量四周,这个房间和章翎的房间没法比,连草花的房间都不如,但姚俊轩毕竟有一个独立的私人空间,还挺干净,应该是他妈妈帮着收拾的,蒋赟心里一阵羡慕。
姚俊轩冷静了许多,垮着肩膀坐在椅子上,和蒋赟大眼瞪小眼。
蒋赟扯开一支碎碎冰的包装,咬掉封口,一边嗦着甜冰一边问:“哎,你有没有想过,学校为什么会把我俩分在一个班?”
姚俊轩冷漠脸:“想过,大概觉得一个穷光蛋会被人欺负,两个在一起,还能做个伴。”
蒋赟哈哈大笑,把另一支碎碎冰丢给他,姚俊轩也拆了包装开始嗦冰,夏天吃这个,其实很爽。
蒋赟笑了一阵子后,说:“你知道么,我都没有爸爸妈妈的,还挺羡慕你,你妈妈对你挺好的吧?”
姚俊轩说:“她不发病还行,发起病来,我恨不得掐死她。”
蒋赟:“不至于……”
姚俊轩突然问:“你是不是喜欢章翎?”
蒋赟闭嘴了,埋头嗦冰。
姚俊轩冷笑:“做什么白日梦呢?你和她没戏,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啊?”
蒋赟并未发火,很冷静地反问:“你不也喜欢许清怡么?”
“我没想和她怎么的。”姚俊轩说,“我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因为她,你实验班都没得去了,后悔吗?”
姚俊轩出神几秒,摇头:“不后悔。”
蒋赟笑了:“我也没想和章翎怎么的,也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姚俊轩垂下头,手指摸着碎碎冰外的水珠,低低开口:“我就是觉得很不公平,为什么我会生在这种家庭?他俩连自己都照顾不好,还生个屁孩子。”
蒋赟无法回答,他也曾有过类似的疑问,爸爸生病死了,没什么可说的,为什么妈妈会不要他?那把他生下来干什么?不要他也就算了,为什么连看都不来看看他?一点儿都不想的吗?
他扯开话题:“哎,你以后打算考哪个大学,想过么?”
姚俊轩说:“上海交大。”
蒋赟着实是个棒槌,问:“这学校好吗?”
姚俊轩想把他从二楼丢出去。
蒋赟吃完了一支碎碎冰,觉得味道不错,看了姚俊轩一会儿,说:“你别寻死了,行吗?”
姚俊轩:“……”
冲动过后,他自己也没了那份胆量,帮人作弊被抓,最多记过,说不定还只是警告或通报批评,实在犯不着寻死觅活。
蒋赟继续说:“还有两年呢,你好好学,我就不信你考不过实验班的人,至少,你得考过萧亮。”
姚俊轩瞪他:“我考过你绰绰有余。”
蒋赟摆摆手:“这么说就没意思了,我和你应该是一个阵营的,咱俩考得好,还能给贫困生争光,说明学校请我们吃的那些点心牛奶没浪费。”
姚俊轩吐血:“做个贫困生你还很得意了是吗?”
蒋赟说:“我是真没为这个心烦过,不觉得有什么丢脸的,又没偷又没抢,就你说的那个,什么……资源?你想啊,好歹我们还生在钱塘,省会呢!低保政策还不错,饿肯定饿不死,有多少人生在穷山沟里,书都没得念,那不是更惨么?”
姚俊轩:“呵呵,你倒挺想得开。”
蒋赟伸个懒腰:“想不开也没办法,难道真去跳楼吗?好死不如赖活着,以后日子长着呢。”
姚俊轩:“你他妈写七言绝句啊?”
蒋赟:“哈哈哈哈哈……你就说我说得有没有道理!”
“屁个道理!”
“姚俊轩,会好的。”蒋赟说,“你会变好,我也会变好,我们不可能永远都是低保户。”
姚俊轩定定地看了他好久,突然转头嗤笑一声:“不做低保户,你的要求可真低。”
邓芳处理完沈漫的事,赶来姚俊轩家,蒋赟就先告辞了。
他和姚妈妈道别,姚妈妈看到老师很害怕,抓着蒋赟的手不肯放。蒋赟还是头一次被一个母亲这样抓着手,感受了一下,姚妈妈的手粗糙,宽大,却很温暖,他说:“阿姨,我先走啦,下次再来和姚俊轩一起玩。”
姚妈妈很委屈:“不吃饭吗?好孩子,我给你做好吃的。”
蒋赟微笑:“不吃了,我书包还在学校呢。”
姚妈妈点点头:“哦,那你回去吧,路上小心。”
蒋赟离开这栋老破小,走去街角的麦当劳,只有章翎一个人在等他。
章翎说:“我让飞哥先回去了,邓老师来了吗?”
“来了。”
蒋赟坐下,章翎把一杯奶昔推到他面前:“给你买的,都快不冰了,你快喝吧。”
蒋赟喝了一口,皱眉:“好甜啊。”
章翎笑:“冰的时候更好喝,香草味儿,我很喜欢的。”
蒋赟记下,章翎喜欢喝麦当劳的香草奶昔,以后,一定要请她喝。
可惜,蒋赟后来再也没法实现这个心愿,因为,麦当劳奶昔全国停售,手里的这一杯,成了蒋赟喝到的第一杯,也是最后一杯。
章翎和蒋赟走出麦当劳,准备回学校,蒋赟摸摸肚子,吃了一支碎碎冰,又喝了一肚皮奶昔,犹豫半天,问:“能走回去么?”
章翎抬头看天,太阳火辣辣的:“今天有35度哦。”
蒋赟:“那你坐车吧,我走回去,坐车我肯定要吐。”
章翎看了他一会儿,叹气:“算了,我陪你走吧,也不算很远。”
两人在路上走得汗流浃背,章翎居然又馋了,走进便利店想买饮料,蒋赟说:“我来吧,我带钱了。”
章翎挑了一瓶茉莉花茶,蒋赟不想再吃甜的,买了一根烤肠,边走边吃。
章翎说:“你听说了么?咱们学校的新校区快造好了,已经在内部装修,明年九月,咱们就要住校了。”
蒋赟就是个村通网少年,大惊失色:“什么?咱们学校还有新校区?在哪儿呢?”
章翎很无语,说:“都开工一年多了,在钱塘和嘉市相邻的地方,很远,开车都要一小时,没通地铁,你到时候可怎么办啊?”
蒋赟顿时愁眉苦脸。
章翎又说:“不过住校也有个好处,把人全部关起来,学习时间会更多,对我们这一届其实算有利,既尝过走读的滋味,又能在高三封闭管理,挺好的。”
蒋赟:“啊……”
章翎问:“你住过校吧?在B省是不是住校?”
“嗯。”
“住校好玩吗?”
蒋赟:“……”
好玩个屁。
——
姚俊轩的作弊事件在期末前有了处理结果,学校没有差别对待,姚、许、沈三人各记过一次,写一份千字检讨,姚俊轩失去进入实验班的资格。
萧亮和蒋赟也正式接到通知,开学后,他们将进入理科实验班。
七月上旬的课程因为即将分班而放缓进度,天气太热,教室又没空调,陆续有学生中暑,学校领导紧急商量后,干脆提前放暑假。
蒋赟立刻去找他的七大叔八大哥,询问哪里能打暑期工。
他已经办好身份证,章翎让他别去送水,理由是,送水会晒得很黑。蒋赟觉得这个理由莫名其妙,寻思男人黑点儿不是更有男人味么?
后来还是贾小蝶帮他牵线搭桥,他依旧去天阳百货那家面馆打工,只是工资没有过年时那么高,日薪80,工作时间和工作内容不变,单休。
上班一周后,一天晚上蒋赟下班回家,已经快夜里10点,在房门上看到一张贴着的A4纸,是社区通知李照香去体检。
李照香捡废品神出鬼没,蒋赟又在打工,社区工作人员估计找不着人,只能把通知贴到房门上。
蒋赟和李照香每天碰不到面,老太太又不识字,蒋赟只能进屋把奶奶叫醒,告诉她体检时间。
李照香翻了个身,咕哝道:“不去。”
蒋赟皱眉:“又不去?免费的呀。”
李照香就一句话:“不去,医院里都是骗子。”
老太太虽然没有退休金,但因为是低保户,社区年年给她安排体检,但她已经很多年没去了。
五、六年前,李照香曾去体检过,社区医生说她这儿那儿一堆毛病,让她去大医院复查。
李照香就近去了四院,一个医生也不看她的体检报告,直接开单子让她验血做B超,李照香说:“我这刚照过肚子呢,还照啊?”
医生说:“你那是社区医院做的,只是常规体检,我这里肯定要再做一次。”
李照香出来后,看着左手的体检报告,里头有B超图片,再看看右手的缴费单,骂了一句:“照照照,照你个鬼!就知道骗钱!”
她一把撕了缴费单,昂首阔步离开医院,从此再没做过体检。
那会儿蒋赟还小,也管不着奶奶,现在稍微懂点事,觉得奶奶快七十的人,还是去做个体检比较保险,劝她:“去吧,我陪你去,没人能骗你。”
一听孙子愿意陪她去体检,李照香动摇了:“那你看着点时间,到时候叫我。”
体检是在七月下旬的一天,蒋赟调休,陪着李照香去社区医院,七七八八检查完,一老一小顶着烈日回袁家村。
半路上,李照香气哼哼地说:“没毛病最好,有毛病我也不去治,找条河一跳拉倒,那医院能进吗?你爸进医院,花了几十万,结果呢?人没救活,老婆跑了,还把你给耽误成这样。”
蒋赟说:“那不行,有病肯定得治啊。”
也不知是不是他乌鸦嘴,一个礼拜后,蒋赟接到社区医院的电话,当时留的是他的手机号,医生通知他,李照香胃部有阴影,高度怀疑是肿瘤,要她赶紧去大医院复查。
蒋赟在面馆里接完电话,在后厨站了好久好久,才去找老板:“姑姑,我想明天请个假,陪我奶奶去医院。”
李照香几乎是被蒋赟架着去的医院,活像被绑架,一路都在吆喝骂人,不过蒋赟再也不是那个随她打骂的小屁孩,他已经过了1米75,身上依旧瘦,手臂却很有力,哪是一个七旬老人能挣得过的。
蒋赟帮奶奶挂号、看诊、缴费、检查,折腾一通后,得到一个初步诊断,医生说,大概率是胃癌。
奶奶这些年都吃的什么,蒋赟其实搞不清,上高中后,他很少在家里吃饭,李照香吃饭都是自己解决。蒋赟其实用脚趾头都能猜到,奶奶肯定吃得很马虎,甚至会吃一些馊了、霉了的食物。
她总是自诩身子骨很健旺,捡废品时健步如飞,为了一个可乐瓶可以跟踪别人两条街。半夜3点出门翻垃圾桶,她还会在脑袋上戴一个探照灯,解放双手,就像一个袁家村的夜行侠。
医生建议奶奶手术,说还不是晚期,蒋赟庆幸这事儿发生在暑假,他有大把时间可以照顾奶奶,做的第一个决定就是向面馆辞职。
他问李照香要钱,李照香暴跳如雷:“你做梦!我一个子儿都没有!”
蒋赟说:“奶奶,你要是没了,我就只剩一个人了。”
李照香:“……”
她最终拿出两万块,说只有这些,蒋赟知道不可能,老太太抠门得很,这些年肯定存了不少钱。
他带着奶奶去四院办手续,却被告知没床位,蒋赟想了很久,还是决定去找杨医生帮忙。
杨晔知道后,立刻帮他调床位,两天后,李照香住进了医院。
经过一系列检查,确诊是胃癌中期,李照香将在八月上旬进行手术。
蒋赟没请护工,天天陪在医院照顾奶奶,抽空还趴在病床上写作业。
章翎天天都来病房探望奶奶,也不带东西,就陪奶奶说说话,有时候拉着蒋赟去楼下走走,叫他别担心,胃癌手术后病人存活率还是很高的。
鸡飞狗跳了一阵子,蒋赟征得李照香同意后,还是把这件事告诉给姑姑,蒋建梅在电话里沉默许久,说她会来钱塘。
两天后,蒋赟终于见到蒋建梅,那是一个年近五十的中年女人,身材挺高,和蒋建齐长得有点像。
姑侄二人相当陌生,交谈时分外客气。蒋建梅不是一个人来,还带着她的大女儿,叫周文越,二十一岁,念大三,这时候正放暑假,说是跟着来钱塘玩玩。
蒋赟觉得匪夷所思,她外婆都得癌了,她怎么还有心思来旅游?
蒋建梅和周文越看过李照香的出租屋后,一起沉默,最后住到四院边上的一家小招待所。
当晚,周文越一个人出去玩耍,蒋建梅去病房,和老母亲聊了好久,病房里隐隐传来两个女人的哭泣声。
蒋赟没打扰她们,独自一人低着头,在走廊上坐着。
不知何时,一双小白鞋出现在他眼前,蒋赟抬头,看到章翎。
她提着一袋子食物,穿着白色无袖连衣裙,歪着头打量面前的男孩。
他似乎更瘦了,眼底有黑眼圈,面容很疲倦,章翎拎起袋子向他晃晃:“喝奶茶吗?还有鸡排,给你带的。”
蒋赟看着她,嘴角一牵,露出一个浅浅的笑。
蒋建梅没在病房陪床,晚上去招待所睡。
深夜,李照香在病床上翻了个身,看蒋赟在折叠躺椅上睡着了,摸出自己的老年机,爬下床偷偷摸摸去厕所。
她戴上老花眼镜,打开一个小本本,对着号码一个键、一个键地摁,最后把电话打通。
听筒里响起一个男声:“喂,哪位?”
李照香问:“是阿伟吗?”
“你是……”
“我是建齐的妈妈,蒋建齐,你还记得吗?”
“啊,建齐妈妈?阿姨,我是阿伟!好久没联系了,找我有事吗?”
李照香呵呵笑:“没什么事,就是……想问问你,你还能找到翟丽吗?”